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乐城的上空彤云密布,刚刚停歇了几日的风雪又将来袭。
风雪将至,卫雄的语气却始终平淡如一:“城市建设的好坏怎么关乎到了民心?”
拓跋郁律看着路边寒风卷起的雪粒,却微笑道:“阿烈说过,一个城市建设的好与坏,不单单是一个面子的问题,更可以提升民众的归属感,也就是能让他们觉得心情更好,所以对我们这些人更有信心,也更支持我们。我开始是不信这些的,但现在看他说的真有道理。初来盛乐,我招兵买马,应者寥寥,可当我搞好这些建设后,尤其是帮助他们修葺好破损的房屋后,在招兵就有很多人来报名,而且其他城外的部落首领和民众一来盛乐,也都十分高兴,甚至要我再建一座城市,让他们的族人也能住进城里。辅相大人你看这寒风,再凌厉也只能让人畏惧而不敢亲近,而那彤云后的骄阳却可以用温暖让人拜服,这就是刀枪以外的力量。”
卫雄听到这里,轻轻抚掌:“可汗,你的确要比拓跋普根强上百倍,至少他不会这样管理部落、建设国家;或者说,普根可汗身边没有一个能劝说他走上正途的兄弟。”
说完,却是沉默下去,细心的观察起城内的一切。
卫雄甚至已经做了一个决断,不管王烈是否真有能力,单凭这一份对城市的管理,自己就要和他讨教一二,将来好用在对平城的建设之上。
一路看下,卫雄暗自赞叹。很快,拓跋郁律带卫雄等人来到自己在城内的可汗居所。
这一处宅院毗邻原来拓跋猗卢兴建的可汗王宫,但却弄的很简单,大小不过如中原一般大户人家所居住的房屋。
大巫羊真却早在内堂等候两人,他在这里却是为拓跋郁律做后援,也顺便回答一些卫雄的疑虑。
卫雄一见羊真,忙拜倒行礼,羊真这样的智者,他不敢不敬。
羊真点点头,还了一礼,然后就闭上眼睛,盘坐在了拓跋郁律身后。
落座后,卫雄细细打量四周,见房子内家具陈设极其简单,甚至连侍女都没有几个。
卫雄忍不住再次赞叹:“郁律可汗很是勤俭嘛。”
拓跋郁律点点头:“我在襄国城比这破旧的房子睡过不知多少,而且现在这宅院住着不知比帐篷舒服多少,现在盛乐初定,我若不带头勤俭,百姓岂能安康。”
卫雄闻言,点点头:“郁律可汗雄心壮志,怕不只是一个盛乐城”
拓跋郁律闻言眯起了眼睛:“我的心思只在这盛乐,辅相大人说笑了。”
“是么,那我怎么听说可汗你对那些首领说过,你要带他们回复鲜卑的荣光,而且听说你这些日子还训练强兵,这是意欲为何呢?”
“这种谣言是心怀叵测用来中伤郁律可汗的,如辅相大人这样的智者一定不会相信。”拓跋郁律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羊真忽然道。
这个鲜卑都拥有智者名号的老者,平日很少说话,但每一次开口,却都不得不让人重视。
卫雄却一直在打量面前两人,虽然早就相识,但还是从两人身上发现了比之曾经的一些不同。
拓跋郁律很年轻,长身玉立,一身汉人装扮尽显其不同于以前那些鲜卑可汗的睿智、儒雅之气,再无当日那个拉着拓跋普根痛哭的鼻涕虫的样子。
当然,卫雄一直不曾小觑过这个名声在外的二世祖,在他眼里,一个人有弱者的名声不算什么,但能让所有人都拿他当弱者,而他还活的好好的,那么这个人就实在太可怕了。
眼前的拓跋郁律无疑正是这种人,一个不由得卫雄不重视的人。
至于大巫羊真,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必然是维护拓跋郁律,现在看,这个草原上的智者和人们心中的精神领袖,已经完全倒向拓跋郁律了。
此刻,羊真见卫雄话里话外都在说拓跋郁律野心太大,眼睛却是眯了起来,现在他和拓跋郁律在一条船上,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他必须出言相帮。,
而且,卫雄直到现在也没有说出拓跋猗卢到底是一个什么态度,但羊真不相信卫雄说出这样的话是无心之举,而且这卫雄表面上越波澜不惊,羊真越怀疑他要背后行使什么阴谋。他只待拓跋郁律一声令下,就以大巫的名义,先把这个拓跋猗卢的重臣擒下。
卫雄似乎对眼前的险境丝毫不觉,这次他来盛乐,只带了五百名骑兵一路保护他,而且入城后,更是将骑兵直接派去了军营休息,身边只留个两个亲卫随身。
这一点,就连羊真这样见惯各色好汉的老者,也暗暗佩服他的胆色。
“大巫说笑了,在您面前,我可称不上是什么智者;不过,这种谣言我的确是不相信的,只是说给郁律可汗听,省的他被小人陷害。”卫雄笑眯眯道。
“虚伪,不信你还拿来诘责;不过正如阿烈所言,这卫雄的确是个人才,虚伪的如此让我喜欢。”拓跋郁律暗竖大拇指。
见卫雄深思不语,拓跋郁律清咳一声,恭敬道:“辅相大人,敢问代公有何命令给我,我也好尽快办理?”
