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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着垂鞘院的方向,大声质问:“无砚的癖性你不是不知道,你要把他关进肮脏逼仄的牢房?你怎么不干脆杀了他!哈!真的,你杀了他吧,一了百了!”
陆申机靠得太近,愤怒的气息扑到长公主的脸上,长公主伸手去推他,怒道:“陆申机!我什么时候说要把他关在牢房里了?他也是我儿子!你要我怎么办?文武百官让我交人!总是要做做样子的,他打了皇帝啊……”
“打那小皇帝一顿又怎样?”陆申机冷笑,“要不是我,他早死在乱军中。要不是你,他坐不稳这么多年的龙椅。要不是无砚……”
陆申机长长叹了口气,他皱着眉,十分复杂地望着长公主。前一刻还气势满满,却在提起儿子时一片颓然。他有些疲惫地说:“映司,你知不知道无砚代替你那弟弟遭遇过什么?不,你不知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回来以后就变了一个人!”
他嘲讽地冷笑。
陆申机宽大的手掌捏住长公主的双肩,他吼:“你告诉我!你会怎么对待敌国的皇帝?怎么对待敌国叛王送上的质子?你说啊!”
“别说了!”长公主奋力推开陆申机,她双手撑着桌子勉强支撑着自己不倒下。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滚落下来,她哽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个孩子是无砚……”
陆申机像是听见最大的笑话一样,他仰天大笑,久久才停歇下来。
他一步步后退,朗目之中是说不清的失望。“你是我陆家的媳妇,是我陆申机的妻子,更是无砚的母亲。可是你心中只有你的楚家皇室!不知道?一个母亲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你知不知道曾经无砚是我的骄傲,是我陆家的骄傲!他天生聪慧,读书更是过目不忘。陆家的孩子没有一个能比得过他。可是等他回来就染了一身怪癖。如今更是仍要按照你的吩咐装出跋扈的德行!你不许他读书,不许给他找教导先生,不许他显露半点才华。以后也不许他科举,不许他为官,更不许他从军!”
陆申机几度哽咽,“如今提到无砚,人们都会说他是无用、纨绔、冷血的怪人。你满意了?”
长公主脸颊上早就泪水纵横,可是被泪水浸湿的眸子却闪过一丝异色。她抬起头,有些心凉地望着陆申机,毫无声息地说:“申机,我们和离吧。”
“你说什么?”陆申机显然没有反应过来。
长公主压下心里的翻江倒海,“卫王至今未死,敌国虎视眈眈。朝中老臣又打着还权圣主的名义逼我离宫。可一旦我离宫,那些腐朽的老家伙只会欺凌川儿!他们忌惮我登帝,忌惮你手中兵权,甚至可笑到忌惮我会把无砚推到皇位上……”
“你是名满大辽的少年将军,二十年的军旅生涯,你比我更明白战乱对于一个国家意味着什么!只要我还活着,就绝对不会允许大辽陷入战火的涂炭中,更不会允许楚家王朝葬送在我和川儿的手中!”长公主坚定摇头,“这次回来,我本来是要告诉你,我必须将你手中的兵权收回,只有这样才能堵住悠悠之口!”
陆申机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她这次突然回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你先别说话。”长公主摆手,阻止陆申机开口。
“在你和无砚的眼中我并不是合格的妻子、母亲。可我……还算了解你。你天生将才,半生戎马。你离不开手中的重刀和一身的铠甲。倘若让你为我楚家离开疆场必是不舍。我楚映司也没有资格再让你做半分的牺牲。”
长公主苦笑,“当年年幼无知,逼你当这个驸马实在自私。如今和离,你就无需放权,无需交出兵符。你还是威风堂堂的陆大将军,无砚也不必再因为我这个母亲而委曲求全。”
陆申机大笑。他一时分不清这个女人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是!你楚映司彻头彻尾就是一个自私透顶的人!当初是我瞎了眼才会娶你!你口口声声为了你的国、你的黎民百姓。不要把话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楚映司,你扪心自问,你这么做难道不是防着我?拿我的兵符堵悠悠之口?我看是堵你自己的心慌!”陆申机拍着自己的胸口,“忌惮我手中兵权的到底是朝中旧臣还是你?”
“我为何要忌惮你?”
