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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九寒天,北风刺骨,积雪旬日不化,沿着被冻结的江河之畔前进,便感觉到湿冷的寒气仿佛有着某种魔力一般,能轻易穿透一切棉布和墙壁,无论添加多少件厚衣服,都全然无用。
作为从五位下的朝廷官员,以及一个已卸任的守护代,平手汎秀当然有资格乘轿子或坐牛车赶路,但那就显得太“脱离群众”了,不利于营造正确的“武家门第价值观”。故而他一般是不会拿出那套行头的,除非是必须要彰显身份的外交场合。
这就带来另一个困扰——骑马或者步行的话,就没法同时用手炉了,只能与普通士卒一道,同甘共苦。这些年来,冬季是越来越冷,越来越难以忍受了,顶着寒冬腊月赶路,实在艰辛。
起初平手汎秀是坐在马上的。
他的第一匹战驹是柴田胜家所赠送的“秀江”,那是个拥有着伊比利亚血统的黑骊,现年十五岁,早已退休安详天年了。有此经历之后,他对伊比利亚马情有独钟,于是就趁着与葡萄牙商人交易的机会,顺带加以引进,只是育种过程不甚顺利,至今只能满足自用,难以推广。
马是好马,保持了体能上的优势也比较适应本地环境天气,但骑在鞍上,静坐不动,胸口对着北风,冷意不断灌进来,冻得直打哆嗦。
后面平手汎秀干脆就下来步行了,身体活动展开,血液流通起来,渐渐要好受一些。可是双足踩在雪地上,寒水侵进了毛沓,脚又冰得难受。
于是走了大半个时辰,又不动声色地变成骑马,如此反复几次,总是勉强捱过去。看着周围的随从和侍卫们,汎秀开始怀疑,是否最近养尊处优太过。
其实不仅是他本人,身侧的菅屋长赖在冰天雪地里,更是显得很挣扎。
然而左右前后,平手家的臣子们,却仿佛都感受不到这刺骨寒意一样,脸上洋溢着兴奋和快乐的情绪。
因为这不是去行军打仗,没有任何危险,而是陪伴主君前往岐阜城,参见织田大殿。
而且并不是与其他驻外重臣一道述职复命,乃是织田信长亲口点了名,派了菅屋长赖这个亲信侧近作特使,召集平手汎秀回来商讨国事。
这可是很了不得啊,信长素来是独断专行,不设谋主的。即便是偶尔从谏如流,也要提建议的家臣亲自执行,才会给予奖励。单纯运筹帷幄出主意的人,在织田家并无立足之地。这也是竹中半兵卫这等人隐而不出,静待天时的原因。
而今平手汎秀单独召回来当参谋,是破天荒的事情,无疑体现了非常深层次的信任和重用,足以让那些欲抱大腿做走狗而不得的人们嫉恨得发狂。
同时外人也更觉得,平手汎秀得到了“从五位下中务少丞”的官位之后,运势依然很亨通,卸任和泉守护代只是一个暂时性调整,并不意味着贬谪。
在场的随从侍卫们对此当然是非常乐见的。平手汎秀身家阔绰,赏金手笔一向不小,也不吝对基层人员提拔栽培,所以他在士卒中拥有的威望是很高的。
陪同主君一道在雪地赶路这种事,于下层武士而言,岂不是积攒政治资本的好机会吗?区区严寒,算得了什么呢?
……
平手汎秀走到岐阜城的时候,正好是冬至日,比原定的时间晚了三天。这个日子并不会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重要庆典,却也多少算个节礼日,所以城里在举行聊胜于无的祭礼,也做了些没啥特色的传统食物。
据说天台宗、真言宗等密教宗派,会有非常别致的“星祭”,汎秀有时候会好奇,偶然想见识“台密”和“东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惜织田家中流行的是临济宗与日莲宗。
不过,就算城里真有神秘的祭礼,他也是无缘参观的。急性子的信长甚至没给出休息时间,就立即派人召见。
平手汎秀当然知道事情的缘由何在。
起因就是前段时间织田信长表现出对幕府的持续压迫,身为其中关键人物的平手汎秀,心知无法说服,故而使用了“以退为进”的手段,主动辞去了和泉守护代职役,建议足利义昭召集近畿群豪共同商议接替人选。
结果,以丹波波多野、赤井,摄津池田、和田、伊丹,河内畠山、游佐等人为首,这群被信长视作臣从者的势力,却都表现出支持幕府的态度,拥戴了饭尾贞遥、御牧益景和野村定常这三个幕府谱代家臣来接替和泉事务。
这让自视甚高的信长感觉像是挨了耳光一般。
若是足利义昭主动跳出来与织田对峙,那并不可怕,大不了以势压制嘛,类似事情早就做过好几次了。然则近畿“群雄”们的态度就不得不让人警惕起来,这群人单独来看,没有一个能拿出超过三千的军队,但若被幕府捏合在一起就不好说了。
好在信长这个人一向实事求是,不盲目追求面子,而是务实地思索解决问题的方案。
故而他急匆匆地将平手汎秀从几百公里外唤回来,劈头盖脸就是一句疑问:
“如万千代(丹羽长秀)、权六(柴田胜家)、吉兵卫(村井贞胜)等,皆言近畿已经唯我织田马首是瞻,缘何甚左(平手汎秀)你独具慧眼,看出其中隐患呢?”
