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华年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仿佛只是随口一问,让这位白家下人松了口气。
他并不是白彦文从京里带出来的,而是来漳县后人手不足新买的,所以没有那种拿乔的底气,生怕一不小心就丢了现在轻松的活计。
秋华年对比了一下这个下人的口音,也发现他是漳县本地人。
这就奇怪了,在古代,豪门望族的下人大多是几代几代传承下来的,白彦文虽然只是个商人,但背靠着二皇子,不至于挑不出一群使唤惯了的下人跟自己来辽州。
白彦文到了漳县才新买了一批人,还直接放在门前迎客这样的位置上,可见他离京时带的人不多,当时并没有料到自己要在漳县买个园子,急需一群办事的下人。
究竟是什么让白彦文改变了原本的计划?
秋华年和杜云瑟、云成进了园子,园子里伺候的人果然也大多都是漳县附近地域的口音,因为人手混杂,园子里稍微有些乱,随着客人们一个个到达,这份乱象更加明显。
撷芳园里移步换景,曲径通幽,太湖石等自然景观有意地错落分布,让视线有重重阻挡,不叫人一眼看清全貌。
撷芳园中央的一座水榭是整个园子最宽阔的地方,已经摆了六七个圆桌,圆桌上设了瓜果点心,供宾客在餐前享用。
秀才和童生的座位不在一处,云成与秋华年两人分开坐了,院试之后,杜云瑟原本已经没什么人记得的神童之名被重新提起,在漳县读书人圈子里成了大名人。
他之前不在县学读书,只有考试时出现,让想结交他的人找不到机会,这次终于在同一个宴会上相逢,稍微能扯上些关系的人都过来攀谈。
秋华年不想和这么多心思不纯的陌生人虚与委蛇,杜云瑟知道他的脾性,不动声色地起身,邀请那些人去一旁说话,将清净留给秋华年。
从村里到县城一路上都没有休息,秋华年喝了半杯茶水,起身问水榭里的丫鬟茅房的位置。
他和暂时抽不开身的杜云瑟说了一声,七拐八弯终于找到地方,解决完生理问题顺便用澡豆洗了手,准备回水榭去。
秋华年的方向感不错,虽然园子的路有些弯折,还时不时被一块屏石、一树紫藤、一丛太湖石遮掩住视线,但秋华年依旧按照记清的来路往回走着,没有出什么差错。
他半提着衣摆,脚步匆匆,即将绕过一架叶子半枯黄的荼蘼花时,突然听到视线看不见的那一侧传来脚步声。
园子里不知道有什么人,秋华年下意识停步,去另一边的月洞门里躲了起来。
荼蘼花后绕出来一个人,秋华年粗略扫了一眼就移开视线,这个人三十多岁,穿着紫色的织金锦缎,面貌还算端正,但全身一股虚浮之气,身上还散发着酒气,看起来叫人不喜。
秋华年觉得他有些面熟,稍一回忆,记起来这个人的眼睛和玉钏姐弟有些像,八成就是白彦文了。
秋华年不动声色地将右手按在左手的衣袖
上,那里藏着十六送的伏暑剑。
临出门前,秋华年忽有所感,从柜里取出它带上,只当是突发了玩心,好不容易正经出一趟门,想试试随身藏着暗剑的感觉。
没想到现在说不定还真用得上。
白彦文看了眼月洞门的方向,但没有发现已经藏起来的秋华年,“我要去宴会上了,让人把里面的那个看好,别闹出什么乱子来。”
“这可是要留给赵大人的,赵大人晚上就到了,丢了我可拿你们是问!”
白彦文身边的管事秋华年也眼熟,正是那日来送帖子的范七。
“老爷放心,那个卫德兴说了,他家这个哥儿是针扎到手上都不吭声的性子,绝对没问题。”
白彦文嗯了一声,“先这样吧,之后赵大人想带走,就收拾好送给他,不想带走,就给我送过来。”
两人转身离去,秋华年听不见脚步声后才松了口气,他朝身后看去,月洞门后面藏了一间小小的房舍。
卫栎在里面。
因为园子的许多下人是新买的,又正在办宴会,这里疏于看守,一个人影都没有。
秋华年想起那个有一面之缘的可怜小哥儿,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在房舍窗纸上戳了个洞,确认里面只有被绑住手脚的卫栎后,快步走了进去。
“你——”卫栎满脸泪痕,声音发颤。
“别说话。”秋华年一边说一边拔出暗剑,削铁如泥的宝剑轻轻松松砍断了粗绳和铁锁。
他身上带了一钱银子和一把铜钱,全掏出来直接塞进了卫栎怀里。
“你怎么选我不管也不劝,只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从这儿出去直走到紫藤树,往西绕过去,看到题字的屏石后再往东走十几步是茅厕,茅厕正南边有一个小门,几乎没人看守,你想走,就趁现在。”
“我——”卫栎声音细的像蚊子。
“你也可以留下,晚上陪侍钦差大臣,运气好做他的侍妾,运气不好白彦文也想要你,只要你愿意。”
秋华年把暗剑收回袖子里,毫不拖泥带水地起身出门,这里毕竟是别人的园子,多留一会儿就多一分危险。
他走到门边,一只脚刚迈出去,卫栎努力想大声点但依旧细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我不是那样的人……”
秋华年回头,卫栎穿着细纱做的衣袍,妙曼的身躯与娇柔的五官被衬得无比诱人,他挂满泪水的脸在这一瞬间绽放出的光芒,却比身体还要美丽。
他鼓足全身的勇气为自己辩驳,“我不是那样的人!”