陆申机深吸一口气,说:“如果你不是女儿身,而是七尺男儿。如果无砚不姓陆,而是跟着你姓楚。你还会这么对他吗?”
长公主怔在那里,一时答不上来。她继而苦笑,她倒也想是男儿身。
失望爬上陆申机的眼,他摔门而出,大喊:“云姬!云姬!”
那个从西域来的女子从厢房里小跑着出来,怯生生地喊了声“将军”。她回头望了一眼屋子里陷于阴影中的长公主,匆匆转过头来跟着陆申机走出大院。
长公主侧过头,没有去看陆申机离开的背影。
这些年她与陆申机聚少离多,更是因为一双儿女接二连三的变故,越来越心生隔阂。
陆无砚的长相与长公主颇像,小皇帝与长公主又是一母同胞的姐弟,眉眼间也有几分神似。小皇帝比陆无砚小两岁,幼时两个人站在一起更为相像。小皇帝登基不过半载,六岁生辰宴上卫王发起宫变,他失败之际劫走“小皇帝”,等他发觉抓错了人时为时已晚。他只好以假乱真,用陆无砚假装是小皇帝献给敌国大荆。荆国过了三月才知牢中人质是假皇帝,遂,陆无砚沦为质子。直到两年多以后,陆申机生擒荆国四员大将,又以八座城池,及金银、宝马无数才终换回陆无砚。
当初长公主在宫中运筹帷幄,只因提前将小皇帝保护起来,所以才误以为卫王擒走的孩子只是平常的小太监。没有认出那个孩子是陆无砚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悔恨,也是陆申机一直不肯原谅她的地方。
其实无论是她还是陆申机,都不知当年的事情另有隐情。而卫王又哪里是误认?分明是陆无砚自己替小皇帝挡了一劫。
陆无砚终于回来,两个人的关系也稍微缓和之际,他们的小女儿芝芝却突然因陆家的疏忽毙命。长公主大发雷霆,若不是顾及陆申机,依她的作风定会将相关的人通通处以极刑。最后,她只是处死了相关的奴仆,又逼得陆申机的母亲主动离开陆家,搬到静宁庵中长灯古佛,已五年多不曾回府。
在国家、家族、至亲之前,两个人的耳鬓厮磨又算什么呢?蹉跎至今,或许分开才是唯一的出路。
“或许这一次可以真的和离了。”长公主轻叹一声,略带了一丝遗憾,但更多的是坚定。她不后悔故意说那些话激怒陆申机,不后悔让他误会,更不后悔用兵权要挟他和离。
长公主一个人在寂静的屋里坐了很久,久到屋子里的炉火熄灭,四肢发凉。她动作缓慢地理了理鬓发,又用帕子将脸上的泪渍擦去。她未带一个侍女,独自前往垂鞘院。
入烹和入茶行了礼禀告陆无砚刚刚睡着,她点点头,径自走进陆无砚的寝屋。
寝屋里暖融融的,光线柔和。长公主找了一圈儿,才发现陆无砚并没有睡在架子床上,而是侧躺在卧榻上,怀里还拥着个小姑娘。
陆无砚还在睡着,可他怀里的小姑娘已经睁开了一双大眼睛,正有些不知所措的望着她。
方瑾枝想要起来给长公主行礼,可是陆无砚的手搭在她的身上,她怕自己一动就吵醒了陆无砚,一时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长公主摆摆手,示意方瑾枝不用起来。一绺儿发从陆无砚的鬓角横下来,搭在他仿若精雕细琢的侧脸上。长公主探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一绺儿发拿开。她坐在卧榻前的鼓凳上,静静望着陆无砚。凝视着自己的儿子时,她向来威严的凤目中也只剩温柔。
陆无砚睡梦中蹙了一下眉,然后搭在方瑾枝身上的手臂就移开了。方瑾枝松了口气,想要从卧榻上下来。毕竟长公主坐在对面呢!
