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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要从战后说起。
远在岐阜城的信长得知了“三好军逆袭,幕府将其杀退”这一耸人听闻的消息,自然不能怠慢。他当即便谴使,快马入京,表示自己将在数日内率军赴京,为公方大人维修御所。
这本是皆大欢喜之事。
但信长同时亦宣称,幕府将军虽然继位,但法度未立,恩威不明,难以服众,故三好家才会行此猖獗之举。所以他信长已经草拟了一份文书,希望公方大人采纳。
这幅文书由使者带到京都,塙直政就立即请了足利义昭批阅。
现在汎秀手里也有一份副本。篇幅不长,一共只有九句话。
“一、担任侍从、警务、杂役的近臣,依照前例予以使用;”
“二、将军身边的公家、近侍、奏者,在有事时必须跟随出勤;”
“三、紧急时刻,卫队没有收到将军的指示也可以自由行动;”
“四、幕府家臣觐见朝廷的事务由织田家安排和负责警护;”
“五、禁止任何人直接向将军直诉;”
“六、各地诉讼由相应的奉行处理,不得越级上访;”
“七、其他有关诉讼的规定一切照旧;”
“八、各地武士不可越过奏者直接向将军汇报;”
“九、石山本愿寺、比叡山等地的僧侣,阴阳师,医师禁止随意进入幕府。”
公允的说,整体说得还是很有道理的。
足利义辉执权时,急于复兴,积极接待各地来客(包括当时还比较弱小的织田),虽然十分勤政,却也造成了很多负面影响——大义名分卖得太多太滥,便越来越不值钱了。而且他被刺杀之事,也与御所进出人员太繁有关。
当今的将军义昭也能认同文书中的一些条款。然而你这尾张乡下人,既然拒绝了“副将军”和“管领”之位,又为何要来对堂堂幕府之事指手画脚?莫非自以为功高盖主,就想做北条时宗了吗?
所以公方大人是很生气的,将送信的塙直政呵斥一番,赶出御所,并私下放言,信长就算不日上京,也不予接待。
而平手汎秀此次前来,就是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当真发生的。
可惜汎秀一时间不太清楚岐阜城那边的真实想法,也没得到什么授权。传递消息的事情信长一般会交给侧近众来完成,汎秀与几个尾张出身的老人是有些旧谊的,近年则重点培养了与堀秀政和蒲生赋秀的关系,但是这次来送信的就是跟汎秀关系一般而且软硬不吃的矢部家定。
织田家留守京都的有平手汎秀、村井贞胜、塙直政三人。但这个矢部家定就偏偏找上了塙直政,塙直政又直截了当面见了足利义昭。平手也就罢了,哪怕找上村井,亦不至于处理得这么简单粗暴啊。也不知是这矢部家定自己脑子不清楚,还是信长特别授意过,故意要刺激一下幕府。
接下来才想到平手汎秀与幕府关系似乎不错,过来求助,这时机已经很不好了。
幸好现在历史的发展还没有变的太偏,汎秀来自后世的记忆还能起到关键性的作用,于是今天他才能安心走在路上。
当下距离织田与足利正式决裂,应该还早。起码要等朝仓从领内的一揆和若狭变乱中抽出身来才行。没有外援的话,那位聪明而又胆小的公方大人,是不会有什么大动作的。
今天的目的地是京都郊野的一处寺庙,地处在平手汎秀所驻扎的山崎城与将军所在的御所之间,按理说一路还算是安全。但平手汎秀经历过刺杀之后,对自身安全忽然重视起来,出行也带上了超过二十名的警卫。这些都是从领地收养的孤儿里选取的,忠心不成问题。
正如浅野长吉所言,今天要见的是贵人,虽然是非正式的私下会晤,也不好意思让对方等待。不过平手汎秀近来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于是也并没有起得很早,午时过后才到达了寺庙。只是不想对方架子似乎更大,又再等了许久才见到人影。
“劳驾平手大人久候,真是失礼,太失礼了!”
人还未见,话音先到。嗓声并不算响亮,却恰好让屋里的人能听清楚。
打头进来的人,是个重头人物。当今幕府的政所执事,出身中原朝臣之家的摄津晴门大人。信长拒绝了“管领”之位后,目前足利将军麾下便以此人身份地位为最高。
平手汎秀平静地起身迎客,心下却开始计较。明明很重视的态度,对方偏偏姗姗来迟。来迟也便罢了,然则这摄津晴门的表现,却又显得十分急切,这却是有问题了。如此推测下去,可能是对方的阵营中,针对今天的事情产生了矛盾。
未及深思,摄津晴门身后的两位客人也走了进来。
明智光秀依然是文质彬彬,如平安朝的贵公子般温文尔雅——虽然从年龄看已经不太合适这么形容了。松永久秀却是气喘吁吁,全然不似往日的镇定,他左手扶着腰,微微有些驼背,做出试图快步走但又实在跟不上节奏的样子,还不停地拿手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年纪实在是大了,才走了两步路,就开始不舒服了!”松永久秀歉意地笑笑,又接着对平手汎秀如此解释道,“前日有人在鄙人的城下新开了间弓术道场,在下一时兴起,本打算与犬子一道练练箭术,没想到才拉了三次弓,就引发了背上的旧伤……”
这个……是什么把戏呢?
