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众多百姓将琼州衙门团团围住,水泄不通,这些都是最穷苦的百姓,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衣裳洗得干净发白,头发一丝不苟的束起来,可见尽力在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些。
不多时,大门打开,数十名捕快出来,百姓开始激动。
“王捕头您来了!”
“王捕头您看我如何!”
捕快站在两米高的台阶上,俯视着台下挤满的人群,人头攒动的盛况尽收眼底。
王捕头抬了抬手,身旁的捕快气沉丹田,大喝一声:“都安静!”
这个声音威慑力极大,百姓立时噤声,瞬间鸦雀无声,目光热切的盯着王捕头。
王捕头沉声道:“我奉大人之命,特甄选此次出海的伙计,一共需要八十名,身强体壮,熟悉水性的皆可报名。”
话刚落音,台下众人又开始喧闹。
“官爷,我报名!”
“小的三岁就能下海捉鱼了,官爷一定要选小的啊!”
王捕头抬手,这回不用捕快大喝,众人已经知眼色的闭口不言了,只眼巴巴的看着他们。
“我知道你们定也听到了些传闻,此行赏赐丰厚云云。的确没错,几位大人已经商定,此行出海,每人八两银子做报酬,这个只要你们出发,银子便能发放到各位家人手上。此外,若你们能收获丰厚的回来,还有另外奖励农田或屋子。”
说到这里,台下众人的脸色已经激动起来了,台上都能听到窃窃私语的声音:“报酬果真丰厚,就是在城里,八两银子也够俺一家吃两三年了。”
王捕头表情却越发严肃起来:“但也别急着高兴,赏赐是有的,就怕你们自个儿没命享,路途遥远,在海上什么都可能发生,虽知州大人特修书去广州起来出海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却也不能保你们安全回来,所以你们也自个儿做好心理准备,不怕死的,那就来罢。”
“能为大人做事,死又何妨!”
“是啊,至少还有八两银子,家里婆娘和几个孩子不会饿死了,我怕什么!”
众人高声表明自己的决心。
王捕头点头:“如此我就放心了,若你们真回不来,你们的家人、孩子,日后便由衙门照料,且大人还说了,孩子们若聪明,还会请夫子教他们认字念书,毕竟你们是为衙门和百姓做事。”
半个时辰后,王捕头带着名册回了衙门内,正瞧见张然在大厅,忙迎了上去:“师爷,大人现下可有空?”
“王大人在里头与大人商议要事,估摸着还要一刻钟。”张然瞧了他手上一眼,问,“这可是出海人员的名单?”
“正是,已经筛选了八十名,大人不是说要亲自见他们一面吗。”
张然点头笑道:“这琼州城里的百姓,估计就没有你不了解底细的,你选出来的人,大人自然放心,亲自见一面,不过是为了安抚他们,倒不急于一时,让他们稍后片刻罢。”
“能等大人,也是他们的荣幸了。”王捕头顿了顿,道,“只是外边还有许多没选上的,都舍不得走。”
“今日来应征的有多少人?”
“估摸着两三百吧。”
张然抚着胡子笑道:“你去叫他们安心离去,这回没了机会,还有下回下下回,这银子他们早晚能赚得到。”
王捕头眼睛一亮,“师爷说的是,今日选的是家里最艰难的那批,其余人暂时倒不那么缺这银子。”
“若此行能够顺利,那么最晚两三个月,这趟船一回来,便能走第二趟了,然而这趟出海的人,没有十天半个月是缓不过气来的,势必要重新选人。”
“师爷英明。”王捕头一拱手,将名单双手递给张然,“若大人得了闲,还要劳烦师爷替我呈上去。”
张然笑着接过:“行了,你去忙罢。”
这一回,宋子恒发话无人敢推诿,上下一心,衙门的效率便展现出来,雷厉风行,不过短短十日,一切便安排妥当,可以出发了。
这一幕盛况,苏婉也见识到了,她自个儿也投了银子进去,由着商船的管事去置办货物。
马头人头攒动,丝毫不必上次接圣人御赐牌匾的架势差,这艘船,几乎大半的琼州官员和富商都参与其中,事关他们的生意,自然无一人落下。
大伙儿银子凑了不少,采买的一半是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此外另一半却是琼州本地土特产,毕竟物以稀为贵,在琼州这些吃食用具不值什么,说不准到了海外却备受追捧呢,反正置办大半船特产,还抵不过三五箱的珠宝。
不过这些特产都是在百姓手中买的,于商船而言不算什么,对每家每户来讲,这收获比他们一年的收入还多些。
也因此,商船出海,也是整个琼州的大事,他们比谁都希望商船能顺利回来,毕竟除了商船上有他们的亲人,还承载着他们发家致富的希望。
有百姓自发带了炮竹出来,戏班班主带了一队人在后头敲锣打鼓的欢送,鞭炮声震耳,锣鼓声响天,场面热闹非凡。
窝在宋子恒怀里的宋良辰激动的跟着锣鼓一起晃手,指着锣鼓激动的道:“敲,敲!”