“那就去做你想做的人吧。”秋华年留下这一句话,转头走了。
卫栎吸了口气,脚步踉跄着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一套下人换洗的衣服,飞速套在身上。
他装好秋华年给的钱,从盆栽里挖了一点土搓开抹在脸上,心脏咚咚跳着跑出房间,把屈辱的纱衣,把砍断的绳索,把一切的一切都远远甩在身后。
……
秋华年面色如常地离开关着卫栎的房间,很快就回到了水榭附近,他正打算去找杜云瑟,突然被人喊住了。
秋华年转头,看见了醉醺醺的白彦文。
“范七,你是怎么办事的,怎么让人跑到这里来了?!()”絶晟蝥?覑?劑?腺?????偛????葶蹿?????h??歓?瑑?敧葶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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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白彦文顿时一喜,他因为计划好了要把卫栎送给钦差大臣赵田宇,本来还想忍一忍,现在却没什么顾虑了。
“你们从哪里买来的美人儿,我居然没发现,这样的姿色怎么不尽早送到我房里?”
范七急得额头浮出一层虚汗,老爷一喝酒就控制不住自己,什么胡话都直接往外说,回头酒醒后悔起来,吃挂落的还是他们这些下人。
范七附在白彦文耳边,急切提醒,“老爷,他不是我们新买的下人,是杜秀才的夫郎,今日应该是随杜秀才来赴宴的。”
“就是那个中了小三元,老师是文晖阳,我们临走前‘那位’还专门提过一句的杜云瑟!”
范七自以为说的小心,秋华年一个乡下出身的小哥儿听不懂什么,可秋华年已经把他们话里的信息都记住了。
看来杜云瑟确实是这些人的目标之一,不过还没有起眼到成为主目的。
没想到出来一趟,还有意外收获。
“……”白彦文被范七提醒后,终于克制了一些,遗憾的目光从秋华年身上扫过。
秋华年感觉自己就像被泡在了发浑的猪油里,心里直泛恶心,他正欲反唇相讥,肩膀突然被人从后面搂住了。
“白老板,你发帖邀我们前来赴宴,却醉酒现身,用轻薄言语唐突我的家眷,是故意想给漳县的读书人们一个下马威吗?”杜云瑟的平缓的声音中含着令人心惊的怒意。
原本和杜云瑟交谈的读书人们都围了过来,目露不善。
本来书生与商人就存在社会地位上的高低之分,这些至少考中了童生的读书人来撷芳园赴宴,多少是看在了县令和小道消息里的钦差大臣的面子上,现在白彦文居然用宴会给他们下马威,这谁忍得了!
眼看赵大人交代的事情要办砸了,白彦文一个激灵,酒终于醒了。
他上次就是因为喝酒误事,才被二皇子冷落了,这次终于靠着正妻的运作以及自己在辽州做生意的经验重新回到了二皇子的视线里,可绝对不能再出大错了!
白彦文赶紧整理了一下衣领,挺直腰背,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虚浮邋遢。
“杜公子您这是哪里的话,我刚刚吃了些酒认错了人,怎么会是有心给你们下马威呢?我这就给您和您夫郎赔礼道歉,您可是朝廷未来的肱骨之才,千万别和我这种小人一般见识啊!”
