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府发丧那日一早抬出名旌、诸样纸扎,念经的僧人和奏乐的吹鼓手清早就整装相候。京兆衙门派出排军开道,送殡的亲族同僚皆乘车马,占去大半个街巷。阴阳先生批了辰时起身,浩浩荡荡往城外出殡。沈江东、江枫夫妇这日亦出城相送,到叶家祖茔上看着下葬填土、点毕神主,哀声中递过酒,才回灵进城。
进城后送殡的亲朋纷纷散去,唯独沈江东夫妇跟着回到叶府。叶兰成进正堂安过灵,众人祭神洒扫毕,打发了僧人乐人。沈江东又劝了两句,叶兰成只是不言语,半晌道:“丧事已毕,我明日就往搬往城外家庙去。这些日子多谢嫂夫人费心。”
叶端明辞世,叶兰成循例丁忧守制。沈江东颔首道:“帝京局势不明,你避避也好。”
叶兰成只道:“明也罢,不明也好。家父一去,元气已散;浣画一去,我心已死大半。有公等在,余事我再无心去管。思卿自始至终都不承认自己是叶家人,今后如何,都随她去。”
提到浣画,沈江东亦哽咽难言。江枫劝道:“逝者已矣……”沈江东却打断道:“叶相故身,此前诸事到此为止。皇贵妃必定入主中宫,你也无需多为皇贵妃费心。”
叶兰成道:“她的筹谋,我自叹弗如,从不敢替她费心。”
沈江东劝道:“她说气话,你也说气话,你们两个这样满拧,很有意思么?更何况思卿当年是为了你们府上才进宫的,原是你们府上欠她的,你又何必斤斤计较她讲什么气话呢?”
叶兰成恨声道:“都是报应。”
沈江东见此也不再劝,便携妻与之作辞,叶兰成一直送出府来。
沈江东夫妇等车,江枫忍不住道:“叶大公子与皇贵妃的相貌虽然很是相像,但性情到底不同。”
沈江东道:“没什么不同,骨子里一样的犟。思卿说话更绝些,兰成讲话也软和不到哪里去。”
江枫道:“皇贵妃的心思太深。”
沈江东听了叹道:“她原不是这样的。”
晚间饭前,叶府门上又有人投拜帖。叶兰成接过一看,连声道:“快请。”
鹤氅当风,叶兰成在江南任上以诗酒结识的商贾顾梁汾大步走进来拱手道:“叶兄。”
叶兰成还礼道:“顾兄。”
顾梁汾曾受叶兰成之托送浣画回京,知其夫妇情谊甚笃,道:“我到上京去贩货,今日才回来,听说了府上的事,还请叶兄节哀。”
两人分宾主坐下,叶兰成道:“世事无常……”便坠下泪来,“顾兄精于书画,在下有一不情之请,不知顾兄可否答应?”
“请讲。”
“先父的影已经请画师去绘制,但画师不曾见过内子,可否请顾兄为内子描一幅影?”
顾梁汾道:“我并不擅丹青,远不及舍妹——”顾梁汾故意停了停,“可惜舍妹早几年就不知所踪,我若答应,还望叶兄不要嫌我技艺低微。”
叶兰成听了却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道:“顾兄太谦了。”
“真不是谦虚,我确实不擅长人物丹青,恐有负叶兄所托。”
叶兰成想了想,走到书案后修书一封,招手唤过一名小厮,道:“你去一趟嘉国公府,烦请嫂夫人明日进宫时给大小姐带封信。”
那小厮接过信去了,顾梁汾的眼睛却始终盯着那封信。叶兰成道:“顾兄一提醒我想起来了,舍妹也精于丹青,正可为之。”
顾梁汾道:“我离开南边时带来的诗稿已经成集刻版,不日便能完工。到时候请叶兄一叙。”
叶兰成道:“我明日就要往家庙上去住。家庙在西山下,顾兄无事,常来走走。”
顾梁汾递上赙仪,叶兰成无论如何不肯收。席面安排上来,叶兰成递了一盅酒,方才去嘉国府送信的小厮却慌慌张张地进来道:“来回爷的话,信送到了,但嘉国府上正乱着,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像是中了毒。”
叶兰成听了大惊,骤然起身,看着顾梁汾道:“我记得顾兄医术精湛,可否烦请顾兄陪我走一趟。”
顾梁汾应下,叶兰成一叠声吩咐人备马,和顾梁汾赶往嘉国府。府门上的小厮都认识叶兰成,问过姑爷好,领他们二人直奔沈江东夫妇起居之处。
才进阁子,却见菱蓁站在外间,叶兰成不禁问:“你怎么在这里?”
