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一所河畔的小宅。
二楼的朱漆轻纱的窗边,一个女子,正在凭栏眺望。
微风吹来,她身上那淡蓝色的衣衫抖动,露出脖子下面,那清晰可见的锁骨。双眸似水,淡雅卓绝,那弯弯的眉毛,却分明显露出一丝忧愁。
“照依,你每天都这么坐在窗前,凝望着什么呢?”何照仁看着自己的妹子,不忍心地问道。
“哥,距离上次交盐,已经过去半个月了,他,也该来了吧,即使不来,也该派人给送盐来了吧?”朱唇微动,何照依清晰地说出这句话来,语气中却饱含关心。
“可能是他们盐场最近在忙着交付别家的官盐,所以推迟了吧,也可能,是路上出了什么问题,也可能…”何照仁在找着借口。
“哥,你不用说了,我知道,可是,他也该带个口信吧,你看,我的盐引还有二百石盐,你的就更多了,他这么拖着,我们是不是要他点违约金啊?”
违约金?算了吧,何照仁现在想的,是怎么加大自己的份额,现在,自己的买卖越赚越多,父亲已经有意,将更多的买卖交给自己打理了。现在,哄着那个财神爷还差不多,自己敢和人家提这个要求?
忽然,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忽然明白了她的想法,恐怕,给违约金是假,想要多和人家聊天是真吧?
自己的妹妹也真是的,扬州的盐商里面,有钱的公子多了,怎么偏偏看上这个私盐贩子啊,不过,也幸亏有了妹妹这层关系,否则,自己怎么会赚这么多银子?
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盐船,却看不到熟悉的那个,何照依的心头,越来越没底,这么长时间,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自从上次接走那个什么李善长,她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个李善长,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张口闭口,就是什么蒙古鞑子,汉人河山。这可都是杀头的话,士诚哥哥居然能和他促膝长谈,还一副求贤若渴的表情,看那李善长的眼神,比看自己还要亲热,这段时间,他们在做什么?
何照依双眉紧锁,她是个聪明伶俐的人,自然懂得,士诚哥哥,有一些秘密,比如说,精盐的秘密,她其实也不相信这精盐真的是那个刘老伯从什么小岛上弄来的,但是,这和自己无关,只要他能给自己提供精盐,让自己赚钱,这就够了。士诚哥哥虽然是盐场的纲司牙侩,但却是打着官盐旗号的私盐贩子,当然,还有自己何家的旗号,这也无所谓,因为,何家能够发家到现在,除了官盐,当然也会干些私盐的勾当,只要将一切都打理好了,运私盐,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这一切,都可以说是在朝廷眼皮子下面的小动作而已,要是像那些红巾军一样,张口闭口就是杀蒙古鞑子,恢复汉人河山,这就相当危险了。
士诚哥哥,你究竟有多少秘密,在瞒着我?
何照依叹了口气,将目光收了回来,却看到,自己的大哥,还赖着不走。
“大哥,这是人家闺房,你要是没事,就下去吧。”
什么你的闺房,这明明是我的宅子,是你赖在这里不走的,现在怎么成了赶我了?何照仁想着,嘴上却说道:“好吧,那你自己小心,深秋了,别着凉,我先下去了。”
“大少爷,小姐…”小爱急急忙忙从下面跑了上来。
“小爱,什么事?跑这么急干吗?”何照依问道。
“老爷急着找大少爷和小姐回去,说是有要事相询。”小爱焦急地说道。
何照依和何照仁两人对视了一眼,有什么要紧的事?
“吩咐备车,我和小姐一起回去。”何照仁和小爱说道。
“是,大少爷!”
这里属于扬州郊外,到扬州城里的盐引一条街,有半个时辰的脚程,何府,就在盐引一条街上,凡是大的盐商,都在盐引一条街上拥有自己的宅子。
街上比较热闹,车夫不得不走走停停,何照依和何照仁,在车上有些焦急,父亲这么急忙把自己叫回来,有什么事?
