“宜樊……”顾流萤的思绪仿佛有些游离,“你可知母亲为何能够逃过品轩楼剧毒之劫?”
“儿臣上次遇到蒋太医,言谈之中,他对母亲体质异于常人极为庆幸。”
“异于常人?”顾流萤冷笑,“若不是我常年服用带毒之物,令一般毒物无法当即夺去性命,就凭蒋柏琛的医术,早不知死了几回了。”
母亲在常年服用带毒之物?林伊人一时有些愣怔。
“想不明白?”顾流萤走向窗棂,轻轻推开一条缝,“经年累月,当体内对毒有了一定的适应,遇到致命的毒药,也能比别人撑得更久些。”
林伊人看着那轻云蔽月、流风回雪的绝美背影,身形微微颤抖,痛苦阖起双眸。
这就是世人所仰望的贝阙珠宫中的生活,即便高高在上的贵妃,也依旧戒备着随时随地可能到来的致命一击,甚至不惜日日用毒药淬炼自己的身体。她是他的母亲,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锁在这冷漠的深宫内,伤己伤人。
“请母亲今后不要再服用带毒之物了。”林伊人难掩心中凄怆。
“听闻九玄洞内仅有先皇遗体,却并无你姨母踪迹,这是怎么回事?”顾流萤显然不愿再谈之前的话题。
“姨母容颜犹在,只是时间紧迫,儿臣仅匆匆见了一眼,便不得不让姨母遗体重回地下。”
“先皇遗体即将迁至梓陵,姐姐终于得以清静,这也算是一件好事吧。”顾流萤幽幽自语。
看着母亲与姨母极为相像的侧影,林伊人忽而想起了白玉岩**那影影绰绰龙飞凤舞的字迹……春日迟迟,芳草萋萋,近年午夜梦回,朕常见蝴蝶谷中芍筠容颜,玲珑心,醉玲珑,朕本该想到一切,因果报应,天理循环,朕悔不当初,悔不当初……让皇爷爷在临终前悔不当初的事,到底会是什么呢?
“子衍早先为母亲找来的玲珑心,母亲可调制出了驻颜的方子?”林伊人道。
“玲珑心?怎么会突然提及此事?”顾流萤缓缓阖起窗棂,走向锦榻,“这草药对气血有益,的确有些驻颜的效果。”
“那……醉玲珑三字,母亲可曾听说过?”林伊人一瞬不瞬看着顾流萤。
“醉玲珑?”顾流萤坐入锦榻,端起茶盏,似觉茶水已凉,复又放下,“此事莫非与骨仙草有关?”
“没有,儿臣只是随口一问。”林伊人执壶为顾流萤重新斟了一盏茶。
“骨仙草如今在哪儿?”顾流萤浅浅抿了一口热茶。
“眼下不在儿臣手中。”林伊人道。
“你连母亲都要欺瞒?”顾流萤蹙眉。
“儿臣并未欺瞒母亲,骨仙草如今在小扇的师兄手中。”林伊人道。
“以身犯险,九死一生,你竟将骨仙草拱手让人?!”顾流萤神色大变。
“骨仙草若是在儿臣手中,母亲又意欲如何处置?”林伊人冷道。
啪!茶盏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它应该属于你!”顾流萤拍案而起。
林伊人静默半晌,“在母亲的生命中,可曾有过宁可舍弃自己性命也想要保护的那个人?”
“宁可舍弃自己性命?为了一个孽障?”顾流萤气得发抖,挥手扇出一耳光,“逆子!!!”
啪!林伊人唇角缓缓渗出一丝鲜血。
死寂,一片死寂,桐兮殿内仅余炭火噼噼啪啪的崩裂声。
“儿臣告退。”终于,林伊人打破沉寂,转身走出了殿阁。
顾流萤神色悲凉,颓然落坐……他是她和以然的儿子,也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她此生错待了以然,如今只想全心全意守护好她和他的儿子。
是她错了吗?他并不需要她,他宁可舍弃性命也要保护的那个人,竟然是安彩衣和叶浮生的女儿?这是上天对她过去所做一切的惩罚吗?
天低云暗,冷风萧瑟,大雪纷飞,渺无人踪,林伊人在雪中踽踽独行,背影孤绝而寂寥。
对于母亲当年入宫,林伊人恨过,也怨过,可随着岁月的流逝,他渐渐明白了母亲忍辱入宫、步步算计背后的无奈。比起对母亲的恨,长大后的林伊人更痛恨自己,他不仅救不了母亲,甚至离开了杀父仇人林岂檀的庇护,连翯王府也难以保全。
林伊人厌恶朝堂后宫中的尔虞我诈,却无法摆脱命中注定的皇家身份,他原以为自己的生命将如同母亲一样,在各种阴谋中消耗殆尽,可谷小扇的出现,仿佛让他透过牢笼桎梏看到了一缕曙光。
他想救谷小扇,他想给那个孤单可怜的女孩儿一些温暖,就像救赎当年失去父亲的自己,就像给凄风冷雨中那个哀毁骨立的垂髫幼童一点点温暖。
多年来,始终清淡如烟的浅笑下,隐藏着他的坚忍和悲怆,他一生无法拥有的幸福和快乐,他想让谷小扇拥有。
谷小扇会活下去,带着灿烂的笑容,带着他的寄托,无论世事如何阴暗苦难,在他心底的最深处,始终会有一丝温暖,一线暖阳,那是只属于他和他的小扇的世界,即便她永远都不知道。
“王爷……”身后传来香儿的急呼声。
林伊人脚步未停,墨玉般的长发被凛冽的西风卷起,翩然间带着清逸,仿佛画卷中点染青山碧水的浅浅笔墨,琼林玉质,飘逸淡泊,风华绝代,隽逸无双。
“王爷,”一把油纸伞遮在了林伊人头上,“您的狐裘大氅。”
林伊人停下脚步,仰首看向宫墙之外,“香儿,你爹醉心武学,从小将你寄养在农家,你心中可有怨过他?”
“奴婢的娘去世的早,好在农家待奴婢也是极好,所以奴婢常常惦记爹爹,却不曾怨过他。”香儿扫了扫林伊人肩头浮雪,将狐裘大氅披在他身上。
“过几年,出了宫就可以见到你爹了。”林伊人仿若游离,再次举步而行。
“王爷,”香儿在林伊人身后轻语,“您可能体谅一些覃贵妃的难处?”
林伊人脚步微微一顿。
“请恕奴婢斗胆。”香儿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覃贵妃日夜牵挂王爷,无论王爷饮食起居,还是进出朝堂江湖,覃贵妃无一不焦心劳思,就怕王爷遇见什么祸事。这些年来,王爷鲜少来桐兮殿看望覃贵妃,可一年四季,桐兮殿内无一日不备有王爷爱吃的点心。王爷入宫不便,覃贵妃自是体谅,但王爷今后可否念在覃贵妃一片苦心,不要再……不要再顶撞覃贵妃了。”
“这是覃贵妃让你说的?”林伊人淡淡道。
“不是,”香儿哽咽,“是奴婢觉着覃贵妃太……”
太可怜了吗?林伊人惨然一笑。在这深宫之中,又有谁不是可怜之人?
“起来吧。”林伊人拢了拢大氅,“回去告诉覃贵妃,冬日里凉,进出之间要留意冷暖。”
“是。”香儿面露喜色,撩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