白彦文反应过来后,变脸的速度和服软的态度令秋华年咋舌。难怪他能给二皇子办事,别的
()不说,就这份脸皮厚度就超出绝大部分人了。
书生们哪能和这样的商场老油条比厚脸皮,白彦文一下子就把姿态摆到最低,其他人都不好说什么了。
白彦文迎着杜云瑟怒意不减的目光,心里骂了一句,脸上的笑堆得更多了。
“这事千错万错都是我喝了几口酒的错,杜公子生气是应该的,我这就准备赔礼给您夫郎压惊,您可一定要收下。”
白彦文肉疼地给范七吩咐了几句,很快范七就取来了东西。
这么多人看着,又确实差点捅了大篓子,白彦文只能大出血,因为事情紧急来不及细挑,范七捧着的匣子里少说装了十几件成色上佳的首饰,也不知之前是谁的。
白彦文忐忑地等杜云瑟的决定,杜云瑟却看向秋华年。
秋华年冲他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
如果杜云瑟身份没有这么特殊,如果不是已经提前知道了那位钦差大臣晚上会来,秋华年不介意撕破白彦文努力拉起来的遮羞布。
但现在为了以防万一,秋华年打算先收些利息暂时离开,回头再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秋华年接过匣子,不等白彦文松气,嫣然一笑道,“白老板赔罪时出手这么阔绰,为什么要做那种抛妻弃子的勾当呢?”
抛妻弃子?众人没想到白彦文刚勉强解释清了自己的轻薄行为,又被爆出来一件德行低劣的事。
“我们杜家村有一位叫杜紫蓉的远嫁女,前阵子带着一对儿女回村,说是被丈夫赶出来了。看他们的长相和名字,以及自述的来历,那位丈夫估计就是白老板了。”
“可怜他们母子三人在乡下吃糠咽菜,白老板却在县里大摆宴席,白老板娶走我们漳县的姑娘后抛妻弃子,漳县的人谁还敢信你的话?”
“……”白彦文没想到居然会从秋华年口中听到杜紫蓉的名字,一时竟哑口无言。
不过是个妾,是两个被教坏了的庶子庶女,哪来的抛妻弃子?这个哥儿也太颠倒黑白了些!
他回过神想反驳,可秋华年却不给他机会,赔礼收了,面子揭了,人也不想继续待着了。
“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宴不是好宴,客也不必是好客,我们先走了,希望白老板日后多多自重。”
杜云瑟紧跟着说,“不是同路之人,何必同席而坐。”
两人携手离去,杜云瑟这位最能代表漳县读书人面子的“小三元”都走了,其他读书人的傲气也升了起来,不愿继续参加白彦文这样德行卑劣的商人的宴会,纷纷起身告辞。
只有一两个人的话大家还会有所犹豫,现在有杜云瑟带头,许多人跟着响应,原本犹豫的人也不犹豫了,毕竟读书人都要面子,这时候还留下,传出去的名声也太难听了!
白彦文徒劳地挽留了几声,见大势已去,只能努力保持笑意,催促范七等人安排人手送客,好歹留下最后一丝体面。
同时离去的客人太多,园子里所有人手都被叫到了前门充数,无人把守的小
门旁,一道藏在树后的人影踟躇了几步,飞快推开门跑了出去。
……
从宴会回来后,秋华年一直等着县里的动静,却只等到了白彦文离开漳县回京的消息,撷芳园宴会上发生的事似乎被人刻意掩盖了下去。
“赵田宇来漳县处理过白彦文就走了,王县令说他看不透这个人。”
秋华年摸着下巴,“这位钦差大臣真是雷霆手段,白彦文没办好事,他直接把人弄走了,也不知他原本叫白彦文来漳县办什么来着。”
杜云瑟提着茶壶的手一顿,接着继续给秋华年倒了一杯甜梨水,家里的梨子越来越多,秋华年玩出了许多花样,甜梨水就是其一,每日煮上一大壶,润肺又解燥气。
“或许……这反倒随了他的意。”
秋华年抿了口温热的甜梨水,“你是说赵田宇本来就想把白彦文弄走?”
这个推论实在是太反直觉了,但仔细想想,细节又都对得上。
如果没有秋华年放走卫栎,又被白彦文言语唐突,反击时让白彦文当众颜面扫地,事情的走向有可能是赵田宇来到宴会,看见白彦文准备的卫栎后当场勃然大怒,师出有名地把白彦文赶出辽州,还能顺便树立一个钦差大臣不为美色所惑的形象。
不过那样的话,作为筏子的卫栎的结局一定会极其凄惨。
杜云瑟摇头道,“只是一个虚无的假设,不能排除其他可能,目前已知信息只有赵田宇毫不犹豫就赶走了白彦文。”
“无论怎么说,白彦文离开漳县,赵田宇也远在襄平府城,我们的日子暂时没什么波折了。”秋华年长长舒了口气。
“棉花积攒的够多了,再过个几天就开始弹棉花,留下我们自己用的,顺便给祝经诚送信让他派人来收棉花。”
“另外秋天已到,我们也得趁着瓜果丰收,为过冬多做些储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