“少爷,小姐,到了。”马夫说道。
车停了下来,顾不得放脚凳,何照依就跳了下来。
两扇朱漆的大门,门口那威武的石狮子,门上那两个熨金大字,都那么熟悉,这里,就是何家。
但是,何照依并不喜欢呆在家里,她感觉,一进了这座宅子,就仿佛是进了笼子的金丝雀,不愁吃喝,却没有乐趣,自从有了做生意的借口,她才能常呆在大哥的那座水上别院里。
“少爷,小姐,老爷在前厅相候。”管家看到两人回来了,连忙上前说道。
“爹爹,爹爹。”何照依一路小跑,向前厅跑去。
“咯吱,”推开虚掩的门,就看到了正襟危坐的父亲,再一扭头,就是二哥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原来二哥也在。”何照依已经恢复了常态,淡淡说道。
“小妹,见到我,你好像不开心啊,最近是不是银子赚得太多了啊?”何照杰一脸阴险的笑容。
“哪里,二哥有那么多买卖,小妹再赚,也不入二哥的法眼啊。”何照依回应道。
“爹,这么着急叫我们来,出了什么事?”何照仁也走了进来。
何老爷没有说话,而是看了看何照杰。
“爹,放心吧,不干事的人,都被差走了,附近没有其他人了。”何照杰说道。
什么事,还得把府上的其他人差走?何照仁和何照依纳闷。
“照仁,照依,你们兄妹俩,这几个月,买卖做得不错嘛。”何老爷说道。
“那都是托爹您老人家的福,孩儿这几个月来,生意确实大有起色。”何照仁说道。
“什么托我的福,拖我后腿还差不多,你想将我拖到大牢里吗?”何老爷子将拐杖拄地,怒喝道。
“爹爹,您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孩儿怎么会做那种事?”何照仁满脸无辜,不用说,肯定是老二又在使坏了。
“照杰,你和他们说吧。”何老爷说道。
“是,爹。”何照杰回答完了,绕着何照仁和何照依转了一圈,说道:“大哥,小妹不懂事也就罢了,你做生意这么多年,怎么也会看走眼?现在,全家都要被你们俩给带到牢里去了。”
“老二,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做什么事了?”何照仁也上了脾气,每次两人相斗,还要给对方一点面子,今天既然老二撕破了脸皮,何照仁也理直气壮。
“我的大哥啊,你要是干不了,我可以帮忙啊,你却暗自将你的粗盐,换成精盐出售,还想瞒天过海?”何照杰问道。
“我换成精盐怎么了,这事,爹爹已经知道了的,我为了家族多赚银子,这也有错吗?”何照仁问道。
“当然没错,这种事在我们何家来说,没有什么,可是,你可知道,跟你换精盐的那个人,是谁吗?”
“这个我知道,就是白驹盐场的纲司牙侩,张士诚。”何照依明眸皓齿,淡淡说道:“怎么了,有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了,有大问题!”何照杰说道。
“有什么问题?”
“这个张士诚,他不仅仅在贩私盐,他还在造反!”何照杰说道。
“二哥,你怎么知道他在造反的?这话可不能乱说!”
“乱说?你可知道,张士诚都已经攻下兴化的三大盐场了,临近的大户,都被他杀了个精光,其余的,都跑了出来。”
“你,你这是瞎说,我不信!”
不信?何照杰反而笑了:“我的好妹妹,好哥哥,你们没有发现,自己是在与虎谋皮啊?好吧,我给你叫一个人出来。”
“啪,啪。”何照杰拍了两个巴掌,从后面应声走出一个人来。
只见此人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好像,身上还有一股臭味,何照依立刻捂住了鼻子:“二哥,你从街上找这个一个流浪汉回来,想要干吗?”
“哈哈,他可不是流浪汉,你告诉他,你是什么人?”
“是,”这个人说话,倒是满口伶俐:“小人是兴化盐场附近,刘善才老爷家的家丁,前几天,盐场被乱民进攻了,盐场附近的大户,跟着造了殃,许多大户都被乱民给抢了,刘善才老爷,一家上下四十五口人,全部死得干干净净,除了小人机灵,藏在假山的石洞里面,这才逃过一劫,一路流浪到此。”
“你告诉他们,那个领着乱民造反的人,叫什么名字?”
“他就是白驹盐场的纲司牙侩,张士诚!”家丁提起这个名字,言语中有些咬牙切齿。
说到一半,何照依就隐隐有些预感,待得他说到张士诚这三个字,何照依眼前一片眩晕,难道,真的是他?
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来呢?聚众造反,这可是抄家灭族的罪名,可是,如今四处都在动乱,到处都是红巾军,这个张士诚,不会是红巾军吧?
看着何照依苍白的脸,再看看有些不知所措的何照仁,何照杰摆了摆手,让这个家丁下去了。
“怎么?大哥,小妹,人不可貌相吧?你们居然敢与他做生意,这可是资敌啊!”何照杰洋洋得意,“你们俩和他做生意,这不是把我们何家往火坑里推吗?”
“不,我不信!”何照依突然大喊道:“刚才的这个人,只是一个流浪汉而已,你怎么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我要亲自去一趟兴化,亲眼看一看,才能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是反贼…”
“够了!”何老爷说话了:“从今天起,家里的所有生意,都暂时交给照杰去打理,你们俩,呆在家里,什么地方都不许去!”
“爹…”
何老爷扭头向后面走去,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我何家,这么多大风浪都过来了,可不能在这条阴沟里翻了船。”
何照仁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个笑起来满面春风的淳朴汉子,会是一个反贼?怎么可能?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