苏婉曲了食指,轻轻在他的小脑瓜上敲了一下,笑道:“你自己也有啊。”
“娘好坏。”宋良辰抱着头,扁了扁嘴。
“不痛了。”宋子恒给他揉了揉,含笑的目光又转到船上。
这艘船特别大,跟苏婉去京里坐的船差不多,放到现代也是游艇级别的了,出了八十名海员,还有船长、管事和翻译,正好一百人,俱穿着统一的制服,站在船上向码头行礼。
宋子恒先前已经鼓舞了一番士气,这会儿便只淡淡的笑道:“时候不走了,出发罢,我等你们凯旋归来。”
“定不负大人厚望!”一百人齐发的吼声几欲震天,意气风发的朝码头挥手,而后,船长一声令下,船慢慢发动,翻涌的浪花,将商船越推越远,立在码头的众人,甭管百姓还是官员女眷,一时间俱遥遥朝船上挥着手。
宋良辰也挥了好一会儿的手,直到看不清船上人的连,才转头扎进宋子恒怀里,抱着他的脖子问:“爹,他们去哪里啊?”
“去海的另一边了。”
“去海的那边做什么?”
苏婉打断小家伙的一万个为什么,拍了拍他:“下来自己站着,你爹都抱了你半个时辰了。”
宋良辰眨着大眼睛:“爹爹抱不动我了吗?”
“谁让你吃成一个小胖子。”
“人家不胖,刘妈说我这样刚刚好。”宋良辰在宋子恒怀里扭啊扭的。
宋子恒道:“你再不安分,我真抱不动了。”
宋良辰乖乖不动了,脸色有点儿小羞愧:“真的这么胖吗……”
“以后每顿少吃几块肉,多吃青菜,慢慢就能瘦了。”
宋良辰有点纠结:“瘦下来了会不会很难看?”
苏婉被他逗笑了:“小小年纪还知道要好看。”
宋良辰高昂着头:“我当然知道,走哪儿都夸我长得好呢!”
“那是大家哄你小孩子呢。”
“才不是,他们都夸我长得像娘,娘不是最好看的吗!”
“好吧,你说对了。”苏婉笑眯眯的捏了捏他的小脸,“你娘当然是最漂亮的。”
“咳咳。”宋子恒忍笑道,“娘子,这还是在外边……”
谁知战火毫不留情的烧到了他身上,宋良辰目光发亮盯着他问:“爹,娘说的是不是真的?”
苏婉笑看着他:“我也很想知道相公是怎么看的。”
大牛默默的垂下头,在心里想大人您要撑住,在家里怎么样都行,可现在这么多人瞧着呢,早前就有人说您惧内,连个妾都不敢纳,盖因您近日官威日重,这些传闻才渐渐消散,今日您要真顺着小姐的话说了,不出一日,惧内的名声就真真儿坐实了啊!
宋子恒没有听到大牛内心的祈祷,却瞧见了自家娘子似笑非笑的眼神,虽也想着在外边难为情,可他娘子怀孕一贯难缠,怀良辰的时候就让他心有余悸,是以这一胎折腾的本性还没暴露出来,宋子恒也不敢掉以轻心,遂点头含蓄的道:“咳咳,你娘……说得没错。”
大牛顿时痛心疾首,瞧见自家大人旁边的州判大人和同知大人俱隐晦瞧了他们的妻子一眼,个中含义不言而喻。
宋良辰颇为自得的道:“娘是最漂亮的,那我就是最英俊的啦!”前几日他学了个英俊潇洒的词,知道是用来形容男子的。
苏婉扑哧一笑:“小小人儿,就想着英俊潇洒了。”
商船渐渐远去,影子越来越小,直至再也瞧不见,宋子恒转身道:“都回去罢。”
众官员拱手点头:“是,大人。”
然而才走没几步,围观的百姓自发让开路供他们通行,却纷纷跪在地上朝宋子恒磕头。
宋子恒脚步一顿,转头看了眼身后,李晓林忙道:“不是下官吩咐的。”
众官纷纷澄清:“下官等也并未吩咐百姓如此。”
百姓中有个长者一面磕头一面高声道:“宋大人是难得好官啊,一心为百姓着想,实乃我琼州之福,宋大人当得草民这一拜!”
