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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7 章 重罪

作者:云依石 字数:6184 更新:2024-08-09 01:39:13

“云瑟,你觉得此事是真是假?”

杜云瑟微微摇头,“我亦不知。”

秋华年问的自然不是白玉钏的父亲很受京中王爷器重这件事的真假,就像他方才给九九分析的那样,如果白玉钏的父亲真的这么厉害,庄寡妇这位岳母怎么还会在杜家村过现在的日子?

但白玉钏也不会无缘无故说什么“京中王爷”,她必定是在父亲那里听到过相关的事情,才会拿出来放狠话炫耀。

庄寡妇说他家女婿是来漳县做生意,顺便送家眷回来探亲的,漳县有什么生意需要巴巴的专程来做一趟?

不怪秋华年多想,在十六这位太子贴身暗卫突然来杜家村住了数日后,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这一家人虽然目前还身在乡野中,但从未真正离开过京城诡谲风云的影响范围。

杜云瑟沉吟片刻,“若京中势力插手辽州,应该是为了边境鞑子之事。”

“吴深信中说的鞑子的军队配备了不少不知来源的新兵器,粮草也比往年充足的多?”秋华年记起此事。

“鞑子大军突袭靖山卫,本意是想撕开一条口子,长驱直入洗劫其后诸城,谁知被吴深硬生生挡了下来,他们军中的变化也暴露在了裕朝面前。”

杜云瑟看着窗外晦涩不明的天空,“朝廷一直在控制粮草与铁器流入草原,吴深的战报传回京中后,朝野必定震动,派人来边关严查,这样的大事京中的那几位都不会袖手旁观的。”

“就算被幽禁的太子……十六之前去靖山卫,绝不会只是代替太子给‘表弟’送些药材那么简单。”

“幕后之人,想暗中扫清证据;争权之人,想借机扳倒敌人。”

秋华年摇了摇头,起身合上正房的门,院里起了风,狂风卷起沙石与草叶,在空中肆虐飞转。

“辽州、襄平府……要乱了啊。”

原本随着赵氏等人被赶走,他们生活中的烦心事已经差不多都消失了,还有不到一个月,第一茬棉花也可以收获了,秋华年渐渐习惯了平静的生活,心思全部放在柴米油盐与地里的棉花上。

可现在,他突然发现,来自裕朝权力中心的摧山排海般的黑云已经在不可阻挡的逼近,哪怕只是余波,也会对他无比珍惜的幸福生活造成难以挽回的损毁。

虽然杜云瑟在那些大人物眼中尚不起眼,但一个不慎,还是有可能被注意到,过早卷入难以自保的复杂谋局。

而且杜云瑟背后一直有一根握在帝王手中的线,如果边境事态发展到一定程度,有需要时,元化帝未必不会牵动着根暗线。

杜云瑟将秋华年揽入怀中,轻轻抚摸他单薄漂亮的脊背,“华哥儿,我一定会保护好你们。”

隔着夏日薄薄的衣料,杜云瑟掌心的炙热连同颤意一起毫无保留的倾泻在秋华年的皮肤上,秋华年抬起双手,也紧紧抱住了眼前的人。

“……杜云瑟,你也别怕,我会一直站在你身边。”

反常的狂风拍

打着窗纸,太阳已经落山,黑暗一点点侵蚀着天地间最后一点光亮,在这座风雨欲来的乡间宅院中,他们紧密相拥。

……

乡里少有新鲜消息,庄寡妇远嫁的女儿带着两个孩子回乡探亲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杜家村。

胡秋燕来秋华年家中闲话,一边补衣服一边说,“我刚嫁来杜家村的时候,紫蓉还在村里,当时庄寡妇的男人已经死了,一个寡妇拉扯一个女儿,日子过得很不容易,我婆婆时常让我去接济她们一下。”

“庄寡妇是个好的,但紫蓉这丫头……”

胡秋燕噤声摇头,没把当年那些鸡毛蒜皮的不愉快在背地里乱说,只说了一些村里大多数人都知道的事情。

“约莫十一二年前,紫蓉去镇上卖鸡蛋,回来时突然领了一个穿着绸缎衣服的外地男人,非要嫁给他。庄寡妇只有这一个女儿,哪里舍得把她嫁给不知底细的人,紫蓉见她不答应,哭天喊地闹了很大一场。”

“我当时还是新媳妇,和村里人没那么熟,不知怎么的庄寡妇后来突然又松口了,那男人在村里摆了几桌席就带着紫蓉走了,之后再也没回来过,每年只托人带个信,庄寡妇不识字,还得去请族长家的人帮忙念。”

“有人说,紫蓉在外面锦衣玉食,早就忘了家里的老娘;也有人说,紫蓉怕是出了什么事,才一直不回来。她这次突然带着两个孩子回来,真叫人意想不到。”

九□□完玉钏的话后,秋华年就一直记挂着邻居庄寡妇家新来的那几个人,他不动声色的和胡秋燕打听,“当初那个男人是什么来头?村里没一个人认识?”

