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维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清晨。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打进来,照到他脸上的部分被一个纤细的身影挡住。大黄在逆光中看着他,静默美好的仿佛一张黑白照片。
苏维想不起昨夜的事,睡眼朦胧地坐起身,困顿消去了他的冷漠,使他此刻显得无害近人:“你怎么在这里?”
大黄轻轻覆住他的手,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医生,你看到我,有没有觉得心跳加速?”
苏维愣了愣:“什么?”
大黄的手轻颤着搭上他的额头,微微施力:“昨晚的事,医生还记得么?”
苏维正茫然,大黄温热的手掌却似具有魔力一般,一幅幅情景画流入他的脑中,使他无意识地开口:“你对我进行了催眠……”
大黄即害怕又期待地看着他的眼睛:“对……你还记得,我对你做了什么心理暗示吗?”
苏维疑惑地眯着眼睛,仿佛空缺了一段记忆。
大黄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我对医生做了心理暗示,让医生喜欢我……”
苏维沉默地看着他,突然一拳打在大黄的脸颊上。大黄措不及防,从床头跌落到地上。
苏维翻身下床,利落地穿上衬衫,厌恶地说:“路霄,我对你很失望。我想,我真的该重新为你物色一个心理医生。”
大黄捂着脸苦笑。
苏维来到厨房里,发现大黄早已做好了早餐,香菇鸡丝粥和煎蛋火腿,还有现打的豆浆。
大黄垂头丧气地从卧房里走出来,颧骨处还红肿着。他一边盛粥一边低声说:“医生,我是开玩笑的。对不起,请你不要生气,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恼火。”
苏维松了松衣领,手指不为人察觉地微微颤抖。
大黄苦笑:“我只是问了医生几个问题。我问医生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苏维的手指颤的更厉害。
大黄迅速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将盛好的粥碗放到一边。他没有说出苏维给的答案,踮起脚,打开头顶的柜子取下两个瓷杯,接着说道:“我还问了医生你爱过几个人……”
苏维上前一步,揪住他的衣领,两眼冒火地看着他,胸膛剧烈起伏,咬牙切齿,却迟迟说不出一句话来。
大黄用手里的两个瓷杯挡住脸,又怯又不怕死地说下去:“医生说,有三个……”
苏维深吸一口气,拽着大黄的手松开,脸上的愤怒逐渐被一种哭笑不得的表情取代:“路霄,你是个天才。你竟然能在我并不是主动配合的情况下将我催眠。”
大黄将粥碗端到桌上,又用瓷杯接了豆浆,一边忙碌,一边沮丧地自言自语:“我问你喜欢的人是谁,你告诉我是那个坏老师……”他自嘲地笑了笑,“好吧,比起坏警察,他的确要好一点。”
两人坐到桌边,苏维用勺子搅着热腾腾的粥,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的大黄:“你还问了我什么?”
大黄垂着脑袋,苏维仿佛看见他脑袋上有一双无形的狗耳朵耷拉的快垂到桌上了。他用手指绕着勺柄打转,语气很受伤:“噢,医生。我爱着的人告诉我他正爱着别人,我的心都碎成玻璃渣了,怎么还问的下去呢?”
苏维笑了起来:“噢?”
大黄用勺子戳着粥碗,过了一会儿,别扭地问道:“医生,林老师不喜欢你吗?既然你喜欢他,你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
大约是对方已经窥知了自己的秘密,苏维竟有种如释重负感,也便不再隐瞒。
“我曾经对他做过一次催眠。我暗示他……他爱我……就像你说的那样。”
大黄吃惊地瞪着他:“那就是你所谓的不愉快的催眠经历吗?”
苏维垂眼苦笑:“对,我现在很后悔。”
“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不在一起?”
“你的确不明白,大黄。他并不是真的爱我,这只是一种心理暗示,就像是在他心里下了一把锁,但这把锁是有钥匙的。如果达成了我当初预设的场景,他的心理暗示就会自动解除。”
大黄皱眉:“也许只是你想的太多。也许他是真的爱你,就好像我一样,但你偏偏认为这是见鬼的‘移情作用’……真是太他妈的见鬼了。”
苏维又笑了起来:“一见钟情也是一种催眠,只不过这是你的自我催眠。假设就如你所说,你真的喜欢我,但你喜欢的那个并不是我,而是你在我身上的投射——投射你明白么?通俗的说,就是一个你自己构想的我而已。”
大黄眉头皱得更深:“医生……”他同情地说:“你还是放弃心理学,放弃做心理医生吧。你已经学傻了。”
苏维:“……”
某一天柏平南约苏维吃饭,席间谈起大黄,苏维告知柏平南大黄已学会了催眠,并成功将自己催眠。
柏平南沉默了很久,脸色不大好看:“如果是这样,在治好他的病之前,你还是少让他接触心理学的东西为好。”
苏维说:“我本来也是这样打算的,可他对这些东西的确很感兴趣,也非常有天赋。他想学,我也拦不住。”
柏平南的语气很严肃:“他的例子很特殊。你知道,一个越高明的心理学者心理的阻抗也就越大。在治好他之前,尽量还是让他少接触,这未必有利于他的病情。”
苏维又提起大黄对自己的移情一事,柏平南几乎是倒抽了一口冷气,手里的筷子握不住而掉到桌上。他深吸了几口气,语气加重:“你考虑一下将他转给我或者其他人。苏维,你不适合治疗他。”随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解释道:“我曾经……也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苏维,你太年轻,你的经验不足,我怕这样的事情你会处理不好。”
从理智上来说苏维赞同柏平南的观点,可是他不得不承认,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并不希望如此。他为自己找了一个自己也觉得可笑的借口:就算是为了每天丰盛的伙食吧。
大黄对催眠的掌控能力越来越高强,进步之快大大出乎了苏维的意料。
这天苏维从学校归来,意外发现家中除了大黄还有邻居家的一个二十几岁的男人。那个男人躺在沙发上,柔和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印出他无比轻松惬意的表情。
大黄紧张地对苏维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正在催眠那人。
苏维冷冷地站在一旁抱胸看着,直到大黄唤醒那人,然后将一包葡萄干递到他面前:“尝尝看,现在还会吐么?”