长公主怕方瑾枝碰到陆无砚,急忙起身将方瑾枝拎起来,放在地上。方瑾枝用不好意思的笑笑表达谢意。长公主这才注意到方瑾枝。她点点头,示意方瑾枝跟她出去。
方瑾枝提心吊胆地跟着长公主走到侧屋。
进到侧屋以后,长公主径自坐在一把交椅里,沉默静思。她不说话,方瑾枝也不敢主动开口,只是悄悄站在一旁。过了好半天,长公主才从沉思里回过神来,她招了招手,让方瑾枝靠近一些。
“无砚倒是格外喜欢你。”长公主打量了方瑾枝一圈,而后目光又落在她那一双正转来转去的明眸上。阅人无数的长公主,只需一眼,就知道这是个极其聪慧的孩子。
方瑾枝顿时苦恼,担心不已。
“走,我要去看看三哥哥!”她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去,来不及穿鞋子,就小跑向梳妆台,等着卫妈妈给她梳头。纵使卫妈妈已经格外动作麻利了,方瑾枝还是嫌弃她慢。
“去给我打水、拿衣服,我自己梳头!”方瑾枝从卫妈妈手中夺走了梳子,将长发胡乱拢了拢,就用石青色的绸带绑了起来。
卫妈妈抱着方瑾枝,一路被她催着终于到了垂鞘院。卫妈妈刚一把她放下来,方瑾枝就提着裙子小跑进去。
“三哥哥!三哥哥!”方瑾枝一股脑冲进正厅里,博山炉里烧着淡淡的熏香,可是并不见陆无砚的人影,就连入烹和入茶也都不见踪影。
方瑾枝跑到寝屋,她敲了敲门,轻轻将门推开一条缝,睁大了眼睛往里面瞅。好像窗边都遮了厚厚的绸帘,屋子里很暗,什么都看不真切。方瑾枝刚想退出来,就隐隐听见了两声轻咳,还有翻身的声音。
“谁在外面?”是陆无砚有些惺忪的低沉声音。
“是我。”方瑾枝应了一声,她犹豫了一瞬,还是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外说:“唔,三哥哥在睡觉吗?我不是有意吵醒你的……”
“没事,进来吧。”屋子里响起一阵穿衣的窸窣声,又是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陆无砚停在高脚架旁,点了灯,烛火将整间昏暗的屋子逐渐染出一片暖色。他身上只裹了一件宽松的白袍子,一直垂到脚踝,露出未穿锦袜的赤脚。
在尚未大亮的光线中,方瑾枝看见陆无砚的脸色和他身上的锦袍一样白。她脱了鞋子,踩在地上的紫貂黑裘绒毯上,一步步走进去。
“三哥哥,你生病了吗?”方瑾枝仰着头望着陆无砚。
“没有,只是有点困。”陆无砚将窗口遮挡光线的厚绸拉开一条缝,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等他将帘子放下,转过身来的时候就看见方瑾枝瞪大了眼睛,又鼓着两腮,一副十分不高兴的模样。
“怎么了这是?”陆无砚便在方瑾枝面前蹲下,双手握住她的肩。他身上的袍子本来就随意一裹,胸口的衣襟敞开大半,露出大片肌肤。
方瑾枝给他拉了拉衣襟,一本正经地说:“三哥哥要好好穿衣服才不会生病!”
明明自己还是个孩子,踮起脚才刚到陆无砚的腰际。说起话来,却像个小大人一样。
“好。”陆无砚笑着把她抱起来,放到床榻上。自己则是转身去了一侧的屏风后。等到他再次出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换了一身檀色的寝衣。规规整整,连垂在身前的墨色束带都没有任何一丝褶皱。
方瑾枝不肯老实坐着,她移到一旁,说:“三哥哥昨天很晚才回来一定困了,你好好睡一觉吧,我不吵你啦。”
陆无砚的目光却落在方瑾枝的耳际,他皱着眉问:“谁给你梳的头?”
方瑾枝不明所以地摸了摸鬓角的发,才发现一边的头发松开了,松松垮垮地垂下来大半。方瑾枝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她从床上跳下来,说:“知道三哥哥没事就好,我回去啦!”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一双小手去拢耳边的头发。虽然还是个刚到六岁的小姑娘,可也知道爱漂亮。若不是屋子里光线不够明亮,一定可以看出来她白皙的脸颊上已经红了一圈。
陆无砚却拉住了她的手,有些意外地说:“你以为我会出事?瑾枝是在担心我吗?”
