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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殿下您过往一年之中,赊欠鄙人的账目,一共是一万五千五百三十贯零四百六十文,以约定的二成利息,现在应该折算为一万八千六百三十六贯零五百五十二文。这零头就算作鄙人提前献上的新年贺礼吧,余款记成一万八千贯,您看如何?”
葡萄牙商人拉斐尔·卡斯特路,现在化名为“春田屋秀一”,手捧着厚厚的一叠文书账册,煞有介事地与平手汎秀确认债务问题。
一旁坐着的玉越三十郎面无表情,心中却翻起来轩然大波,心想着这南蛮人虽然来扶桑已久,但却还是不懂人情世故,平手监物——不,现在是得到朝廷任命的平手中务丞大人了,他老人家是何等尊贵的人物?欠你一个商人一两万贯银钱,算得了什么事?怎么敢当面就算起账来了呢?
虽然平手大人对商贾素来和善,也从不赖账,然而人要知足,岂敢恃宠而骄?玉越屋这些年来,前前后后向平手家“借出”的军资金加起来也早就超过一万贯了,但玉越三十郎从来没指望这笔钱能有去有回。能在一位贵人的庇护下做生意乃是极为难得的机缘,所获之利是要远远大于日常敬献的。
理论上,这个时候该做出反应的,是名义上的奉行笔头浅野长吉。可这家伙数学天赋有限,听了拉斐尔口里那个有零有整的数字,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稍下首的伊奈忠次倒像是习惯了这种场面,略一思索,便点了点头,表示葡萄牙商人的计算没有任何问题。
坐在主位的平手汎秀“嗯”了一声,矜持地轻轻点点头。一旁侍立的堀尾吉晴心领神会,上前接过状纸,敬承过来。
汎秀在上面签了个字,认同了债务的更新情况。接着微微一笑,状似无意地随口问到:“拉斐尔先生如此慷慨,一开口就免去了六百余贯的零头,难道是急于想收回这笔款项吗?”
此话一出,葡萄牙人还未答话,那旁听的玉越三十郎却吓得一哆嗦,赶紧表忠心道:“我等区区行商弄贾的俗人,能为殿下的大业献上些许微不足道的贡献,已经是觉得不胜荣幸,与有荣焉了,还怎么敢生出那些不应有的念头呢?”
平手汎秀闻言不置可否。说来,玉越三十郎这家伙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怎么胆子反倒越来越小了?就连眼光和魄力,也远不及当年寒微之时。以前见他精明果敢,颇有进取之心,一直是寄寓了厚望的,或许是看走了眼……
这时候,拉斐尔倒是淡定自若,神色不变,安然回答说:“鄙人好歹是个有过见识和学问的人,怎么会做这么短视的事情呢?其实,在我的故乡,有个苗字叫做‘富格尔’的商屋,便是靠着向‘哈布斯堡’的大名家提供长期借贷,取得了无与伦比的商业地位……虽然我与他们经营的行业完全不同,但成功的经验总是可以借鉴的。”
话说这葡萄牙商人终究是在扶桑呆久了的,多少有了一点人生经验,对东方的这一套是熟悉的,现在都已经学会用举例的方式含蓄表达自己的意思了。
不过他举的这个例子其实是有问题的。富格尔确实是依靠投资哈布斯堡走上了家族巅峰,但那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哈布斯堡王朝树敌众多,捉襟见肘,已经完全还不起贷款了,富格尔家族也被连带着资金链断裂,势力不断衰退。
事情说到这份上,大方向是定下了,玉越三十郎提起的心终于放了下去。刚才他是当真十分担心,万一拉斐尔脑子进水,非要平手汎秀还钱,事情可就麻烦了。到时候弄出什么“德政令”之类的,大刀阔斧下来,远近所有的商人都会受到波及。
“既然如此,那么这笔钱就先记下了,到来年再处理吧!”此时浅野长吉也是长长松了口气,这段时间他作为笔头奉行可真是焦头烂额了。
浅野长吉当然不是愚笨之人,甚至可以说是颇为聪慧了,自幼也学了一些识文断字、筹划测算的本事,在一般小大名家倒也能勉强做个管家。但平手汎秀对内政管理的要求很高,时常会亲自审阅预算和花费的文书,连“名奉行”伊奈忠次都偶尔会应付不来,更遑论旁人了。
所以到了年底,清算账目,奉行们都是埋在纸堆里,纷纷清瘦了几斤。眼下总算是能维持过去,可喜可贺。
说话间,作为首席佑笔侍奉在侧的本多正信已经亲自拟好了新的书状,郑重地送到拉斐尔面前,严肃道:“如拉斐尔先生所言,债务便转为一万八千贯,期限一年,利息仍是两成。若无差错的话,便请你签字画押吧!”