卫雄却是微微点头,然后悠悠道:“其实,这次代公让我来,而不是派大兵前来,就已经表明了他的的态度,他还是很欣赏你的。”
拓跋郁律流露出高兴的表情:“代公,哦,我那尊敬的伯父,是一个值得我尊敬的长者,我一定会听从他的吩咐,努力管理好盛乐的。”
卫雄苦笑一声:“郁律可汗,您先不用高兴,代公虽然欣赏你,但那些贵族们却不一定都支持你,而且代公为了平息他们的反对,对你提出了几个条件,如果你不能满足这些条件,半个月后,盛乐城下会出现十万带甲之兵。”
羊真闻言,冷声道:“辅相,在匈奴和大单于亲生儿子六修的虎视下,他还能抽出十万兵马来盛乐闲逛,或者说他连我这个大巫都想一起消灭么?”
卫雄摇摇头:“尊敬的大巫,并非我虚言恐吓,匈奴现在正在征兵,准备对大晋的京都再次进行征伐;至于六修,如果我是代公会先解决他的问题的,但我不是,代公行事自由决断,虽然您身份高贵,但情势逼迫下他会选择动手的,所以这个真的不是威胁。”
拓跋郁律摆摆手:“那就请辅相大人说说代公的要求。”
“首先,每年上缴给平城的战马和羔羊不能减少,而且战马要增加到两万匹,羔羊要增加到三十万头。”
拓跋郁律听了,手指轻敲面前案几,面皮微微抽*动,一副肉疼的模样:“还有么?”
卫雄见他这般表情,却是有好气又好笑:“还有就是,这次既然是刘越石大人这样扶持你,代公的意思是今后越石大人如果再要求我们拓跋鲜卑出兵帮助他,就要由你负责了,你要懂得知恩图报。”
拓跋郁律面露苦笑:“还有没有?”
“最后就是,代公希望你能帮他征讨拓跋六修。”
拓跋郁律却是神色一变:“拓跋六修兵马虽不多,不过两万,可那是草原上最有名的狼骑军,号称以一当百的精锐铁骑,我们凭什么去攻打他”
羊真沉声道:“大单于做事却还是不留情面,这等两虎相争的事情,他只想过从中取利,却没想到两虎相连,一起将他这个看热闹的一起吃掉么?”
卫雄神色一凛:“大巫说的是,可是这是大单于的意思,并非我能决断。”
羊真却摇摇头:“我看不是辅相大人不能,而是辅相不肯为之吧。”
卫雄脸色微变:“大巫,不管你怎样说,我只负责带来大单于的口信,至于你们如何想,与我无关。”
然后又对拓跋郁律道:“郁律可汗,你先不用着急答复我,我会在这里呆上三日,三日后你给我答案即可。”
“对了,怎么不见你的那位汉人兄弟?”卫雄似乎无意问道。
“哦,他有些事情要处理,所以不能与辅相相见。”
同时,心里更是暗骂王烈惫懒,这等大事都交给他一人处理。
卫雄却微微一笑:“是么?我听闻最近可汗很忙,你兄弟好像也忙于为你练军?而且有一支五千人的队伍离开了汗帐,难道是去打猎围场不成?”,
拓跋郁律面皮再次抽*动了一下,却挤出一丝笑容:“现在天已过午,辅相大人还未用饭吧,我们一起吧?”
卫雄摇摇头:“就不劳郁律可汗费心了,我在路上已经吃过,而且我离开盛乐太久,想去转转,对了,今晚我在老宅设下酒宴,请大巫、可汗、还有你的兄弟一起光临吧。”
说完,也不待拓跋郁律再说什么,就起身告辞。
“这个卫雄,实在可怕,郁律,你的阿干真有信心说服卫雄么?”