“谁担心你了!”方瑾枝别别捏捏地别开脸。可没过一会儿,又低着头小声承认了:“是呢,担心三哥哥被人欺负。”
“谁敢欺负你三哥哥,嗯?”陆无砚眸中倦意散去,染上几分笑意。
方瑾枝想说凶巴巴的长公主啊!可是想着长公主毕竟三哥哥的母亲,她就又把这话给咽了回去。扭捏地说:“反正三哥哥没事就好……”
陆无砚没有继续追问,他把方瑾枝抱到膝上,将她胡乱绑起来的头发拆了,又以长指为梳,轻轻给她梳理着长发。方瑾枝的头发从他的指缝间划过。又软又顺,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陆无砚垂眉凝神,不过一个简单的梳头,竟带出几分虔诚的味道来。他的动作很仔细,将方瑾枝的每一根发丝都梳理好。他的动作又很温柔,像是怕扯疼了她,小心翼翼。等到将方瑾枝的头发都梳理整齐了,才用手指将她的头发平分开,从方瑾枝手中拿了石青色的绸带在她头顶两侧系结成两大椎,又从髻中挑出一小绺头发,垂下来。
“好了。”陆无砚欣赏着自己的手艺,似十分满意。
方瑾枝摸了摸耳边垂下来的丱发,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说:“谢谢三哥哥。”
她知道陆无砚对干净整洁有着极度的要求,心里想着下一次绝对不要乱糟糟地出现在三哥哥面前才好!
“你是不是每天不跟我说十几遍谢谢就不舒坦?”陆无砚将她放到一旁,披了架子床边衣架上的裘衣走出去吩咐入烹端早点过来。
陆无砚晨间十分嗜睡,也向来没有吃早膳的习惯。所以入烹和入茶见他一早起来要膳,都吃了一惊。得知是方瑾枝来了才暗一句:怪不得。
怕方瑾枝出来再挨了冻,陆无砚破例让入烹将早膳端进了他那连茶水都不会放的寝屋。
“三哥哥,你不吃吗?”方瑾枝咽下好大一口甜米粥,问倚靠在卧榻上的陆无砚。
陆无砚还没开口拒绝,方瑾枝又吃了好大一口甜米粥,故意咂咂嘴,说:“可好吃啦!三哥哥尝尝!”
看着方瑾枝唇角湿漉漉的,还粘了一点汤汁,陆无砚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因为陆无砚从来不用早膳的缘故,入烹端进来的早膳全是按照小孩子的口味,净是些甜甜糯糯的东西,并且只有一副餐具。
方瑾枝瞅着桌子上没有别的筷子,刚想喊入烹再拿来一副。她手中的勺子忽然一沉,原来是陆无砚探过身来,将她勺子里还没来得及吃的甜米粥吃下。
“嗯,是挺好吃的。”陆无砚打了个哈欠,合着眼睛,懒洋洋地盘腿坐在卧榻上。他又用裘衣裹在身上,意味深长地说:“以前总是喂瑾枝吃饭,今天太累,瑾枝也喂我一回?”
“好!”方瑾枝大声应了,小心翼翼地递过勺子,一口一口喂陆无砚吃。
陆无砚探手,将方瑾枝唇角的米粒抹去,柔声说:“瑾枝也吃。”
“嗯!”方瑾枝重重点头,自己吃一口,喂陆无砚一口。两个人用着同一个勺子。
入烹端着膳后用的几道糕点进来,乍一看见这一幕。她一惊,双手一颤,举着的食托差点脱手而落。她勉强压住心里的震惊,将食托上的几道小食摆在桌上。又跪在一旁,用帕子将桌子上沾到的水渍仔细擦干净。
方瑾枝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等到入烹退下去以后,她吃东西的时候分外仔细,绝不敢洒下一滴汤汁在桌子上。
陆无砚毕竟不习惯吃早膳,就算是心情好的时候偶尔吃一次,也只不过几口。更何况他看着方瑾枝抬着小胳膊喂他也挺辛苦的样子,虽然他蛮享受,可也心疼她。
他揉了揉方瑾枝的头,说:“三哥哥吃饱了,瑾枝自己吃吧。”
方瑾枝点点头,咽下嘴里的莲花酥,却有些疑惑地问:“三哥哥,你……不是不与人同食吗?他们都说……你的洁癖很严重……”
“如果我说我并没有洁癖,瑾枝信吗?”
