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埃德加、瑟斯和程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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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马车一直在向前，越过午间渐渐升温的空气，越过建筑和林地，越过摆放着精致点心的餐桌，越过乞讨的、忍受着饥饿的老年侏儒，越过为前线赶制武具、火花四溅的铁匠坊，越过困睡在桌上、将被导师敲醒的神学院学生……没有人发现，有这样一个超现实的存在出现在自己身边，又不着痕迹地离去。

幽灵马车是阴影议会各部门的标配，它能穿梭于现实和虚灵之间，无视一切低能度的障碍物，最适合用来赶路。

埃德加尽量加快着速度，但他并不心急。他劝服自己早已经习惯于忍耐和等待。

在华尔采尔修道院的最初五年，那些干枯坚硬的铁桦树总会在冬天到来之后，才慢慢脱落叶子；在爱瑟路那间传承久远的图书馆，每当珍珠鸟鸣叫，他都会在从深重的夜色里爬起，沿着暗黄色的纸张研习艰涩古老的奥术纹路和生物图谱；在十五岁——这个在遥远的鹿蹄郡被冠以“始学”寓意的特殊年纪——他第一次见到那位“殿下”，第一次踏入千歧山脉，第一次在淤泥和乱石间、在和亚龙蝾螈的厮杀里度过生日——虽然这个生日：霜月第七天，只是他通过星象和罗盘推断而出的大概节点。

一个人，或者一个阴影种，又或者一个其他什么东西，在这个不安定的、时刻会发生转向的世界，如果没有天然安全的高贵身份，就需要学会忍耐并以此来打发失落和无意义的向往。

埃德加深知这一点。

他捏着怀表，最快速度还需要五分钟十四秒。时间真是充裕啊。

滴-滴-滴-滴！

怀里的职业晶石以特定的频率响起声音。

这种频率，代表伊泽郡最高情报处的消息。

乌鸦小红的视界扫过四周，确认没有生物’窥视’后，他拿出了晶石。

“尼斯大教堂因不明原因倒塌，已确认，’莎草文书’失窃。”

“作案者已逃离，初步怀疑为’渡鸦’十一号——’爆破者’顾怀煦。”

“务必警惕。”

埃德加的心头火起，他刚刚的处世哲学“忍耐”被轻巧地摧毁掉，正如之前在华尔采尔修道院、在爱瑟路图书馆、在千歧山脉、在星章试炼——在每一次危险和机遇来临时候一样。

他从来不喜欢忍耐和等待。

………………

瑟斯·克乃西特将一颗玻璃弹珠弹射向天空，几秒钟后又稳稳接在手上。晚蝉的悲鸣悠长又悠长，像那位老教授那架破烂的德林式风琴发出来的声音，而且，还是由那位老教授亲自奏鸣。

“生活不易啊。”

那位胡子花白、穿着破旧风衣的老教授每次弹完一曲，都会用老年人特有的缅怀又自豪的腔调，对着路过的某个年轻人叹息这样一句话。

每当这个时候，瑟斯都会觉得：深蓝议会什么都好，就是对“纯粹奥术成员”太过严格。这位老教授据说已经在这座古老学院度过八十年的时光，却只在“守护法师试炼”和“星章试炼”的时候得到过两次探访外界的机会。两次试炼都没有通过，他也就再没有踏出这片满是各类古老学院的山区一步。

瑟斯觉得自己不一样。他将会成为大人物，成为远超同辈的存在。

虽然这样，他还是常常为自己的雀斑和酒红色卷发感到苦恼，女孩子和男孩子都只喜欢他的研究才能和战斗能力。

没有人真正喜欢瑟斯·克乃西特这个人。

“瑟斯，跟我过来。”

箭术老师的声音突兀响起，把正倚靠围栏、欣赏落日的瑟斯吓了一跳。

他整理了一下领子，乖乖地跟上这位在整个山区里，被公认最难以亲近的老师的脚步。

“老师，这是去？”

他壮着胆子问道。他发现，箭术老师的橘色头发和落日情境意外的很搭。

“是‘光戒’殿下。”

“啊……”