“我那兄弟信心满满,但我不是他,我能做的,就是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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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的冬天相比起中原的繁华城镇,实在有些无趣,而且失去了青青草色和洁白羊群的点缀,整个草原更显得荒凉无比。
尤其是四面阔野的盛乐城,若不是有那十几米高的城墙挡住了部分来自北方的寒流,城内恐怕会更加寒冷。
但即便这样,一般人穿上厚厚的羊皮袄,都轻易不会在户外带上超过一刻,否则定会被冻的前心后背都如坠冰窟。
大多数人在这个时节,要么窝在帐篷或者屋子里喝着马奶酒,闷头大睡;要么就是躲进酒馆,叫上几壶酒水,撕上一盘酱羊肉,围着炭火聊天谈心。
今日,拓跋郁律带人出城去迎接卫雄,王烈以训练兵卒不能松懈为由,坚决留在了城内军营,等拓跋郁律一出发,就宣布今日放假一天,拉着苏良,带上程翯,拽上令狐艾和蒙浑以及令狐泥,一起去城内找酒馆吃酒。
蒙浑一听有酒喝,顿时来了兴趣,拉着王烈他们穿街走巷,来到一条背街的小巷,小巷中间有家酒馆。
王烈抬眼看去,酒馆不大,名曰:“是楼居”。
翻译成中原官话就是高大的房屋。
不过这屋子实在称不上高大,尤其是门脸,需要低头弯腰进去,感觉就是一个木石建造的帐篷一样。
不过屋子里却还算宽阔,收拾的也很整洁,摆着七八张案几,因为天气太冷,眼看风雪将至,因此酒馆里也没太多人来吃酒,除了最里边有一人,背对着王烈他们自斟自饮,再无其他客人。
开店的也不是鲜卑人,而是一个来自中原的汉人,店内也没聘请什么伙计,只有老板和老板娘两人忙活。
根据蒙浑介绍,这老板十几年前就来到盛乐,因为他酿的酒口感甘冽,是少见的烈酒,因此很受当地人的欢迎。
但因为这酒口感太烈,一般人却喝不惯,而且价钱有些偏高,平时要三十钱一瓮,这些年粮食减产,更涨到七十钱一瓮。
不过按照蒙浑的意思说,就算如此,这老板每天的酒还是供不应求,草原苦寒,这等烈酒驱寒暖身,不论是牧民还是军卒都会带上一壶。
王烈当时一听这话,就来了兴趣,自从穿越而来,他喝到的酒只能算是清酒或者米酒,这些就甚至连后世啤酒的度数都不如,口感更是绵软偏甜,难喝的要紧。
也因此,王烈很少饮酒。
王烈不是没想过自己酿酒,可是酿酒的蒸馏程序他懂的并不全,至少酒糟、酒曲的制作他就完全不懂,至于蒸馏、提取、发酵等各种设备,他因为前世做过一点化学小实验,蒸馏还稍微懂些,其他几样更是闻所未闻。
毕竟前世他身为宅男,更关心的是和军事、历史有关的东西,而且动手能力也多体现在对实用工具的制造上,而不是酿酒、种田这些。
如水车、蒸馏设备这些,如果不是历史上稍微有些涉及,他也不会去捣鼓的。
当然,如果说如何锻造更好的钢料,这些王烈却是擅长,可是这需要的工程和基础物资更多更大,也不是他现在有精力和能力能弄的。
至少要完全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城池,还要有稳定的矿产,找几个脑子灵活动手能力强的工匠,才能实现某些技术的飞跃。
否则如某些里,主人公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就开始指挥大人开矿、制造高炉、锻造钢铁,简直是把这些当儿戏。
先不说地表矿石不是那么好找,就算找到容易开采的地表矿,你拿什么去保护着矿产不被国家机器所征用?,
任何时代,矿石都是被统治者所重视的,平头百姓想要靠这个发家致富,还不如直接贩卖些违禁物品来的快些。
否则不但被豪强所窥视,就连国家都要来找你的麻烦,还谈什么安心发展,大炼钢铁?
