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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细雨迷蒙。
道边草坪青翠,石板洇湿,平底鞋踏过,发出有节奏的吱哒声。
花坛后立了个孔子的塑像,双手环抱,形成一个窝形,积了昨夜夜雨,新绿油亮的玉兰叶子飘在里头。
跟柚子叶差不多。
陆敏下课后,回办公楼的途中注意到这个,停下脚步,静静望了会儿。
身侧有人路过,陆敏抬头,入目是张短发小圆脸,视线交汇的一瞬,女孩慌乱躲开视线。
这个年纪的孩子大多羞怯,她当年也不太好意思跟老师打招呼。
陆敏只当没看见,提步向前走,却听见那女孩怯生生叫:“老师。”
“怎么了?”陆敏以为她有事,停下来。戚卉惶然摆手,“其实没、没什么......老师好。”
她只是上完体育课路过综合楼,觉得看到老师,不打招呼不太好。
陆敏看着她,想起什么,“这次月考考得不错......”
翻了翻自己的包,又在外套口袋里找了一番,终于找到那袋软糖,“这个给你。”
“啊......谢谢老师。”戚卉将手掌往衣服上蹭了蹭,小心地接过,看到包装上的小蛋糕形状后,一顿,抬头看陆敏。
陆敏说:“凭本事养活自己就没什么丢人的。好好读书,只要有成绩,选专业的时候,想学什么就学什么”
戚卉手指头攥着糖,拼命点头,“知道了老师。”
陆敏颔首,“去吧,该上下节课了。”
“等一下老师——”戚卉交换着手,摸自己的兜,半天只摸出一块糖,有点不好意思,“这个薄荷糖,我见老师吃过,上个周回家,在商店看到了。”
是陆敏喜欢的柠檬薄荷糖。她接过,道谢。戚卉小声说:“希望老师能开心一点。对不起,我们不会再抄作业了......”
这段时间班级里抄作业的行为越来越严重,不止历史一科,陆敏在课堂上提过,但有部分男生叛逆期到了,干脆不交。
陆敏怔愣一瞬,摇了摇头,“这件事跟你没关系。”
“我不开心也不是因为抄作业的事。有个朋友,去世了。”
戚卉惊愕。
陆敏神色平静,眼梢似有反光,摆了摆手,叫她赶紧回教室,不要被年级主任抓到迟到。
那泡在水洼里的玉兰叶子,很像柚子叶。前不久,参加过告别仪式,殡仪馆也准备了柚子叶水供人洗手。
放学后陆敏没有多做停留,骑自己的电动车赶回家。
拉开鞋柜,粉色棉拖旁边空着,她看向室内。
二九笼子底下有便便,看样子是喂过了,陆敏将它放出来,拿纸巾清理粪便。
二九满地溜达,她回头时已经消失不见。
“二九?”陆敏起身将纸巾丢进垃圾桶,二九从沙发拐角后探出脑袋,“杭敬承呢,杭敬承呢,杭敬承呢,”
它不断重复,随后扭头走去书房方向。
陆敏动作少顿,跟上去。
书房门紧闭,里面没有什么动静。
二九哒哒哒拿尖嘴敲门,“杭敬承,杭敬承。”
它在学陆敏平时的模样。
陆敏眼睛看着金色门把手的纹路,留心门内的动静。
几乎没有动静。
约莫半分钟。
二九锲而不舍地敲门,陆敏蹲下身,将二九抱走。
“杭敬承。”
“我回来了。”
“等会儿出来吃饭。”
冰箱里没什么东西了,剩一颗青椒、一个西红柿、一根小葱和几颗小白菜。盘子里,是三根周一做的手工面,保鲜膜裹着,还没扯长。
陆敏将电视机打开,放二九自己看电视,穿上围裙,拎着食材进厨房。
先把蔬菜洗干净,放在沥水篮里备用。她将鸡蛋沿着碗沿轻轻一磕,两只手掰开,蛋液倒进碗里,如此重复三次,拿筷子打散。
刚才已经开了燃气灶和油烟机,冲刷锅留下的水渍被慢慢蒸干,陆敏放下碗,拿起一旁的食用油,拧开盖倒了些。烧油时想起忘记切葱,她赶紧转身切了些嫩葱茎,捧进蛋液里,再撒些盐和十三香。
不吃生葱花和香菜一类的,时间久了,她很少准备,不过炒熟的小葱没什么味道,他并不排斥。
油烧热了,陆敏将蛋液倒进去,拿锅铲翻炒,余光忽然注意到身侧有人,她手里的铲子抖了一下,磕到锅,发出吭啦声响。
杭敬承不知什么时候站她身后了,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二九就站在他肩头。
“饿了?”陆敏扭头问。
杭敬承淡淡瞧着她,顿了一会儿,朝她抬了抬下颌。
陆敏闻到轻微的糊味,赶紧回头,拿锅铲翻鸡蛋。
蛋液成型,糊了点边角,她挥动锅铲全部铲碎,盛出来备用。
“今晚吃面吧。家里只剩这些了。”
杭敬承似乎点了点头,她往烧热油的锅里下西红柿,没看他。二九身子上下摇摆,浑身绒毛跟着发颤,“今晚吃面今晚吃面今晚吃面。”
陆敏对番茄炒蛋情有独钟,杭敬承对此没有异议,她时常备食材,不知道吃什么时就做这道菜。
西红柿切小块,起锅烧油,煸炒出汁,倒入炒好的鸡蛋和切成丝的青椒,放盐翻炒,关火焖两分钟。
旁边的锅水已经烧开了,陆敏将保鲜膜揭开,伸开胳膊,两只手,一只端着面,另只手一点点将面面扯长,下入锅中。
杭敬承很喜欢看她做饭,模样虔诚,不紧不慢,心无旁骛。
面条出锅,在冷水里沥一遍,浇上西红柿鸡蛋,香气袅袅。
陆敏解围裙,杭敬承将面碗端上餐桌。
“昨晚下雨了。”
“嗯。”
“从一中到这里的那条路,樱花开了。”
“看到你的朋友圈了,很漂
亮。”
“你刚才在书房吗?”