瑟斯怔怔地停住脚步。

………………

程蓝花了一上午的时间，从储藏室里慢慢取出一个黑色棺材，像对待最心爱之物一般，轻拍，抚摸，观赏。

棺材呈菱形，密布着银色叶状花纹，光是黑桃木的材质就花了程蓝五千银塔勒，这是一笔不菲的经费，但和可能的“果实”比起来，他一点都不觉得可惜。

“婆婆，现在可以打开了吗？”

他朝着某个方向问道。

“当然可以了，都过了这么久了，”婆婆苍老的声音回应道，“如果这次没成功，她的骨头都肯定碎成粉末了。”

“好，我这就打开。”

程蓝一一拔出深深的银钉，随后轻掀开棺材盖，缝隙里白色水雾弥漫。

一个近乎完美的、不着寸缕的女性平躺在棺材里的白色亚麻布上。

她浅色的金发如同冬日清晨的阳光，面容白皙娇弱，长长的睫毛微微颤着。

她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程蓝。

“你还记得，”程蓝强自压抑住激动，双手颤抖，“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女子嫣然一笑，好看的紫色眼睛弯成新月：“记得呀，我叫塔萨，塔萨·乔纳。”

………………

五分钟已过，埃德加已经看到了大教堂——残破的、被毁灭的大教堂。

他叹息一声，往不远处的东边飞驰而去。

这时候的四条商业街混乱一片，无数的顾客和游览者想要尽早逃离这片地界，又有无数的投机者和犯罪分子，以及警察、骑士团、记者、情报人员在往内涌入。

离大教堂最近的车站超负荷地运转着，周边的公共和私人马车、蒸汽车也在努力疏散着人群，但显然，这里的一切还在朝着更为混乱的情况发展。

乔茜是第一批赶到的人，她早就做好了对糟糕交通状况的心理准备，但到了附近，还是受到了严重的干扰。

乔茜颇为感慨和遗憾地望着远处破败的大教堂。在赶过来的路上她才接到大教堂事件的消息，但为时已晚——接了一份工作，就得优先完成，所以关于大教堂的报道，她只能交给那些“缺乏职业精神”的同事了。

不过她还是有些想要尽快采访完这边，再赶去大教堂做个补充报道的想法，所以时间就显得尤为紧切。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地精、侏儒、宠物，还有阴影种！”

她一边抱怨，一边努力地挤过人群。五分钟了，她终于又前进了20米。

不过好在，她提前打探好了位置，从最近的东街入口进入。现在她已经能慢慢看到不远处那块“空地”了。

“哎呀，让一让！”

“不好意思！谢谢谢谢！”

乔茜终于挤入最接近的“禁地”，里面躺着一个昏死的青年，站立着一个长着双角的小孩。小孩散发出的的暴烈气息提醒她：到此为止，别再靠近一步。

乔茜扶了下金丝眼镜，拿出机器准备录像。

“等等，这不是……”

乔茜突然发现这个小孩的双角有点眼熟。

她突然察觉到了什么，霍然看向昏死在地上的青年，瞳孔放大。

“陈家……哥哥。”

乔茜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

这个昨天还见过面的、看起来怯懦又不远承担责任的远方表哥，突然之间成了自己要采访的对象，一个和“七命横星”两败俱伤的强力职业者。

她拍拍自己的脸蛋，想要确认不是在做梦，就在这时候——

一股凛冬寒意无声无息间袭来，冻锁住了她所有的动作和情绪，眼前场景突然泛起幽深的蓝色，像被抹上了一层细腻的颜料。

不只是她，周围所有人的动作都定格住，只能呆滞地看着场内，一辆幽灵般的黑色马车缓缓驶入，停在少年和小孩的身前。

车夫的位置坐着一位戴着软帽的金发青年，他对那个屹立不动许久的小孩说道：

“上车。”

小孩如释重负，抱起黑衣少年进入了车厢。

金发青年扬起短鞭，幽灵马车以说不清快慢的速度渐渐远去，乔茜只觉得场景里的蓝色一点点淡去。

“呼。”

她如释重负地叹息，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控制权。

“哥。”

崔雨牵着崔业的衣角，想要离开。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可怕，她只想赶快回到家里，和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共进午餐。

“哥？”她疑惑地看着仿佛失去魂魄的、伫立不动的哥哥。

崔业看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喃喃道：“是他，是他。”

他脑海里浮现起五年前，那次位于芦原岛的星章试炼。

一个黑衣青年和一只乌鸦，和无数的白骨、鲜血、碎裂的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