胡秋燕不确定的说,“好像是从京城附近过来做生意的,我只远远瞧见过一次,不知道底细。”

云康正在和秋华年家的两个孩子以及迟清荷在书房读书,杜云瑟让他们背诵讲过的内容,胡秋燕听着儿子朗朗的读书声,嘴角勾了起来。

“华哥儿,我亲戚已经回信了,他说今年边关局势有些紧张,快到秋收时候,官府居然征了两波徭役,都是去加固城墙搬运粮草的,他会尽力给你找人参籽的,但今年估计得的不多。”

秋华年现在手里还有十六送来的药,不急着用人参籽,他闻言点了点头,反而更关注另一件事,“边关开始征徭役了?”

“是啊,信里说他们那几个县每家每户都征了一遍,除了有功名的和家中只有一个男丁的,全都没逃过。”

裕朝注重让百姓耕作修养,往年除了夏日疏通河道耽搁不得外,官府都是等秋收农闲之后才征徭役的,一次也只征几个村子的部分人。

像胡秋燕说的这样几个县范围内每家每户都征一遍,上次发生还是将近二十年前,边敌尚且强大,圣上御驾亲征之前。

胡秋燕说到这样也有些犯愁,“咱们漳县离边关也不算太远,到时候人还是不够,不会把徭役征到杜家村来吧。”

“普通徭役倒也罢了,这次可是要去边关的……”

胡秋燕家的云康只有七岁,

未到裕朝规定的年纪,所以家中唯一的成年男人宝善不用去服徭役,秋华年家春生年纪尚小,杜云瑟还有秀才功名,更不会在征徭役的名单里。

可杜家村的其他人家大多都符合服徭役的条件,万一官府的命令送来,不少他们熟悉的人都躲不过这一遭,比如族长家的三个儿子就至少得去一个,如果征第二遍,还得再去一个。

这次每家每户都征,想花钱买别人顶名服徭役也难了。

秋华年宽慰道,“目前还只是边境上的那些县,离征到漳县还远,说不定到时候人已经够了。”

“但愿如此吧。”胡秋燕叹气。

就在这时,胡秋燕突然听到秋华年家院墙那边传来很大一声动静,书房里的读书声都被打断了。

秋华年也听到了,他起身出去查看,杜云瑟亦从书房出来,几人走到西边的墙根下,发现那里静静躺着一只漏了气的皮球,方才的响动应该就是皮球发出来的。

“砰砰砰!砰砰砰!”

院门被急促敲响,杜云瑟微微皱眉,拦了一下秋华年自己去开门。

秋华年微微侧头,目光擦过杜云瑟的背影,从打开半扇的门外看见一个八九岁的男孩,长得虎头虎脑,肚子圆滚滚的,下巴抬的老高。

“我的皮球落你家院里了,快还给我!”

胡秋燕拉了拉秋华年,比口型道,“紫蓉的儿子,这也太……”

她没说下去,但言下之意很明显:紫蓉明明高嫁给了外地商人,过好日子去了,可养出来的孩子怎么连她家一直在村里长大的云康都不如?

自己乱扔球扔进了别人家院子里,上门找球,别说道歉了,连句软话都不说!

秋华年捡起皮球走到门边,“你看是这个吗?”

男孩看见皮球后,嘴瞬间撇了下去,“我的皮球怎么漏气了?刚才还好好的,这可是我爹送我的,你们赔我皮球!”

秋华年被他气笑了,虽然他知道一个大人不该和孩子多较劲,但有的熊孩子实在是讨人厌。

“所以你承认这是你的皮球了?”

秋华年见他点头,晃了晃手里的球,“那正好,你的球方才砸进我们家,打扰了我家孩子读书,你去叫你家大人来赔礼道歉,否则这个球不能还你。”

“你、你——”男孩张了张嘴,转头跑走了,“我才不呢!你等着,我要叫我姐姐来骂你!”

门边的动静太大,书房里的几个孩子也出来了,春生在背后冲那个男孩喊道,“来就来,谁怕你!我姐姐比你姐姐厉害多了!”

“……”

秋华年没忍住噗嗤一笑,杜云瑟脸色沉下来道,“春生,现在是读书时候,我可叫你出书房了?”