说起来面前这位著名的阴谋家确实颇有老态了,据平手汎秀的记忆,此人如今似乎已经年近花甲了。在这个时代,常人活到这份上,已经可算是长寿。不过,只听到松永久秀这个名字,便让人觉得他还有许多精力来琢磨阴谋诡计,断然不会真的服老的。在汎秀所知道的历史上他投降织田后又反复改变立场,可见十分活跃,何足言老?
“松永大人千万要注意身体。”
虽然暂时弄不清楚对方的意图,但是客气两句总是应该的,毕竟对方是个老前辈嘛!汎秀且如此想着,正要再敷衍两句,那边明智光秀却立即接过话头:
“射箭这些小节交予年轻人无妨,真正值得操心的事情却还是需要松永弹正这样的前辈来运筹。譬如三好逆贼下一步会如何行动,缺乏经验的小辈们是断然无法看破的。”
“不敢当不敢当。”松永盘腿坐了一会儿,气息似乎顺了很多,迅速接上了话题,“不过在下痴长几岁,又与三好逆贼争斗多年,倒也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心得……”
“太好了,鄙人正要请教呢!我看三好家历经此败后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恐怕迟早会再次来袭啊!”
“嗯……那倒也不尽然,此次战败,三好逆贼的声势已去,恐怕不易回复。”
“噢?可是逆贼经营多年,盘根错节,又与界町的商人来往甚为密切,似乎还颇有余力。”
“也不尽然,贼子们虽然掌权许久,可是并不能服众,至于界町的商人们,更是首鼠两端。”
“如此说来……”
“正是正是。”
……
明智和松永两人一唱一和,居然当真讨论起来。平手汎秀间或插两句嘴,而摄津晴门虽然竭力保持镇静,但仍然显露出一丝急躁不耐,像是想要打断话题又不太好意思的样子。
汎秀心下渐渐有些领悟。
显然这两位名字里都带着一个“秀”字的武士,也知道双方并不会真的决裂,所以并不着急。免得站出来承受了得罪了平手背后的织田家。
平手汎秀察觉到这一点,心里就有了底气。
但真正忠于幕府的摄津晴门却忍不住了。他顾不得气氛,沉了口气,对着平手汎秀象征性笑了笑,接着直言不讳地说到:
“老朽听说,织田弹正(信长)听闻公方受惊,不日将领兵前来京都。”
“确有此事。”
“又听说织田弹正同时要送上九条法度,给公方大人过目,不知然否?”
“此事鄙人也有所耳闻。”汎秀欠身笑着,对着幕府的重臣表示恭敬,作出聆听对方教诲的态度。
摄津晴门眼看对方“孺子可教”,不禁也放缓了语气,施礼道:
“织田弹正大人一心为国,我是素知的。只是他老人家日理万机,有时候不免过于操切了。我看弹正大人所上书九条法度,多半也是十分精当的。只是略有几处文字,或可稍作更删。”
堂堂幕府政所执事大人,说话如此小心委婉,令对方都有些同情。但摄津晴门本人却丝毫不以为耻,只是如风干橘皮的老脸上,又多出几条新皱纹。
汎秀所不知的是,这位老执事最近的日子却是不太好过。虽然他出身名门,资格又老,坐稳了义昭以下,幕府第二人的位子,但幕臣中有力的名门却不只他一个。三渊、一色、真木岛等好几个人联合起来要求对织田采取强硬;而鸽派里,伊势贞兴太年轻,明智光秀地位又不够,唯有摄津晴门是说得上话的。
只是艰难归艰难,同情归同情,平手汎秀也不能当真帮他。
汎秀只是笑着摇头,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到:“既然只是‘略有几处文字’需要更删,那就请公方大人在与鄙上见面时,亲自告知如何呢?”
“唉……”摄津晴门又是一阵长吁短叹,“只怕是公方大人听信了些许小人谗言,竟然不肯面见忠心耿耿的织田弹正。是否能劳烦平手殿,转告织田弹正,先暂收回这些,日后再找更合适的机会呢?”
继而他向左右二人投出求助之色。
明智、松永起初装聋作哑,并不肯主动为足利义昭做说客。但是如此开门见山,他们也难推托过去,不得不一旁稍微帮了帮腔。
“我等织田弹正此举乃是公心,但就怕那些不明真相的无知之徒误会呀!”
“唉唉,想来也只有织田弹正这等器量,才能不计较此事啊。”
平手汎秀嘴边泛起一丝不易察觉地微笑,接着讲准备好的话陈述了出来。
“这可难办了……”汎秀故意皱了皱眉,“我听说鄙上这次赴京,除了要与公方大人商谈这九条法度之外,还要……”
“还要如何?!”摄津晴门失声道。
如果信长又提出更多要求,那双方可真是要破灭了。
幸好平手汎秀说出的并不是那个意思。
“摄津大人请容我细禀。其实,近来我织田家接管了京都乃至山城一国的政务,皆是战时不得已的行为。鄙上这次上京前说过,这些政务,还是要交接给幕府为宜。”汎秀不声不响地抛出这么一个大甜枣,继而又故作苦恼,“可是,若公方大人不肯接见鄙上,此事该怎么办呢?”
“这……这这这……”
摄津晴门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