方瑾枝愣愣望着陆无砚。
陆无砚却轻笑了一下,捏了捏她娇嫩的脸颊,道:“快吃吧。”
他侧躺在卧榻上,已经闭上了眼睛。
“三哥哥,你要睡觉吗?”方瑾枝怕自己在屋子里吵了他。
“不睡,就眯一会儿。你吃你的东西。”
方瑾枝越发悄声地吃东西,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吃几口,都要转过头来望一望陆无砚,陆无砚实在是太安静了。
她轻轻放下手中的勺子,轻手轻脚地走到陆无砚身前,小声问:“三哥哥,你睡着了吗?”
陆无砚没有答话。
方瑾枝就踮着脚拉了拉陆无砚身上的裘衣,可是她个子太小了,纵使踮着脚尖也拽不到陆无砚另一侧的裘衣。她环顾四周,小心翼翼地搬过来一个鼓凳,爬到鼓凳上给陆无砚拉不平整的裘衣。
见终于盖好了,方瑾枝悄悄松了口气。
可是下一刻,她的手腕忽得一紧,整个人已经被陆无砚从鼓凳上拽下来。陆无砚翻了个身,将方瑾枝拥在了怀里,抬手间,又将身上的裘衣盖在了方瑾枝的身上。
“三哥哥?”方瑾枝小声喊他,可是只听见陆无砚浅浅的气息。
方瑾枝心中疑惑:竟是不知道三哥哥还有梦游的症状!
知道陆无砚昨夜没怎么睡觉,现在一定困得很。免得吵醒了陆无砚,方瑾枝也不敢乱动。陆无砚的怀抱十分温暖,没过多久,她就沉沉睡去了。
等怀里的小姑娘睡熟了,陆无砚缓缓睁开眼,他凝视着怀里睡梦中扬起嘴角的小姑娘,不由将吻轻轻落在她的额头,久久不曾移开。
方瑾枝还是那个方瑾枝,可是因为陆无砚重回一世的缘故,有了那么多的情愫延展,如今再看她,只觉得她十分可爱。
“哥哥?”方瑾枝又喊了他一声。
糯糯的童音入眼,陆无砚有些恍然。他的目光又落在方瑾枝脸颊上一瞬,方说:“沿着这条路往前走,过一道月门再向左就到了我的住处。”
“好。”方瑾枝抬手,将挡了视线的兜帽摘下来。抬手间,手腕上的金铃铛又发出两声悦耳的脆响。引得陆无砚又多看了一眼。她绕到陆无砚身后,奋力推着轮椅。
方瑾枝人小,推得吃力。好不容易才把陆无砚推到了他说的地方。她却不知陆无砚暗中使了力。
方瑾枝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的院子。院子宽敞自不必说了,整个温国公府就没有小院子。令方瑾枝惊讶的是外面的小路上都覆着一层积雪,而眼前这院子里,别说是铺着青砖的路面,就连边角的土地上也是干干净净,不留一丝雪痕。
对,就是干净。
这个院子干净得有些不像话了。
方瑾枝正诧异间,眼前忽然晃过一片白色。只见陆无砚缓缓起身,他往前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朝方瑾枝伸出手,“来。”
“你、你不瘸!”方瑾枝睁大了眼睛,惊讶地仰望着他。
“我有说过我瘸?”陆无砚唇畔笑意更甚。
方瑾枝看了看陆无砚笔直修长的腿,又看了看身前的轮椅,忽然觉得自己被戏弄了。她心里有些别捏,可仍旧将自己冻得发红的手递给了陆无砚。
陆无砚的手是温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一根根收拢,将她整个小手包在掌心,使得她也变得温暖起来。
前世牵她的手时,她已是亭亭玉立的婀娜少女。重生一次,他藏在心尖尖里唯一喜欢了一辈子的人竟变成了如今小孩子的模样。
造化弄人。
“你叫什么?”陆无砚一边牵着她往前走,一边如念台词一般说出上辈子曾说过的话。
“方瑾枝。”方瑾枝习惯性地小声说了一遍,见陆无砚没吱声,怕他没听清,又大声重复了一遍,“我叫方瑾枝。”