春生上一秒还斗志昂扬的气势下一秒瞬间蔫了,灰溜溜回书房读书去了,九九也想笑,掐着手忍了半天才忍住。

秋华年当然不会幼稚到等玉钏过来吵架,把大门一关,皮球随手丢到院里,继续回屋聊天去了。

傍晚时候,迟清荷要离开了,车夫把马车赶到大门口,九九送她到门口。

“明日是学琴的日子,我在家中等你来。”

“明日是不是要学新曲子了?我晚上再温习一下琴谱。”九九眼睛亮晶晶的说。

迟清荷抿嘴轻笑,“你已经学的够快了,读书、学琴、绣花,还要帮家里干活,也让自己松快一阵子吧。”

九九笑而不语,许多人都担心她太累了,但其实这样不断的学习才带给她真正的快乐和安全感。

九九目送迟清荷坐着马车离去,头一转突然发现庄寡妇家的门半开着,玉钏站在门里,正眼神阴阴的看着她。

两人对视,玉钏脸上的表情不自觉狰狞起来,九九对她微微颔首,眼中也是一片寒霜。

看着九九的背影消失在漂亮崭新的如意门后,玉钏剁了下脚,愤愤骂道,“就是个秀才家的村姑,得意什么呢,换做以前在京里的时候,给我提鞋都不配!”

玉钏想到九九手腕上那个水头不错的玉镯,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白嫩手腕,气恼又委屈。

她原本的镯子可比这个小村姑的好,可惜离开京城的时候,她身上所有首饰全被嫡母和嫡姐派来的丫鬟撸走了,包裹里的好衣裳也一件没留下,现在只能穿寒酸的布衣。

“玉钏,过来帮姥姥舀碗水。”庄寡妇的声音从院里传来。

玉钏翻了个白眼,强忍着才没骂回去,不过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愚昧村妇,真有脸摆姥姥的谱使唤她了。

她在家中时,可是正儿八经有丫鬟使唤的小姐,现在居然沦落到在村里干下贱的脏活。

爹爹不过是一时听信了嫡母的挑拨而已,只要弟弟还在,她们母子三人迟早会再回京中去的,到时候,她一定要让那些落井下石的人好看!

不过眼下,她得先把邻居秀才家的人收拾服帖了,免得本来就难受的日子过得更不舒心了……

玉钏眯起眼睛,褪了色的半红指甲掐入掌心。

……

第二天早上,太阳还没热起来,迟清荷身边的大丫鬟巧音就坐着马车来接九九了,这些日子,杜家村的人已经习惯了宋举人府的马车,看着穿绸戴金的九九,纷纷感叹自家村里的小丫头已经快成小姐模样了。

存兰手里攥着一把野花,躲在阴影里等到宋府的马车远去,才神情恹恹的走出来。

她背上还背着一个竹筐,里面装着早起去后山割的猪草,赶着回家喂牲口。

存兰低头走了几步,视线里突然多出一双崭新的布鞋,布鞋的主人拦着她不让她前行。

存兰抬头,看见了那个最近村里人都在议论的庄寡妇家的外孙女。存兰听说她脾气不太好,不想与她多纠缠,可对方却抢先道,“你以前是不是和杜九九关系挺好的?”

“我听说她家以前可穷了,全仰仗你带她一起玩,可现在她哥哥考上秀才,家里盖起了大宅子,又攀上了举人家的小姐,就再也不要你了。”

“你看她

头上戴着首饰,身上穿着绸缎,也不知道分你几件,知道的说你们是同族姐妹,不知道还以为你是她的丫鬟呢!”

“我要是你,才不会让杜九九一直这么得意下去!她哥哥是秀才,你爷爷还是族长呢,你如果需要帮忙,随时来找我,我给你出主意好好给她家点颜色瞧瞧。”

“……”

玉钏说完一大通话后,径直走开了。存兰低着头站在原地,眼泪突然吧嗒吧嗒落在地上,沾湿了土壤,很快便无影无踪。

她丢下手中被揉皱的野花,擦着眼泪闷头跑回了家。

叶桃红正在家里干活,看见存兰哭着跑回来吓了一跳,“我们兰姐儿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出去割草,怎么哭了?”

存兰咬着嘴唇摇头不说话,叶桃红过来把她肩上的筐取下来,领着她一起去喂牲口。

“你不和娘说就不说吧,回头九九来找你玩,总能等到你说。”

叶桃红一边给骡子和猪添食,一边和女儿说话。

“说起来九九上次给你送的花样子还在柜上放着呢,你赶快看完给人家还回去,那东西可不便宜,估摸着值一钱银子,就算九九没要咱们一直留着也不好意思。”

“还有啊,九九每日这么忙,你别只等着人家来找你,你也去她家找她玩啊,华哥儿上次还说要请你一起打马吊牌呢!”