众人纷纷附和,宋子恒忙道:“本官被圣人钦点为琼州父母官,如今所做也是职责所在,你们不必如此,快快起来。”
百姓并不听的话,足足磕了三个响头,有些敲热闹的孩子都没问爹娘为什么要下跪,跟着大人乖乖的磕着头,想是平日听多了长辈念知州大人的好,已然新生幕孺。
在百姓的大礼欢送下,宋子恒抱了儿子,扶了苏婉进马车,车帘慢慢落下,百姓跟在后头高声道:“大人慢走。”
慢了宋子恒两步,王林也坐上了自家马车,王夫人倒了杯水递过来,“老爷喝杯茶润润嗓子。”
王林一饮而尽,将茶杯放下,感慨道:“我来琼州这般久,还是头一次见百姓如此。”
“可不是,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琼州百姓虽算不上刁民,平日妾身瞧着却也不是善类。”
王林点头:“这宋大人年纪轻轻,手腕着实了得,短短几月,已经彻底收拢了民心,日后他做什么都拿民之所向来说话,谁还敢反对。”
“老爷这般说倒也有些偏激,妾身觉得,宋大人虽有收拢民心之嫌,却也为百姓做了实事。”
王林眼神闪了闪,忽然问:“夫人觉得宋大人的到来,于我而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自然是好事了,老爷,您被小人构陷,发放到琼州这等地方,咱们人微言轻,脱不了身,除了像木大人那般致仕,怕也别无他法,可妾身也知道老爷心头是有抱负的,不然也不会迟迟不肯与他们同流合污。”王夫人顿了顿,王林点头,“继续。”
“宋大人却不一样,他是状元出身,别说在圣人跟前挂了号,许些大臣怕也还记得他,不然老爷觉得,单凭宋大人一封折子,圣人赐匾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单独赏赐宋大人?”王夫人娓娓道来,“是以妾身觉得,照着宋大人如今的名声,任满后调离琼州是必然的,若老爷能得宋大人青眼,请他拉一把也未尝不可。”
王林沉默半响,又问:“夫人觉得宋大人愿意用我?”
王夫人笑道:“老爷心中已经定论,何须问妾身。”
“夫人说的没错,我确实有定论,李晓林那只老狐狸,现在不过是因着跟宋大人有利得,才愿意捧着宋大人,可夫人也说了,宋大人是要干实事的,日后少不了银子,自然还得从他们身上抠,到那时,这群人又该虚与委蛇了。”
王夫人笑盈盈的道:“只有老爷自来不与他们同路,是以也只有老爷才会全力支持宋大人。”
“现在奉承之人虽多,宋大人身边毕竟缺能干实事的,前几日海员一事,大人就点了我陪他去见众人,想来也是个暗示。”王林顿了顿,又问,“你近日与宋夫人走得近,她可有透漏些什么?”
王夫人双手交合,皱眉想了一阵,迟疑道:“倒是听宋夫人提过堤岸一事,她问过李夫人堤岸是何时修建的……”
王林屈起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我就说宋大人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上回铁飓来临,宋大人说要加强堤岸,无人附应,又因衙门也无经费,只得放弃,不过等这回商船回来,恐怕就要动工了。”
王夫人问:“可是老爷,堤岸再强,也挡不住飓风啊,宋大人为何如此上心?”
“咱们自来没将堤岸放在心上,是因为咱们不种地。”王林淡淡的笑道,“加高堤岸,虽也挡不住飓风,倒能将灾害减低,堤岸拦住海浪,还能挡一半大风,再多挖几条水沟,及时将水排出,说不准农田还能抢救一二,而一旦农田被保住,百姓何至于年年劳作,却又年年吃不饱饭。”
王夫人点头:“老爷英明。”
王林却摇头:“只是难啊,这群人自来只进不出,你让他们吐出来,谁乐意?”
