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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人的贵人们,无不为比叡山的炎灾而惶恐愤怒,心中暗自痛斥“东国乡下武士”又一次的无耻野蛮行径,只是在平手汎秀的高压之下,并无人敢于公开表达出来。
事实上他们也都是一片茫然,全然不知道该去记恨的人究竟是谁。
是织田家部将佐佐成政吗?这人的身份地位,实在欠缺了些,挑出来总有些小题大做的感觉。
何况那家伙只带着不到二千人的迎亲队伍,怎么就能如此轻易攻入有数千精锐僧兵把守的比叡山延历寺呢?
这是公卿、商贾和文化人们,所不太能想通的事情。
通晓内情的明白人,自然清楚,这些天台宗的僧兵众养尊处优,承平已久,早是武备松弛,不堪一战了,从僧产和香火钱剥出购买兵刃辎重的资金,也不知道会经过多少“高僧”们上下其手的盘剥漂没。
正如“鬼童子庆次”所言,自木曾义仲在京都搞了个大新闻之后,贵人们便不太敢亲自过问武家的事,尤其是惧怕直接与下层乡下人打交道。他们更愿意通过向幕府沟通,旁敲侧击地施加影响。
这么大的事情,足利义昭当然不会不知道。
幕府火速派出了伊势贞兴和大馆晴忠负责协调。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将军大人对比叡山之火展示出极大的克制,说得上话的幕臣们也都缄默不语,迟迟未肯表态。
如此,便等于让出主导权,暗示不会掺合。这与此前励精图治,扩大权威的姿态,大相径庭,令人难以理解。
正好此时坊间开始有了传言,说这尾张的佐佐成政,本是为追捕“刺杀织田弹正之元凶伊贺崎道顺”才带兵上山的,被僧侣拒绝后就强行攻击。可是他并没如愿找到伊贺崎道顺,反是惊动了勾结武田,围攻御所,被平手家击败后,逃到比叡山蛰伏的松永久通。松永久通心下有鬼,误以为是冲着自己来的,带着亲信党羽主动发难抵抗,二者交战,波及旁余,最终酿成火灾。
这个解释缺乏印证,难辨真伪,但十分符合无知群众的鸵鸟心态。于是围观者方才纷纷恍然大悟。
尾张乡下武士,在大家印象中确实就是一言不和拔刀相向的。
足利义昭坐视比叡山延历寺遭殃的理由也很充分了。
平手汎秀夹在中间和稀泥,想要大事化小的原因,亦可以充分了解。
阴谋论者当然会嗤之以鼻。不过在通讯技术不发达的年代,阴谋论者并不容易得势。
在这诡异的气氛之下,尽管天台宗在京都上蹿下跳,大放厥词,要求报仇雪恨,严惩首恶,但舆论中心的佐佐成政却是在两日之后,很安全地带着人马回到大众视野当中,被平手汎秀迎到自家军营里去居住了。
见面佐佐成政便急道:“好一个比叡山延历寺,果然藏污纳垢!只是没寻到那元凶伊贺……”
平手汎秀摆了摆手,伸手做了个往里走的动作,示意入内详谈。
佐佐成政轻轻点头。
一路之上,遇到平手家的家臣们,纷纷在施礼时投向不同的目光。
有的是敬佩,有的是嫌恶,有的是恐惧,但更多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茫然不自知的佐佐成政被盯得心里发毛,连忙拉住平手汎秀的袖子,半开玩笑问道:“敢问刑部大人,诸君何故如此视我?难道令嫒美名远播,彼等憎我夺走了你家的掌上明珠吗?”
“你难道不知道人家为啥这么看你吗?”平手汎秀闻言大为惊异,瞪大了眼睛,半是恼火半是不解地上下打量着对方身上的尘土污痕,想了半天措辞,最终不答反问:“难道延历寺并非是你烧的?”
“啊?烧?”佐佐成政愣了一会儿,接着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我率兵上山之后,并未遇上原本要找的目标,反而与分不清身份的人接战一场,事后才知道是松永久通那家伙……打斗时动用了铁炮射击,难免生出烟火,却谈不上有意焚烧。”
“是吗……”平手汎秀眼中闪过异色:“仅凭烟火,恐怕不足烧毁比叡山上,五分之一的寺社吧……”
“五分之一?”佐佐成政大惊,“山中庙宇恐怕不止百座,五分之一,就有二十以上,即便有意放火,也要花费不少功夫。我正在与人鏖战,如何有闲?”
“我看是有人趁你上山,偷偷纵火才是!”平手汎秀皱起眉关,忧心忡忡,“唉……我说起那伊贺崎道顺藏于延历寺的事,反倒害了你……”
佐佐成政反倒从容,挥手道:“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何必做此姿态呢?话说今日除了侥幸讨取大贼松永久通,除此之外,还找到了不少值得一提的人和物事!堂堂天台宗的比叡山延历寺,不仅暗中庇护了不法之徒,还参与过许多见不得光的谋划。从上洛起,几年以来,织田家遇到的种种困境,或许都与这群和尚不无关系,就算焚烧屠尽,也是理所应当的!我倒不惧怕有人报复,只可惜没能擒住伊贺崎道顺!”