葡萄牙商人听了这话,微微点了点头,礼貌地弯下腰,双手接过状纸,仔细地看了一看,接着闭目沉思片刻,又再点了一次头,却仍不肯签字。
静待少顷,面对围观者们等人催促的目光,拉斐尔轻轻叹了一声,放下文书,向上座的平手汎秀拜了一拜,出言道:“尊敬的平手大人,十分抱歉,鄙人还有一个无礼但又不得不提的要求,必须要斗胆冒昧地说出来。”
这一生变,浅野、伊奈俱是一愣,玉越三十郎大为惊恐,本多正信也是立即皱起眉,呈现出不悦之色。
唯有平手汎秀似是早有预料,波澜不惊地回应说:“如果是有价值的东西,请但言无妨。”
他依旧是招牌式的云淡风轻,喜怒不形于色的表现,即便是发怒的时候,最多也就皱一皱眉毛罢了。这种作风,如果是出现在朝仓义景这种“武二代”身上很容易被视作软弱,然而在自身威望足够高的情况下,就会被看成是城府。
权位和资历会给人带来难以言状的“气场”,而且越是深入掺和进社会权力结构的人,就越能体会到这种“气场”的存在性。走南闯北的拉斐尔明显也感受到了一股压力,他偷偷擦了擦头上的汗,嗓子也有些变干,壮着胆子,竭力做出日常的表情,解释到:
“禀告平手大人,鄙人本心对您的事业非常看好,也绝不会吝啬于给平手家的投资。但鄙人的船队和商屋并非是独自一人所拥有的产业,我只拥有四成的拥有权,其他的所有权则分属六位绅士或女士。以前我们与别的扶桑大名打交道时,也曾经向他们发放过贷款,但金额从未超过五千贯,时间最长是七个月,年息都是三成以上……所以,请饶恕我这无礼的行为——鄙人必须对平手家来年的战略有所了解,才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服合伙人,为何将巨额的资金投入在这里——乃至追加更多的投入。否则……商会可能会发生分裂,货源也会受到极大的影响,恐怕不能再向您提供武具之类的商品了……”
作为一个葡萄牙商人,这番话已经算是说得很委婉和絮叨了,但在座的扶桑人都毫无障碍地听懂了他的意思。一番长篇大论下来,无非是要争取一些政治利益罢了。
平心而论,拉斐尔所言也不是没道理。
平手汎秀虽然得到了“中务少丞”的高官名分,但所执掌之地由和泉变为淡路,日后实际财力似乎可能会大大下滑,其偿债能力,自然也会受到质疑。
借了商人的钱,当然不是白借的。理论上武士确实是可以凭着手里的刀剑不要脸的赖账不还,但这终究是下策。脸这个东西扔下来容易捡起来就难了,没有十足的利益,还是不能轻易就扔掉。
百分之二十的年息在这个时代来说是很优惠的条件,相应的,负债者支付一定的政治资源做交换,也不奇怪。给予特许经营权是最基本的,更进一步的会分享军政情报,帮助债权人早一步寻觅到商机,最高级的商人则是能知晓大名们的具体动态,甚至可以参与决策过程,在其中造成一定的影响。
但是,御用商人都是要靠经年累月的进献,还要加上姻亲关系,才能得到信任。界町的会合众则是团结在一起,构筑了不比城堡逊色的坚固都市,才能在大名面前直起腰杆说话。
一个没有根基的“南蛮商人”,企图介入扶桑政局当中,这样的例子似乎还未见到。
在座的“土著”们下意识便觉得不妥,但对这种沉重的话题他们并不敢轻易吱声,而是齐齐向上看着家主,等待“平手中务殿”的裁断。
而这个时候,平手汎秀的神色也稍微严肃了一点,他静静地对拉斐尔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底显出一股耐人寻味的意思。
汎秀的心理觉得很有趣。
想要在经济领域施展拳脚,靠自己一个人显然不够,必须要一些传统的商人势力加入进来。一开始想要把玉越三十郎引为强援,但此人的眼光和格局有限,似乎已有了小富即安的意思。
至于面前这个葡萄牙人呢……起初并未被当做自己人纳入考虑,但如今看起来,可能反倒是最值得相信的人选。
拉斐尔拥有一支规模不小的船队和商会,颇具商业实力,但在扶桑却全无根基,很难产生尾大不掉的情况。他背后虽然有着一个国家,然而那个国家的情况相当不妙。统治葡萄牙王国的阿维什家族正面临着虎视眈眈的邻居——也就是西班牙的哈布斯堡王朝,时刻有被其吞并的危险,此时,拉斐尔作为反西班牙派,在国内是不会得到太多支援的。
故而平手汎秀思酌片刻之后,微微点了点头,懒洋洋地向身后指了指,示意本多正信取过来一份十分特殊的文书。
“看看这个吧,是刚开始发行的‘粮券’,拿着这东西,就能在我的‘三鹿屋’的每一个分店里,即时兑换出一石玄米出来。从上个月开始,我低价卖给浅井家的军粮,便没有以实物支付,而是直接给予‘粮券’,让他们自行到三鹿屋的播磨分店去兑换。”
方才话中说的是一桩旧事。数月之前平手汎秀为了调解织田与浅井之间的隔阂,于是力主推动了浅井家西征播磨,并承诺低价提供军粮,解决后勤之患。
如此行为,在不懂商业的浅井家看来当然是一个友好的行为,但对于平手汎秀来说,却是暗中扩大势力的好机会。
一开始是直接送粮食,渐渐转化为送上相应面值的“粮券”,让“客户”到指定地点领取,这其中的差别可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
沉默了须臾片刻,拉斐尔的神情先是疑惑,继而恍然,最后是惊叹。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开口说到:“鄙人实在是太失礼啦!对平手家的借贷金额应该进一步提高,我看应该提高到三万——不,是四万贯,而利息应该进一步降低,只收一成就够了……然后这个‘粮券’的事情,能否让鄙人也稍微参与期间呢?”
平手汎秀闻言并不作答,反而是意味深长地笑了,慢条斯理说:“平手家用钱的地方实在是很多,可能三五载都未必能还清您的债务啊!”
“这是理所当然的!”拉斐尔目光炯炯,言辞坚定,面露出意气风发的笑容,果断答道:“我一直深信,只有周期足够长,投资才会收到足够丰厚的回报!”
(PS:史实公元1580年,葡萄牙才被吞并。按书中时间,应是年轻有为的葡王塞巴斯蒂昂一世在位,西班牙并无合适借口介入葡萄牙。这其中的一点误差还请不要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