因此,王烈一听蒙浑这样介绍,王烈立刻跟随他来到这个酒馆。前世王烈读过一句话:把问题交给专家,你需要做的就是在适当的时候提出自己的想法。
现在么,解决这个时代酿酒问题的专家也许就在眼前,而他只要适当的给他一点提醒,那么今日就可能有意外的收获呢。
进了酒馆,几人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户上蒙着厚厚的棉纸,不让风雪倒灌进来。
屋子里摆着通红的炭火,却是温暖入春。
老板是个个头中等,相貌略显瘦削的中年人,一双大手带着几分油腻,显然是经常接触炉灶的原因。
这老板的动作却很利落,将酒水和羊肉端了上来后,抽出一把银质的小刀,运刀如飞,不一会就把整块羊腿切成了薄如蝉翼的丝片,又递上来几盘作料。
王烈看着老板动作如此娴熟,赞道:“店家好手艺。”
那老板闷声道:“没什么,经常切手熟而已。”
然后就下去忙别的去了,也不打搅他们。
王烈看着老板的背影,笑了笑,夹起一片羊肉,肉筋十足,却又有一种入口即化的感觉,这老板的手艺端是不错。
见王烈满意,蒙浑也很高兴,顺手指着几案旁,老板端上来的那一瓮酒介绍道:“这酒名为‘火龙烧’,乃是一等一的烈酒。”
“火龙烧?名字起得到大气。”王烈好奇道。
这边蒙浑让老板端来一盆热水,将那瓮酒放在热水里温热。
趁着这功夫吹嘘道:“小郎君,不是我吹牛,火龙什么样我蒙浑虽然不曾见过,但这火龙烧却绝对是天下第一等烈酒。”
一旁的店老板听了,满脸欢喜,却好像蒙浑在夸奖他一般。
很快酒水热好,老板端着铜盆走了下去。
蒙浑将酒倒入青铜的酒樽,王烈端起来轻轻抿了一口,入口后只觉得有一种久违的火辣,从口腔顺着食道,蔓延进胃部。
“好酒”王烈赞道,这酒虽然还是比不上后世的高度酒,但至少也有二十几度了,在这个时代简直是奇迹一般。
令狐泥也是浅饮一口后,眼睛一亮,再次捧起酒樽,大口喝下。
武将之后,征战沙场,笑看生死,也因为这种精神上的豁达,多数善饮。
令狐艾和程翯,虽然多少也都能喝一点酒,但显然并不习惯这么烈的酒,都只小口的抿着,更多的时间使用筷子在吃菜。
王烈却是和蒙浑、令狐泥两人不断对饮,三个人都是好酒量,喝酒如喝水一般。
后来觉得三足的酒樽太小不够用,索性让老板换上陶碗,开怀畅饮起来。
反到苏良,如此高大雄壮的一个少年,只喝了半碗不到,过了不过一刻就变得满脸通红,说起话来舌头都开始打卷,实在不是个善饮之辈,王烈也不劝他,他索性自顾大口的吃着饭菜,案几上的食物到大半是被他所消灭。
酒过三巡,蒙浑连呼过瘾:“在襄国城除了那清水一般的水酒,就是个娘们喝的西域葡萄酒,可没这等烈酒喝,今天总算喝了个痛快,这酒才是男儿才该喝的东西”
王烈又喝了一口,随口道:“这酒虽好,但还不够烈。”
蒙浑此刻却是一愣:“怎么,阿烈还喝过比这个更烈的酒么?”
此刻,那店老板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一脸气愤的看着王烈:“这位小郎君,我这店经营了也有十多年,这酿酒的手艺更是祖上就传下来的,喝过的人无不说我这酒乃是天下第一烈酒,看小郎君你年纪也不大,可也太能夸口吹牛一些了吧”
蒙浑却是常来这里喝酒,也多少和老板见过几面,知道这老板就是这样一个臭脾气,于是开口打着圆场:“费老哥,我这位兄弟可不是吹牛的人,他说不定真就喝过比这个还烈的酒呢。”
那老板冷哼一声:“吹牛是未必,但说假话却是肯定。”,
众人闻言,皆心有不快,尤其是苏良听他这话越来越难听,起身就要制止。
王烈却一把按下他,然后对老板一咧嘴:“你这酒好喝,但还是太淡,我说的句句属实,你不高兴我也没办法。”
店老板闻言,脸色更是难看,可以看出这人是个直爽性子,更是对自己的祖传手艺有信心、十分热爱,否则断不会为这种事情与客人争执。
王烈却不待他说话,又道:“你这酒是不错,但因为酿造的方法不对,本来应该能比这个更烈一些。原因就是你的蒸酒的方法不对,要蒸馏才能让酒更烈。而且你的酒甑也一定不是传统的青铜所制,嗯,应该是陶制的,但你这封口处缺乏密封,所以损失了不少这酒水的浓烈之气啊。”
老板一听这话,却是怒意渐去,此刻就连最里边那桌独自一人的客人都被这里的争执吸引,饶有兴趣的看着这边。
“小郎君看来的确是明白人,我的确是不是用青铜酒甑蒸煮的,不过你说的蒸馏是什么?我祖传的手艺只有蒸酒,敢问小郎君有何更好的蒸酒提纯办法?”那店家变得的客气起来。
(完善的蒸馏酒技术和器具直到元代才有历史记载,所以南宋以前的古人应该是不懂这些的,也因此,一般古人的酿造酒基本都在二十度以下,能达到二十度已经算高度的烈酒了)
其他人一听王烈说的头头是道,也都看向王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