“......嗯,投资方那边来了个电话。”
陆敏咬断面条,嚼了嚼,咽下去,抬眼看他。
“今晚忙吗?出去走走吧。”
杭敬承也撩眼皮瞧她,笑了笑,“行。”
四月份,气温回升,街头的人也多了起来。附近公园里许多遛弯的大爷大妈,偶尔也有穿着校服的小学生,三五成群。
这地方据说以前是私家园林,粉墙黛瓦,小桥流水,树映楼台,开放了一部分给公众。
青石嶙峋,曲径通幽,落地的白色球灯低矮,光芒微弱。
陆敏跟杭敬承并排,手里虚虚握着二九,慢慢沿着石子路朝前走。
“这几天累不累?好像每天都早出晚归。除了今天。”
“前几天耽误了点事,工期比较紧。项目开不了机,全组上下着急。”
前几天。
陆敏眼睫微颤。
“也要太着急。不是说影视寒冬么,这几年情况好像不算太乐观。总熬夜会把身体熬垮的。”
“嗯。习惯了。”杭敬承语气与平时无异。
陆敏偏头去瞧他的脸,灯色晦昧,瞧不出什么神情。
沉默片刻。
“张暮哥的后事,都处理好了吗?”她突兀地问。
她仿佛感到身侧人的脚步顿了顿,又仿佛没有。
一直都是原来的步调。
“差不多。”杭敬承说。
掌心的小家伙吃饭时折腾半天,这会儿倦了,不说话。
身前身后都有市民的谈笑声。
夜风吹过来,好像都吹散了。
身侧有砂轮滚动的声音,咔哒一声,杭敬承低头,用手护着火,手掌挪开后,唇边绽开橙黄色的火光,随着呼吸明灭。
“他走前都安排得差不多了。”杭敬承说。
“没什么需要处理的。”
“没结婚,没孩子。”
“养父匆匆来看了他最后一眼,拿了点钱,走了。”
“亲妈二十多年没联系过,可能压根不记得他这号人。”
“无牵无挂的。财产都捐了。下葬后没什么需要处理。”
杭敬承声音平静,平静得令人心碎。
指尖一掸,烧了半截的烟灰散落春夜中。
陆敏用手指轻抚二九的脑袋,用力眨了眨眼睛。
张暮去世的消息,她是二十五号下午知道的,那天正好是周六,杭敬承忽然回家,脸色差得要命,她即刻心脏突突跳着,生怕出了什么事。
杭敬承说,张暮走了。他来不及解释什么,连夜飞去历城。
几乎是晴天霹雳。
陆敏的大脑处理不过来这个消息。
半个月前还高高兴兴参加她婚礼的人,祝她新婚快乐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婚礼是在三月四号办的,两天后是陆敏的
生日,正巧这天杭敬承和张暮有采访,晚上一起吃了顿饭。
张暮那时状态看起来异常的好——虽然身体那半年一直很虚,但是精神状态很好——还说虽然要休息一段时间,但是想拍的戏还没拍完。
第二个周末,陆敏也飞过去,参加葬礼。
告别仪式很简单,到场的几乎全是张暮这些年在业内的同僚,和他几个学生时代的好友。
据说张暮喜欢过一个姑娘,在十六岁那年就走了。他从来没放下过那段过去,心理出了点问题,一直在接受治疗。去直到年年底查出胃癌,他完全放弃治疗,潇洒地度过了人生最后一段时光,在给她过完生日后,选择离开这个世界。
一直到现在,陆敏还偶尔恍惚。
距离在游艇上,她失意,他主动过来安慰,不过大半年的时间。
好像以后再也不能跟他那样松快地聊天了。
她同张暮认识,不过短短一年。
那么身旁的人呢。
他失去的是同僚,好友,相互扶持走到今天的兄弟。
杭敬承在那一个周里每天给她打电话,表现得很冷静,一直到参加过葬礼,回到青城,他将自己关进书房,挨个擦拭张暮留下来的那些碟片、唱片和唱片机。一遍又一遍。
陆敏扭头去看杭敬承。
前方不远处是个小广场,灯光明亮,边缘映到这里。
杭敬承深吸一口烟,脸颊凹陷出骨骼轮廓,旋即扭头吐烟圈。