“嗯,知道了。瑾枝。”陆无砚垂眸望着她的侧脸,她浓密漆黑的睫毛透过他的眼,如羽毛一般一根一根划过他的心尖。
他把她的名字念得很重,同时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陆无砚望向远处的雪山,好像两世的光景逐渐重叠,融为一个新的开始。
方瑾枝越是往前走,越是觉得此处院落的非比寻常。除了干净之外,还有安静。这么宽敞的院落里,竟是一个下人也没见着。她蹙着眉心望着前厅正门牌匾上的题字。
“不认识那两个字?”陆无砚的声音忽从头顶上传来。
方瑾枝有些窘迫。她知道国公府里的姐妹们读书甚早,就连比她小的七表妹都认识很多字了。她小声说:“那两个字笔画太多了……”
陆无砚瞧着她目光躲闪的样子,也不拆穿,只是顺着她说:“嗯,笔画是不少。那两个字念‘垂鞘’。”
话音刚落,陆无砚就感觉到掌心里的小手颤了一下。
方瑾枝也不肯继续走了,有些畏惧地望着那刚认识的两个字。
“你、你是三表哥,这里是垂鞘院!”方瑾枝向后退了一步。她实在懊恼得很,府里有很多表哥,怎么偏偏撞上这一位,府里的院落也很多,怎么偏偏闯进了垂鞘院。四表姐曾跟她千叮咛万嘱咐,府上这位三表哥身份特殊,不可招惹。而他住的垂鞘院更是万万去不得的!
陆无砚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此时惊慌的她与前世的小人儿逐渐重合。只是前世的时候,陆无砚见她因那些传言而惧怕,直接让人送她回去了。
方瑾枝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前厅的门从里面被推开了,走出来一个窈窕的少女。瞧着她的穿戴,方瑾枝知道这是府里一等的丫鬟,可是她的容貌竟是比几位如花似玉的表姐还要漂亮!
那少女看见方瑾枝也是很惊讶。她眼中的惊讶一晃而过,规规矩矩地朝着陆无砚行礼,道了声:“爷。”
“她叫入烹,后面的那个叫入茶。”陆无砚这是对方瑾枝说。
后面的那个?
方瑾枝疑惑地转身,发现身后跟着一个更加漂亮的少女。她同样穿着一等丫鬟的袄裙,怀中抱着一个翡翠雕竹纹手炉。见方瑾枝望过来,入茶弯了弯膝,笑着喊了一声:“见过表姑娘。”
方瑾枝懵懂明白,刚刚应该是这个入茶推着三表哥的,只是半路回去取东西了,并不是下人把他仍在那儿不管。更何况,三表哥身份特殊,府上的人只有被他赶走的,断然没有敢苛待他的。想起之前说过的话,方瑾枝白皙的脸颊上瞬间飘上一抹绯红。
陆无砚垂了一下眸,投下两片皎影。他松开握着方瑾枝的手,说:“进来吧,垂鞘院里没吃人的妖怪。”
言罢,他已跨入门中。
方瑾枝犹豫了一瞬,还是跟了上去,她抬起脚刚要跨门槛又将脚缩了回来。因为她惊讶地发现正厅的地面上铺着雪白的兔绒毯。
陆无砚抬脚间,方瑾枝发现他的鞋底都是白的,像是没穿过的新鞋子似的。她心中顿时生出一种荒唐的想法——三哥哥坐在轮椅上是怕雪泥弄脏了鞋子?
方瑾枝将身上的斗篷和里面牙色袄裙微微拉高,看着自己小巧的水色绣花鞋。她行了一路雪渍小径,鞋子早就脏了。
“表姑娘,奴婢抱您。”入烹笑着走过来,朝方瑾枝伸出胳膊。
方瑾枝任由入烹抱着她去了偏厅,她这才发现这垂鞘院里不止是正厅,而是院子里所有室内都铺着不同的绒毯。样样都金贵得很。她又想起四表姐对她说过的那些话,这里处处铺着干净的绒毯,应该是真的不欢迎外人吧?
入烹一边给方瑾枝脱下鞋子,一边跟她解释:“我们少爷畏寒,冬日里才如此。”
方瑾枝点了点头,屋子里炉火烧得很旺,果然比别处暖和。方瑾枝吸了吸鼻子,闻到了一股清香。“真香!”
