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蜂巢,是一个倒扣碗状的巨大蜂窝。
在它的最深处,达克静静地听着恩雅的遗言。
“达克,我们好像从来没有详谈过呢。真没想到,这就走到最后了吗?不甘心!好喜欢你,你是最重要的人!”
四周没人,乔治老老实实等在厚重的闸门之外。
达克放纵了自己,让眼泪肆无忌惮地流淌。
“其实,我不懂什么是爱啦。巨蜘蛛没有这种观念,甚至交酉己完毕的雌蛛会拿雄蛛当点心大吃一顿。听莱莉说,爱是人类特有的高级情感,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个人类了,可还是不懂,什么是爱。
“老一代的蜘蛛女皇是个野心家,为了除掉你们和我,把我强行变成了人类的模样。我从茧里出来的时候,幸好遇到了你。
“你教会了我很多事,比如不能吃人类和喝人类的血,女孩子要懂得自爱,面对强敌不可以退缩。我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你教会了我;我最害怕的时候,你安慰我、鼓励我;我打败对手的时候你好开心;我受伤了你会难过,你像我的母亲——啊,你是雄性,不,男性,还是说像父亲吧——像我的哥哥、像我的朋友——这个词巨蜘蛛一族里也没有,对身边的同类,它们只有‘吃’和‘什么时候吃’的概念。
“很喜欢你呀,没有你不行。像嘴巴里的食物,像脚下的土地,像轻轻吹过的风。越来越喜欢你,每一天都想你,都想看到你的脸,听到你的声音,哪怕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变成一只呆呆的茧,在你旁边也好——这是爱吗?”
达克用额头轻轻摩擦冰冷坚硬的钢铁墙壁,仿佛那是恩雅的脸庞:“傻瓜,你这傻瓜!”
“我没有父亲,也没有兄弟姐妹——或许都被老一代的蜘蛛女皇吃掉了吧,如果不是遇见你,我会不会被她变成一个只知道血和屠杀的坏蛋?所以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啊,或许是因为,那个人是你吧,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是的,”达克轻声回应永远也听不见他回应的爱人,“换成是乔治、伊莎贝拉、莱莉……甚至王尔德,都一样。”
“乔治说我像一张白纸,涂上什么颜色就会是什么颜色——我喜欢你的颜色!其他人的,不。包括那个王尔德,我很讨厌他!我故意说那些话是生你的气了!”说到这里,她的声音突然一停,低声道,“后来我想,其实,是害怕,我真的好怕啊,我好怕你会不喜欢我,不陪我,不,不仅仅是这样,我害怕连想你的资格都没有了。只有那样做你才会想着我吧?”
达克目瞪口呆。
听到恩雅亲口否认她与王尔德的关系,他却一点都不感到兴奋。
喜欢?陪伴?
如果我爱了别人,就一定会离开她,就没法再陪她了。她也不能再跟在我身边,甚至,连想我都会变成一件偷偷摸摸的事。
这是爱吗?
“我想,这不是爱吧!是——‘依恋’对不对?”
抽鼻子的声音响起,恩雅好像哭了:“我跟伊西丝小姐谈过。她在耶卢撒冷之战中失去了父亲,后来跟着亚尔林团长,再后来跟着你,然后是罗伊斯——她虽然话很少,可是很快乐。她遇到的都是好人,她对他们充满了感激和爱,但是,那种感激和爱,绝对不是我想要的那种‘爱’啊!依恋,是的,依恋,离不开最重要的人的那种心情!”
达克背贴墙壁,无力地缓缓坐倒:“你这傻瓜……”
“父亲,哥哥,朋友,还有——爱人,好复杂啊,我完全搞不懂了,这种‘依恋’算做是‘爱’吗?做人真的好难啊!对不起,说了很任性的话。我很难过,但我不后悔!因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抽鼻子的声音渐渐小了,恩雅接着道:“我有一个小小的幻想,你和我,就我们两个,在一起了。你是我的,我是你的,谁也不许碰——这是‘爱’吗?还是说,只能是‘爱’的幻想?因为我不懂什么是‘爱’。好可惜,或许你会教我吧?等你教会了我,我爱你,你爱我,那该多好!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达克沉默了。
原来,她自始至终,都不明白什么是“爱”。她把亲人之爱与情人之爱弄混了。
原来,自始至终,都只有我的一厢情愿而已。
他想起莱莉骂自己的话:“恩雅是你的私有物吗?人家凭什么不能改变心意?你凭什么能给人家做主?”
莱莉,你是对的。
对美丽事物的独占欲蒙蔽了我的双眼,错把女孩对我的依恋当做了爱吗?
还以为拒绝了她会伤她的心,原来她根本就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原来,那个可怜的家伙,是我自己啊。
达克静静地背贴墙壁坐着,一动不动。
“卡尼迪先生说你有危险,去找你可能会被杀,但我一定会去,不管结局会是什么。我走了,再见——哈,也不知道这些话你能不能听得到。不管怎样,我现在心情好多啦,没什么遗憾了。”
然后是长长的沉默。
达克慢慢地爬起来,踉跄着推门出去。
他知道,自己永远失去了她。
他不知道,在门重重封死之后,恩雅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听说爱的最高境界是为了心爱的人牺牲,如果我牺牲了,是不是就懂得了爱呢?是不是你就是我心爱的人呢?再见了。我可能永远也摸不到的爱人!”
一出门,闭目养神的乔治立即睁开眼:“听完了?”
达克默默点头。
“我要是你就再耐心听一遍……不需要吗?”
“没有什么区别了。现在,就算她活着回来,也……不可能了。”
“晚上有空吗,喝酒去?”
“你不是不喝酒吗?”
“我喝茶,你喝酒。”
“滚。我一个人去海边坐会,告诉莱莉他们别来烦我。”
“也好,至少我省下了一顿酒钱——别瞪眼,我走,我走。”
两小时后,达克又一次登上了呼啸冰原最高处的断崖。这一次,他的目光平静许多。
汹涌咆哮的浪潮渐渐平复,漫天璀璨的星光下,一大块一大块的浮冰依偎在苍蓝色的冰海怀里,睡着了。
层层叠叠的鱼鳞波纹发射着跳荡的银光,活泼而灵动,像恩雅的眼睛。
“我没有勇气爱你的时候,你还没来得及爱我;当我鼓足勇气,你已经走了。”
浪花轻轻地抚摸着断崖下的礁石,发出温柔的哗哗声,仿佛情人的低语呢喃。
“你说我给了你很多,你又何尝不是给我很多?我的女儿,我的妹妹,我的朋友,呵,还有像你说的那样,可能永远也碰触不到的、我的爱人。”
达克把目光从苍蓝色的海面移到纯黑的夜空,望着洒在黑色天鹅绒上数不清的璀璨钻石出神。
“依恋吗?爱吗?单相思吗?不是每一段懵懂的情愫都叫爱情。但至少,我们曾互相依偎,互相扶持,互相惦念。再见了,我心爱的女孩,在北地的夜空下,在冰海的波涛里,回去吧,回到南方丛林的故乡去。我会去看你的。”
喃喃自语着,达克忍不住垂下泪来。
泪眼朦胧中,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英姿飒爽的银发黑衣女剑士。
“永别了,恩雅,我会永远在心底给你留出一个小小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