“杭敬承。”她忍不住出声。
“去了就去了。他都给自己安排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杭敬承摇头。
“你可以难过的。”陆敏说。
杭敬承不说话了。
她继续,轻柔的声音散落春树枝头,“生老病死,虽然是躲不过的定律,但是作为有感情的人,怎么可能不为长久的离别伤心呢。”
陆敏漫步走着,杭敬承忽然停下脚步,她也停下来等他,他唇边橙花明灭,抬手牵起她的手,握紧,重新朝前走。
她等了等,不见他有说话的意思,于是自顾自继续。
“他留了那封遗书,比起接受病痛折磨,这件事对他来说是解脱,不是吗。作为他的好友,作为生者,将伤痛交给时间吧。杭敬承,你会慢慢走出来的。”
陆敏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脚尖先踏入广场,随后整个人进入明亮的灯光范围。杭敬承将烟头揿灭,丢垃圾桶里,“敏敏。”
“比起时间,还是你比较能治我的病。”
陆敏微赧。
小广场有不少带着孙辈遛弯的大爷大妈,一个不怕生的小女孩走过来逗二九,杭敬承就逗那小女孩,“它啊,它咬人,咬不穿鞋的小孩。”
小女孩一下就把手缩回去,低头盯自己光秃秃的脚丫。她奶奶追上来,好歹是把鞋子给穿上了。
这天夜里,陆敏没睡好,夜沉沉的,不知道几点,听见身旁有动静,杭敬承焦急地
呢喃。
她睡眼朦胧地想要翻身,忽然给他抱起来,就这么坐着,东倒西歪地抬手轻拍他的手臂,“只是做梦,没事的。杭敬承......只是做梦。”
因为太困倦,她只在迷蒙中听见杭敬承提到张暮......女儿......
肩上忽然发痛,杭敬承咬了她一口,陆敏一激灵,紧了紧,也咬住他。他嘶声抽气。陆敏清醒过来,不知今夕何夕,挣扎几下,被钳住双手,不得不错开腿。
“陆敏。”杭敬承挨在她身前,许久没有这样叫过她的名字了,急切地掐着她的下巴吻上去,想要撕咬她似的,齿尖啮她的唇瓣,快要咬破了,又用唇舌安慰她。
“陆敏。”他又叫她,用力地将她整个人拢住。
“给我个孩子吧。”他在黑暗中哑声呢喃。
“给我个孩子。嗯?”
尾音上扬,是个疑问句,然而陆敏脸颊被他手指掐着,嘴巴张开,说不出话,心尖颤抖,两只手扣在在身前,不得动弹。
她忽然想起几小时在小广场上那段话,他说张暮好久前跟他提过,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喜欢那个女孩活得好好的,两个人还结婚了,生了个漂亮的女孩,长得很像妈妈。陆敏并非初次,半梦半醒间也很容易得趣。只是曲径有尽头,不小心就会越过葱郁竹林之间的罅隙,一头挤入光明灿烂的小广场,未免刮得浑身酉夋痛,忍不住酉夋吟。她凭借本能断断续续思考着,有些人性本能的羁绊,是除了血缘之外无可替代的。如果能有一个孩子,张暮也许不会失掉所有希望。
今夜晚归时又下了场小雨,雨水点点落在陆敏脸上,连睫毛上都挂着水珠,顺着脸颊滑落,临到家门口时,雨势渐大,噼里啪啦砸下来,她像只小兔,恍然无措地蹦跳着躲开,身上的水珠全都甩到杭敬承腰际。他按着她手腕上突突地有节奏而一下快过一下的的脉搏,临界地埋在里面,“给我个孩子。敏敏。”
陆敏脱力地趴在他肩头,半晌,没有说话。
杭敬承垂眸,黯然,咬紧牙关,几乎要将她的脉搏按到凹陷下去,松开。
“别走。”陆敏抬手环住他的肩膀,嗓音已然沙哑。
“弄里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