“……”

存兰吸了吸鼻子,又落了几滴泪,她蹲下来帮母亲一起给牲口添草,一句话都没有说。

……

千里之外,威严皇城,春和殿四周执勤的禁军依旧无比森严,炎炎烈日下,这雄伟华美的宫殿竟给人一种冷清之感。

十六静静跪在侧殿内,等待前方不远处的人查看自己带回的东西。

许久之后,太子嘉泓渊才放下手中的书信,将它们凑到烛火边焚烧殆尽,黑色的灰烬轻轻飘落在地上,摔作碎末。

“吴深的伤如何了?”

“吴小将军伤到了小臂,属下看过,于长久并无大碍。”

十六一板一眼的回答,“吴小将军让我转告殿下,请殿下务必保重身体,不要忧思过度。”

嘉泓渊笑了笑,他记得吴深第一次回京见自己这个表兄时,正巧遇上自己病发,吓得本来无法无天的小少年顿时脸色惨白,之后每次见面,问的第一句话永远是“殿下今日身体如何?”。

“你瞧吴深可有不忿?”

十六冷静道,“小将军不在乎论功行赏,只想尽快再次上阵杀敌。”

“也对,他以前在大将军府,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自然看不上这些。”

嘉泓渊嘴角仍然上翘,眼神却充满了冷意,吴深可以不在乎,但他这个表兄,却不能不在乎,这个世界上,尚还真心关心嘉泓渊这个人的人已经很少很少了。

嘉泓渊转头看向身后,十六的身体与昏暗的阴影融合在一起,几乎分不出边界。

“十六,上前一些。”嘉泓渊把蜡烛移了过来。

十六不明所以,但在嘉泓渊面前他向来只用遵命,哪怕太子殿下笑着对他说“十六,去死吧”,他也只会条件反射般毫不停顿的用刀割开自己的喉咙。

嘉泓渊借着烛火一点点细瞧十六,从眉间瞧到手尖,把这具单薄的身体全部映入眼底,十六一动不动的低垂着眼睛任他打量,双目放空,面无表情。

“你出去一趟瘦了许多,这些天好好休息,就与孤一起吃饭吧。”

十六点头,嘉泓渊掩唇咳嗽了数声,看向他的左臂,“你的那柄剑,怎么不见了?”

十六不解,“殿下,我来见您身上从不带武器,这是规矩。”

嘉泓渊摇头,“你若在殿外才取下暗剑,衣袖上必有痕迹,可如今却没有了。”

堂堂一国太子,却将一介暗卫身上的细节记得如此清楚,若此时嘉泓渊面前的人不是十六,恐怕早就不是感动到肝脑涂地,就是害怕到心惊胆战了。

可十六只是平静说道,“送人了。”

“送人?”嘉泓渊眉尖微挑,没有继续追问。

他看着十六低眉敛目的样子,突然问他,“十六,是不是无论孤说什么,要什么,你都会答应?”

十六一动不动道,“属下对殿下的忠心,天地可鉴。”

“忠心……是啊,忠心。”嘉泓渊脸色苍白地咳嗽过后,挥了挥手,“你且下去休息吧。”

十六遵命悄无声息地起身,在他退出侧殿前,嘉泓渊突然开口道,“十六,你还在找你的家人吗?”

十六愣了一下,“属下……不找了。”

嘉泓渊微微颔首,“十九年前,孤竹梅氏一族因守城不利,被判重罪,五服之内成年男丁发配岭南,家眷尽数没入宫廷,但梅氏本家之人早已殉城死绝,只剩一个被家人的尸体层层护在最下面的小哥儿。”

“……”

十六站在明暗交界的地方,脊背僵硬成一道直线。

殿下当然知晓他的过去,就像用一把武器总得知道它的斤重长短,可这些东西何必明说出来?他已经只是一道名为十六的影子了而已。

嘉泓渊从十六冷厉的脸上看出了无措,他心头蓦地一软,叹气道,“真的寻到了,也不要相认,梅氏的罪名一日不摘,被人知道,只有戍边与没入宫廷的结果。”

十六的嘴唇动了动,第一次竟然没发出声音,“属下明白。”

殿下说的这些,他当然全都明白,可被如此直接的当面说出来,还是像被撕开了血淋淋的伤疤一样,痛的人发抖。

他明明已经早就被训练到几乎失去对痛觉的感知了。

嘉泓渊的手指动了动,他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一个被软禁在东宫的半废太子,一言一行,竟都由不得自己。

“十六,你是母后挑给孤的人。”

“十六……去吧,去休息吧,休息过后,快些回到孤身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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