这个问题可真不好回答。
平手汎秀一时就愣住了,甚至都来不及观察一下岐阜城本丸的新装修。
确实,信长这家伙的自信心素来有点盲目和夸张,但也不是说无中生有的。他也是得到了错误的印象,才会对局势过度乐观,失去了准确的判断。
按这句话来看,这个“错误的印象”,是来自于丹羽、柴田、村井等人的。除平手以外的织田重臣们,好像都同时低估了幕府的号召力,而又高估了织田家的人望。
那么问题就来了,为什么别人一齐看走眼,独你一人避免呢?
好像只能有两个解释,要么是自己的智术远胜同僚,要么是其他人忠诚度有问题,故意报喜不报忧。无论怎么回答,都不免有自卖自夸,贬低群臣的味道。
若是明智光秀或者泷川一益,或许就真这么说了,信长一向欣赏自信的人,这也是他们作为外乡人能得以青眼的原因之一。
但平手汎秀可不是这种风格的。
所以他沉思半晌,伏身回答说:“这是因为丹羽、柴田、村井诸位大人,都是不世出的俊才豪杰,无法理解小人物们的想法。
这种不知是褒是贬的话令信长哂笑了一下:“那甚左你,又如何?”
“在下……虽然也有些微不足道的智术,但骨子里却有一半小人物的成分啊……”汎秀故作谦虚,说了一句自己也未必相信的话。
“请详解!”信长依然是如往日一半言简意赅,但是最近一段时间却比以前更有礼貌了。这是因为朝廷官位的关系吗?可是,这么点芝麻绿豆的官位,难道不是信长他老人家帮忙要过来的吗?
平手汎秀有点不明白,但嘴里的话却没停下:“这几年以来,本家如疾风怒涛一般席卷近畿,震动天下。在这样的局势下,身怀抱负的豪杰要么就主动来投,希望获取建功立业的机会,要么就站在本家的敌对方,企图逆转大势取而代之。但天下豪杰终究是少数,更多的是缺乏长远眼光的凡庸之辈。”
“凡庸辈会如何?”信长饶有兴致地追问道。
汎秀从容答曰:“多半都是趁着前些年的变乱,赚下一丁点产业的小势力。他们根本考虑不到整个天下的局势,心里全是自家的‘一町三反田’,失去了开疆拓土的勇气,却怀着侥幸,希望现在这种日子能够持续下去……所以,幕府越是衰微无实权,织田家越是强大,这种人的立场反而是越不可靠的。”
一言以蔽之,就是那些看不清局势的遗老遗少们。既不想冒着风险搞扩张又不甘心被家臣化,只想一直当个自由自在的土皇帝。“一町三反田”便是来自于“一亩三分地”的转化,很好地描述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地方主义思维。
听了这话,信长闭目思虑片刻,微微点头道:“有些道理。”
随即又饱含深意地问:“若是有豪杰之辈,既不愿为我织田效力,又无力对抗于我,会如何?”
“这样的话……也许就会假装成凡庸之辈的一员,煽动他们来对抗本家,从中渔利吧。”平手汎秀立即就明白了信长的意思。
沉默良久之后,信长最终得出了结论:“看来,在剪除近畿这些魑魅魍魉之前,倒还要借助幕府的名号。”
“殿下圣明。”平手汎秀心说可算没白费功夫,让您老人家明白这件事可真不容易。
趁着这个机会,汎秀又进谏道:“这些‘魑魅魍魉’,在您面前根本不值得一提。倒是暗中的比叡山、本愿寺、高野山,这些吃斋念佛的僧人,反倒可能更麻烦啊。”
“是嘛……”信长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无听进去,接着又反问道:“依你,该如何做?”
平手汎秀知道这位大爷素来不喜欢繁文缛节的,于是先道出了三句总纲:“昔日明太祖起事,谋士朱升有建言曰‘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此乃大萌朝立国之基。”
本世代扶桑人对中土史书的了解,多半是限于前四史的,对晋以后的事情普遍没什么认识,所以汎秀拿出明初典故来做例子,令信长展现出新奇的神情。
但“缓称王”这个说法,又让信长重重地皱了皱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