平手汎秀默然不语。
算起来,面前这位老朋友该有三十六七岁了,但政治敏感度依然没什么提高。
何须要到今日,才知道比叡山延历寺对织田家图谋不轨呢?
当年织田信长故意扶植南蛮人切支丹传教,又纵容日莲、真言在畿内扩张,有心之人都能看明白,就是为了打击天台、临济、法相以及一向宗等在京都根基较深的宗教势力。
既然被打压,人家焉能不反抗?
底气不足的宗派,有的刻意攀附织田家重臣,有的直接给信长屈膝送礼,算是曲义求全。连钱粮最丰,门徒善战的一向宗都暂时屈服了。但历史悠久,虚名最盛的天台宗,看上去是拉不下这个面子的。
这帮秃驴与反织田势力有所勾连,乃至做些蝇营狗苟的事,皆在意料当中。
织田信长是何等的智计?其麾下的“飨谈”亦是一流。这点破事他能不知道吗?
为什么魔王大人不动声色,不露敌意,静静看着天台宗的秃驴们在京都北郊的核心地域搞小动作呢?
无非是外敌尚大,时候未到嘛!能不撕破脸皮,就先姑且忍着。
可惜这道理,佐佐成政是想不通——或者根本不会去想。
话说当日信长遇刺时,这家伙也不理解为什么接受管领的任命前往御所幽居就能解决困境,讲解了半天仍是懵懵懂懂。
说得好听一点,可谓是经年不变的赤子之心了。
平手汎秀准备了一肚子的话,竟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按原本的想法,佐佐成政知道兹事体大之后,多少会有些怨怒之意,总要放出歉意,安抚一番才行。
没想到这位老友不疑有他。
完全没去考虑,平手汎秀给出伊贺崎道顺的行踪情报是真是假,只为放跑了元凶而懊丧。
真不愧是佐佐成政……
思来想去,沉默良久,平手汎秀复开口道:“对了,刚才说到的松永久通……你已经将其杀死了?”
佐佐成政闻言点点头,脸上稍露得色:“正是!我本并不是冲他去的,谁料那狗贼竟主动找上门来,其左右亲信倒也有数百近千之众,亦不缺厚甲利刃的,然而都是怯懦无胆之辈,只伤了三五十,便渐渐溃散。敌酋身中弹丸,转身欲逃,被我一箭射中脖颈处具足与兜帽的间隙,立时倒毙。辨认了首级,再对照家纹和佩刀,才抵定是松永久通。至于延历寺的僧兵则是比起松永家的士卒更加不如……”
他还想再讲,平手汎秀挥手止住,打断说:“如此甚好!话却先留住。我估计这几天公方大人会招你我去御所质询——我会受命前去,你也不要推脱,到时候,再把这些英雄事迹好好详细分说出来,不迟。至于发现延历寺与织田家为难的事情,无论是物证,还是从俘虏口中拷问得知的,最好尽皆略去不提,就算提也只是一笔带过。另外你带兵上山的理由也要说清楚,是找和尚问伊贺崎道顺的事,遭到极为敌视和不礼貌的拒绝,才一怒之下先礼后兵的……”
佐佐成政脸色渐渐严肃起来。他志不在勾心斗角的事,却并不傻,立即听出老朋友是在想办法为自己善后来了。
他心下虽然低估了事情的严重性,但也觉得能和平解决是最好的,下意识便点了点头。
只是点头归点头,心下犹然有些不解:
“为何要略去延历寺与织田家为难的事情呢?不是应该彻底说出来,才会显得我打上山去是有理有据的报复吗?”
平手汎秀无奈苦笑着摇摇头,没好气地说道:“这点事情还用说明白吗?回去仔细想想吧,想不清楚问一下你岳父就……”
说到这,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这才想起,佐佐成政的岳父村井贞胜,在信长遇刺那一天,作为近臣,同织田信包一起,已经不幸罹难了。
否则织田信忠也不至于如此孤立无援啊……
造化弄人。
触及这个痛点,一时两人全都有些消沉了。
佐佐成政稍微犹豫了一下,低头道:“明白了,庙堂上的事,全都听你刑部大人吩咐,总是比我自己琢磨强得多了。”
话毕,从容施礼,起身迈步而出。
“走好。”
平手汎秀端坐于地,淡淡唤了一声,算是送行,全无起身的意思。
他盯着老友的背影熟视良久,直到对方消失在三道门外的转弯口,仍恍如未觉,只沉沉地发呆。半晌才缓缓起身,脸上神情复杂,尽是疲惫之意。
侧方幕布之后,悄然走出握着刀柄与手里剑如临大敌的服部秀安,与主君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瞬间将武具收到衣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