“是白松香。”入烹笑笑。
方瑾枝摇了摇头,说:“不是,我说的是茶香。”
入烹将方瑾枝的鞋子脱下来,笑着说:“三少爷喜茶,是入茶又在点茶。”
方瑾枝点了点头,从椅子上跳下来,只穿着白袜绕过屏风,走到正厅。
陆无砚坐在一把黄梨木交椅里,双手随意搭在月牙扶手上,腿上放着一个鎏金雕鹰纹的铜手炉,已不是入茶之前抱着的那个了。窗口供桌上的博山炉里点了白松香,缭绕的云雾从孔洞中飘出来。而陆无砚的目光就凝在缥缈的云雾上。
方瑾枝转头望向另一侧的入茶。入茶正举着细嘴水壶,用沸水冲茶盏中已经碾碎的饼茶。而后一双柔荑玉手忙拿起茶筅快速击打,让茶盏中浮现大量白色茶沫。
“绣茶。”方瑾枝走到入茶的身边,看着案几上还没有收起来的饼茶。
“表姑娘知道绣茶?”入茶有些惊讶,这绣茶是用精致材料做成五色龙凤图形装饰的饼茶。这可是宫里的玩意儿。
陆无砚侧首,睥了入茶一眼。
入茶心中一惊,知道自己失言了。她急忙恭敬地将两盏茶放在陆无砚面前的桌子上,而后动作麻利地将案几上的东西收拾了,悄悄退出去。陆无砚厌恶跪地求饶的不雅。但凡是做错事,无须多言,立刻在他眼前消失才是上策。当然,得是小错。
方瑾枝将两个人的神色收入眼底。她走到陆无砚身边,说:“以前家里有很多茶庄,娘亲会挑选最好的茶,点给我们吃。所以才认得。”
“尝尝入茶的手艺喜不喜欢。”陆无砚微微抬了抬下巴,指向桌子上的茶。
方瑾枝踮着脚尖费力坐上另一把黄梨木交椅。她面前的茶碗是一个圆口的祭蓝茶碗,而陆无砚面前的那一只却是纯黑釉的建盏。她捧起面前的茶盏抿了一口。茶是好茶,点泡的火候也刚刚好。可见入茶手艺的确不错。可是毕竟不是娘亲点出来的茶。
方瑾枝低着头,不肯再喝了。
“这茶太苦,一会儿吃甜点。”陆无砚不动声色地推开了方瑾枝面前的茶。
方瑾枝握起小拳头敲了敲头,皱着眉望着陆无砚,苦恼地说:“三哥哥,吴妈妈说我高兴不高兴都写在脸上,我以前不信,觉得我能把坏心情藏起来。可是都被你瞧出来了,可见吴妈妈说的是真的!”
陆无砚望着她皱巴巴的小脸,总不能说知道她丧母的难过。他抬手捏了一下她的脸蛋,笑道:“不是。你藏得很好,是你三哥哥太聪明了。”
方瑾枝眨了眨眼,讷讷地说:“哪有这样拐着弯儿夸自己的?”
陆无砚垂眸,但笑不语。
他望着面前的茶,黑色的茶碗里是白色的茶沫,黑白分明。可这世间并非只有黑白二色,这个道理是前世那个偏执的他所不懂的。
“还不睡?”老太太下了床,披上床边梨木衣架上的外衣,走到圆桌旁,在老国公爷对面坐下。
“大孙子今年过年当真会回来?”老国公爷像是问老太太,又像是问自己,那目光仍旧凝在烛火上。
老太太何尝不知道国公爷心里的难事?
“申机已经在路上了。他毕竟是咱们陆家的嫡长孙,骨子里流着陆家的血。就算是心里有气,这都五年了,也该消气了。”老太太忽也跟着叹了口气,“公主今年指定又不能回来。”
老国公爷摇了摇头,道:“消气?连无砚那孩子都没消气,做父母的能消气了?”
老太太不吱声了。
过了一会儿,老国公爷又问:“大太太今年还在寺里过?”
“前天我让人去寺里请她,她还是不肯回来。”老太太无奈地摇摇头,“申机要是不亲自去请他母亲,大太太是不会回家的。都说做媳妇难,等做了婆婆就要享福。可这公主的婆婆哪有那么好当?”
老国公爷却突然说:“我愁的不是这个。”
老太太心下疑惑,“那还有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