菱蓁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说:“小姐在里面,正在给夫人施针。”说完拿眼睛打量顾梁汾。
沈江东闻声出来,与叶兰成见礼,叶兰成向沈江东介绍:“这位顾梁汾顾兄精通医道……”
沈江东摆摆手,领他们走出来,先与顾梁汾见礼:“顾先生。”
顾梁汾见嘉国公礼数周全,连忙还礼。
沈江东轻声道:“突然有毒发的征兆,医官先来看了无法,……得了消息赶来,说她能解得。”沈江东见有顾梁汾这个外人在场,不便说思卿微服在此。
话音刚落,湘帘一动,思卿身着烟青色折枝攀花竖领广袖衫、白挑线裙子走出来,一手扶着冠子,一手提裙,走下台阶道:“叫他们再用生姜、甘草、双花、绿豆煎水来……”一抬头猛然惊住了。
叶兰成也不愿意见她,目光四处闪避,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思卿却像丢了魂一样站在原地,双目空洞地看着三人。
沈江东看多了从前思卿没进宫与叶兰成争执,忘了思卿现在已修炼得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唯恐叶家兄妹当着顾梁汾这个外人争吵起来,连忙打圆场道:“这位顾先生是兰成请来的,也是精通医理的。”
思卿听见沈江东的话才回神,拨弄着耳边的坠子看向别处,笑道:“既然这位顾先生通医,又来到此间,就请顾先生再为夫人诊一诊吧,何苦让人家白跑一趟?”
沈江东道:“那劳烦顾先生,请——”
“沈大哥、顾兄,”叶兰成道,“我先……回去了。待嫂夫人无恙,请大哥遣人告诉我一声。”
沈江东看思卿蛾眉紧蹙,连声说:“你今天忙乱了一天,明日还要出城去,快回回去吧。”
叶兰成颔首,又向顾梁汾一揖:“顾兄,先告辞。”
顾梁汾还礼。
思卿一言不发,好像眼前根本没有叶兰成这个人。沈江东和顾梁汾先进阁子,思卿在后听叶兰成低唤了一声“兰若——”这原是她载入宗谱的名,当年叶端明按照辈分给她取得。旁人都唤她的小字“思卿”,好久没人这样称呼过她了。
思卿心里没来由一阵烦躁,回眸狠狠地看了一眼叶兰成,冷笑:“你让浣画跟着你在任上不好么?让浣画回京来做什么?”说完转身进阁子去了,留叶兰成一个人呆立阶下。
内室中顾梁汾为江枫诊脉,思卿在一旁道:“此毒名唤‘锦城云乐’,是蜀地一派的独门毒物——”思卿故意拉长了声音,因为那日沈江东与江枫大婚时入府行刺的刺客就是蜀山一派的路数,“中毒后会狂笑不止,力竭而死。”
顾梁汾诊过脉道:“毒已经解了,此毒对精神的损耗很大,最好再为夫人熬一些安神汤饮下。”顾梁汾的神色如常,也不看思卿,道:“在下告辞。”
沈江东送出内室来,顾梁汾连忙请他留步。思卿站在门边上,傍晚的薰风吹起她广袖的袖摆,就像是深秋湖上的芦花。顾梁汾终于忍不住一回首,与思卿摇摇对视了一瞬。
他仿佛隐约看到了思卿的泪水,和思卿喏喏无声的口型。那年在嘉禾南湖上,也是这样深秋的傍晚,南湖中的岛上有成片的芦花。思卿穿着时样衫裙,盈盈一笑,笑容如同秋日里的暖阳,温和而清朗。
顾梁汾再不回顾,思卿也转身走入内室。她虽然有无数的疑问,却又死死地克制住。
沈江东忧心妻子,倒是没看出思卿与顾梁汾之间的异常。只是谨慎道:“兰成的友人,你以前认不认识?看上去很是谨慎精明,应该不会传闲话吧?”
思卿道:“我不认识。”
“那我提醒兰成一声,让他和这位顾先生讲一讲。”
思卿笑:“何必呢?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下人煎好汤药和安神汤,沈江东喂江枫饮下。思卿问:“江家姊姊今天食用过什么?此毒发作很快,发作前的一个时辰内碰过什么?”
沈江东仔细想了想,如实说:“送殡回来,只在你们府上喝了一杯茶。”
思卿无奈道:“府上原本就乱,家兄南去后想必更乱。老爷子一死,什么阿猫阿狗都有了。”
沈江东道:“挑拨离间而已。”
思卿问:“你不打算做些什么?”
“我能做什么?”
“你能做的可多了。何适之想要什么,你难道不心知肚明?”
沈江东不言语了。
思卿又看了看沉睡的江枫,就要作辞。沈江东又道:“我的心思你定然明白。”
思卿冷笑:“你有把握一直呈骑墙之势?那你也要有本事骑得稳。”思卿的下颌向沉睡的江枫一扬,“连亲人都护不了,你有那本事么?”
沈江东作色:“我嘉国公府的事,不劳烦皇贵妃费心。”
思卿不悦:“脸变得比翻书还快,谁给你夫人解的毒?”
沈江东苦笑:“我是知恩不报的人么?”
思卿连连摇头:“我跟贵府没仇也没恩,更谈不上什么报不报,我消受不起。天不早了,我要回南苑去,你叫他们把车弄到偏门去。”
沈江东沉默了一会儿,道:“听我一句劝,不要跟兰成置气。”
思卿并不答话。
沈江东将思卿送出府,思卿上了马车,突然沉下脸来。车行了两步,忽然又一内卫称腹痛难忍,思卿掀开车帘,见他面色惨白,于是道:“你先回去吧。”那内卫称谢去了。思卿叫菱蓁上车,轻声道:“他居然来京了,还结识了哥哥。”
菱蓁低声问:“那位顾先生……是小姐以前说的顾先生么?”
思卿颔首。
“您不是想知道傅老先生的消息吗?刚才怎么不……”
思卿一味摇头,口里道:“不,我现在不能认他,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