“宋大人上回都能说动他们赈灾,这回应该也有法子。”
“但也不是长久之计,现在他们被眼前的好处迷了眼,日后次数多了,他们如何能乐意。”王林叹气,“罢了,总归我也没有别的路,能借宋大人之力脱离这个泥沼就已经是万幸了。”
宋良辰掀开车帘往后瞧了一眼,回头报告道:“爹娘,他们不见啦!”
苏婉挑眉看向宋子恒:“百姓如此热情,宋大人有何感想?”
“能有何感想?”
“都说士为知己者死,先前我听说衙门招海员,许多人都嚷着能为宋大人办事,死而无憾呢,可见大人美名远扬。”
宋子恒苦笑:“我又不是沽名钓誉之辈,要这美名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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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苏婉才午睡起来,脸上还有些红晕,是被热的。
孕妇最怕热,虽然有海风,外边日头这般烈,苏婉也不敢吹去吹风,只得着轻薄的衣裳,靠在榻上,让彩云拿了扇子轻轻给她扇风。
苏婉有些感慨:“听说下头送了不少冰?”
“回夫人,是的。”彩云轻言细语的道,“不过大人说夫人身子弱,不能用冰,便都分给衙门的众大人了。”
“我都热成这样了,他倒是会做好人,将好东西都给了别人。”自从到了古代,夏天都是靠硬撑,如今好不容易有资格用冰降温了,却还是没她的份,苏婉内心的怨念可见一斑。
“夫人真真是冤枉老爷了,若不是夫人身子弱,大夫说用不了这些,老爷如何不能让夫人用?”小绿坐在旁边缝衣裳,还有五日就大婚,她的嫁妆都备齐了,嫁衣也绣好了,如今也停不下来,又拿了针线给苏婉肚里的小主人绣衣裳。
索性大婚一事另有人忙活,小绿只需安静的做一个待嫁小娘子,做些衣裳倒也使得。
刘妈拿了东西从外边进来,请了礼,便将手中的东西递给苏婉:“夫人,这是大婚当日的宴请名单,您瞧着可还使得?”
苏婉扫了几眼,点头道:“也只能这般了,毕竟远在他乡,想大半也买那个条件。”
“小姐这说什么话,只要老爷和小姐都在,婚礼就差不离了。”
苏婉笑道:“你放心,我爹说了要亲自给你们当主婚人,他上月到的广州,估摸着也出发过来了罢。”
刘妈笑道:“想来早就出发了,毕竟大婚还有五日呢。”说着又将一个本子递过去,“夫人再瞧瞧,这是定下的当日菜单,若有不妥,再添上也使得。”
苏婉一面看一面道:“刘妈见多识广,这个你定就好了。”
“老奴称不上见多识广,就是多少见过两回大婚而已,不过别人家如何且不提,咱们这里,还得夫人满意才行。”
苏婉看完合上菜单,笑道:“我瞧着都好,就这么办罢。”
说着往外瞧了瞧:“良辰今儿怎么没过来?”
刘妈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道:“夫人有所不知,小少爷用完午饭不歇息,带着几个孩子跑去前头衙门说冒险,到这会儿还未回来,恐怕又被老爷抓着认字去了。”
宋子恒最近衙门没大事,便也学会了上班摸鱼,抓着儿子过一把老师瘾,委实打发了不少时间。
偏偏宋良辰每每自投罗网,并且乐此不彼。
刘妈回完又问:“夫人可是需要派人将小少爷请回来?”
苏婉摆摆手,笑道:“他既然喜欢跟他爹念书,就让他念个够好了。”
而琼州知州大人办公地方,一群小萝卜头乖乖坐在小板凳上,听化身先生的宋大人讲课,几个小家伙本来就昏昏欲睡,摇头晃脑的背着书,就更犯困了。
罪魁祸首的宋良辰努力睁大眼睛,里头已经泛着泪花,一面背书,一面目光期待的看着门外,还期待他娘睡醒了能够过来解救他,只是迟迟等不到人。
宋良辰有些失望,他好像被娘抛弃了,真是个悲伤的发现,宋良辰抬眼看看宋子恒,趁他目光停留在书本上,悄悄伸手捂住嘴打了个哈欠,眼睛眨呀眨,将泪花眨回去,自认为小动作神不知鬼不觉,杨着唇角将手放下,就听到他爹清润的声音:“良辰,你在做什么?”
宋良辰眨着眼睛装无辜,不说话,小模样格外机灵,宋子恒掩了嘴角的笑,正欲起身,忽然门外传来捕快的声音:“大人,后院夫人传信,说是夫人的爹和您大哥到了,叫大人回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