那个男人皱着眉吃了几粒,脸上的表情又凝重变为惊讶,随即是敬佩。
大黄笑容皎洁地眨眼:“我赢了。明天上午我会来你家取东西的。”
等那人走后,苏维面色不善地问道:“你做了什么?”
大黄笑容讨好地凑上去:“医生,今天他告诉我他妹妹喜欢你,偷偷拍了很多你的照片,我就和他打赌,如果我能治好他一吃葡萄干就会吐的毛病,他就要把他妹妹偷拍的照片统统送给我,并劝他的妹妹放弃你。”
苏维沉静地看着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我问他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毛病,他说他不记得了。于是我催眠了他,让他回想起来他六岁的时候坐船出去玩,在船上吃了很多葡萄干,却因为晕船都吐出来了。这在他的心理造成了创伤,才会导致他从此对葡萄干敬谢不敏。”他的大眼睛亮晶晶的,无形的尾巴在身后晃了晃,好像一只期待主人嘉奖的宠物狗:“医生,我做的对不对?”
苏维笑容很阴沉:“谁准许你随意将人带入我家?”
大黄立刻蔫了:“……对不起,医生。”他对心理学的热忱度远远超过了苏维的预料,书上的知识已不能满足他,他渴望更多临床试验。
苏维走进书房,抽出自己的笔记本,摊开了许久也不知写些什么,最终苦笑着合上了。
这之后大黄又将毒手伸向了住宅区里其他人。他对心理学非常感兴趣,四处搜罗小白鼠,亦有许多人闻名来而。他一会儿治好了张大爷一吃西红柿就拉肚子的毛病,一会儿改善了王姑娘一看见红色就头晕的情况,更有甚者,附近一个右耳失聪了三十年的老战士的耳朵都让他治好了。这些事迹使他在那一带名声大噪,又因为大黄在外自称是苏维的入门弟子,连带着上门向苏维求诊的访客都多了许多。有时访客来时恰巧苏维不在,大黄一时技痒自己出手也不在少数。
这一切让苏维感到哭笑不得——自己出国辛苦求学数年得来的知识,一个少年轻轻松松地自学了几本书就学了个大概,而这名少年还是他的一个患了人格分裂症的病人,这可叫他如何自处?
“以前应该有人教过你精神分析吧。”吃晚饭的时候,苏维忍不住开口。他承认,这里面多少有些羡慕或嫉妒的情绪。
大黄赧然地抓了抓头发:“好像是的。看这些书的时候,我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也许我真的曾经学过吧。”
苏维越来越觉得,一切比他想象的更复杂。
“唔,医生,你相不相信一个厉害的心理学者可以掌控一切?”大黄咬着勺子若有所思地问道。
苏维沉静地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大黄说:“是那个极度催眠。”
苏维重新打开了名为极度催眠的博客,认真地查看每一篇日志。l.d提出了很多新的催眠方法,这些方法结合了对穴位的按摩和心理暗示,即简便又直接。
大黄蹲在苏维身边一起看:“唔,这个我试过,真的有效。”
博文中有许多关于催眠术的知识,有些苏维学过,有些只是听说,更有些闻所未闻,或许是这个l.d的独创。
“印堂穴在催眠中可有效诱导加深催眠作用……”
大黄悄悄将手指覆上苏维的印堂穴,苏维冷冷瞪了他一眼,他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将手收了回来。
苏维终于翻到最后一篇博文,博文的名字就叫极度催眠,然而打开之后却将他吓了一跳:博文的背景是血红色的,整篇博文只有一行问句:你相不相信一个厉害的心理学者可以掌控一切?
苏维怔了两秒,心底不由自出生出一种厌恶的感觉,关掉了页面,揉按着自己的睛明穴。
大黄温柔地替他按摩着太阳穴,小声问道:“医生,你当初为什么会学心理学?”
大约是大黄的按摩令苏维感到轻松,整个人的戒心降低了不少:“我告诉过你,我曾经得过抑郁症。”
大黄又问道:“你为什么会的抑郁症?”
苏维沉默了一会儿,嘴角泛起一丝自嘲的笑容:“……为什么?不为什么,十几岁的时候,那个年纪……无病呻吟出毛病来了。”
大黄蹲下身,趴在苏维的膝头,握起他的手搭上自己的脸,墨如点漆的眼睛泛着温润的光彩:“医生,我总觉得你过去受过伤,才会变得像现在这么冷漠。”
苏维沉默地看着他,许久后将手抽了回来,轻声地、不无惋惜地喃喃道:“路霄,如果你不是我的病人该多好。”
他走到阳台上,对着那盆行将枯萎的白剑云出神。自从大黄对它感到害怕后,苏维便接下了浇灌它的责任。可随着天气逐渐变暖,花季一过,再美丽的花朵也该谢了。
他隐隐约约又感到对面有人注视着自己,可茫然地望过去的时候,对面的窗帘又的确是拉的死死的。
等苏维进屋之后,对面常年紧闭的窗帘被挑开些许,一个黑影藏在窗帘后,嘴角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的背后,漆黑的屋子里一台电脑的屏幕亮着诡异的红色,红屏上写着一句话——
“你相不相信一个厉害的心理学者可以掌控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