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维再一次见到路霄已经是十几天后的事情了。
这天苏维照例去路霄原先和后母住的小区里走了一圈,这是他半个月以来的例行公事,原本并不抱什么希望了,却在小区内一间废弃的工房里看到了一个眼熟的人。那一瞬间,苏维的心脏几乎停跳。
他冲进去,手几乎是颤抖着地搭上路霄的背,小心翼翼,仿佛害怕眼前人一触碰就会消失:“大黄……”
路霄转过头。
当苏维看见他的脸,心里的大石落地——的确是路霄没错;当苏维对上他的眼睛,心又重新悬了起来——这不是他的大黄!
路霄微微蹙眉,迅速扫了他一眼,又迅速将视线转开,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虚无:“你是谁?”——他的声音冷得仿佛冰碴一般。
苏维的身形摇晃了一下:“……路霄。”
路霄眯起眼,似乎是在思考,片刻后极轻地嗤了一声:“你是他的朋友。”
苏维看着他,是一副惊呆了的模样,简直不知该说什么。
路霄的目光始终越过他的肩膀虚眺,因为没有对上谈话者的眼睛,故而更显得态度冷漠和轻视。
“你知道我是谁。”——用的是陈述而非询问的语气。
苏维极缓地点了下头:“你为什么不看我的眼睛?”
路霄很平静地答道:“我不喜欢。”
苏维的心在胸膛里没有规律的乱跳着,腑中五味杂陈,有失而复得的喜悦,有物是人非的伤心,有意料之中,也有意料之外。他深吸了一口气,慢声道:“这几天……你住在哪里?”
路霄失踪满四十八小时的时候苏维就报了警,这几天他去了一切路霄有可能去的地方。其中的辛苦不消说,单看前阵子大黄好不容易为他养起来的肉又都给瘦没了便知道。
路霄神情漠然:“我家被警察封了,我随便找地方睡的。”
苏维盯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脸,垂在身侧的手指不禁有些颤抖:“你……知道你的病?”
路霄两手插进兜里:“算是知道吧。”
“那你……”苏维的心跳得巨快,连声音都有些发抖:“记得……”
路霄极快地扫了眼苏维的脸,目光又偏开了:“我不记得,但我知道你是谁。”
苏维微微一怔。
路霄从头到尾都没什么表情,语气也是淡淡的,仿佛在叙述一件不关己的小事:“我看到你的时候心跳得很快,他……”路霄想起方才苏维叫自己大黄,“大黄对自己做了催眠,将‘爱你’这个讯息输送到潜意识里——这对我也能起到效果。”
苏维几乎是目瞪口呆,一为他说的话,二为他说话时那漠不关心的口气。
路霄平静地问道:“找了他很久?你现在找到我了,但我不是他,你打算怎么办?”
苏维几度蹙眉,终于开口:“你有人格分裂症,我是一个心理医生,我……”
路霄脸上闪过一瞬惊讶的表情,迅速扫了眼苏维:“心理医生?你爱上了你的病患?”
苏维哑然。过了很久,他终于找回了语言功能:“我要带你回去,治疗你。”
路霄出乎意料地爽快:“我跟你走。”
两人上了苏维的车,苏维一边开车一边忍不住侧眼打量路霄。
“这几天都是你?”
“是。”
“你怎么能肯定?”
“几百个小时内我的记忆没有出现缺失。”
“……你都去过哪里?”
“与你无关。”
车开进苏维的小区,苏维摇下车窗,守门的保安看清车主后向他打了个招呼。苏维礼节性地朝他点点头,余光瞥见路霄皱着眉,从头到尾目不斜视。
从停车库出来,上楼的时候又有邻居向苏维问好,路霄的眉毛挤得更紧,对那些人始终视若无睹,毫无礼貌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进入苏维家后,路霄坐进沙发里,不自觉流露出一种释然的轻松感。
苏维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在他身边不远处坐下:“你喜欢这里?”
路霄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完全敛住他眼中的光芒:“这里很好,没有别人。”
苏维说:“你害怕别人,但不怕我。”
路霄对此很坦然:“我的潜意识告诉我,”他终于再次对上了苏维的眼睛,过了几秒才收回视线,“你不会厌恶我。”
苏维问道:“为什么害怕?”
路霄漠然道:“和你无关。”
苏维不禁皱眉:“你如果不向我敞开心扉,我很难治疗你。”
大黄冷冷地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让你治疗我?”
苏维怔了怔:“如果你不想被治好的话,为什么跟我回来?”
路霄说:“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而且,我很好奇,他为什么会喜欢你。”
这是一件很奇妙的是,对着一个人格分裂的病人,听他用“他”来形容另一个自己。并且对于苏维来说,这是一个不久前还同床共枕的爱人,转眼却变成了陌生人。
苏维突然之间有些愤怒:“你渴望被治好,路霄。你会分裂出一个新的人格,忘记了一切重新开始,这说明你厌恶现在的你自己。所以当你知道我是个心理医生,会跟着我回来。”
路霄忍不住冷笑了一下:“照你这么说,我会变回来,不就说明他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么?”
苏维猛地皱眉。
苏维起身,给路霄倒了杯茶,重新坐回来的时候情绪已经调整的很好了。他说:“我希望我能治好你。”
路霄漠然地说:“请便。”
苏维深吸一口气,问道:“你学过心理学么?”
路霄又皱眉,片刻后平静地答道:“没有。”
苏维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片刻后说道:“我们做个自由联想的心理测试吧。当我说出一个词,请你在最短的时间内不假思考地说出另一个词。”
路霄说:“可以。”
苏维深深看了他一眼:“牛奶?”
“睡眠。”
“红色?”
“血。”
“花朵?”
“枯萎。”
“菊花?”
“冬天。”
“白剑云?”
“……”路霄没有立刻回答,极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秘密。”
苏维叹气:“路霄,你违反了游戏规则。你不能给自己任何思考的时间,第一反应是什么就说出来。”
路霄一脸漠然。
苏维深呼吸:“好吧,那我们再来一次。夕阳?”
“黄昏。”
“……”
经过数番问答,苏维见时机成熟,路霄回答问题时的确不做任何思考,于是他说道:“纹身。”
路霄再一次闭嘴了。这一次,他甚至并不打算再补上一个答案。
苏维不禁摇头:路霄的心防太重,正如他最初试探大黄潜意识的时候一样,他的心里仿佛有一堵牢不可破的墙。并且,他的潜意识里仿佛有一个警察在巡逻,当它感受到威胁的时候,他会立刻将门关上——苏维可以肯定,在测试中,是路霄的潜意识让他闭嘴,而非他有意不配合回答。
他试了最后一次,最后当他问到老鼠药的时候,路霄不禁没有说出第一反应的词语,反而弯了嘴角:“原来你一直都不相信他。”
苏维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我相信他,但我不相信你。”
路霄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泰然:“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你很明白。”
苏维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眼看饭点将近,苏维问道:“你会做饭吗?”
路霄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不。”
于是苏维站起来自己往厨房走。
吃饭的时候,苏维主动往大黄碗里夹了一筷子菜,看着他眉头微微皱起的模样,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不敢看人的眼睛,不喜欢上学,没有朋友,几乎不和任何人交流……你有很严重的社交恐惧症,对吗?”
路霄仿佛没有听见一般,慢条斯理地夹了根青菜送进嘴里。
苏维并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社交恐惧症又叫做恐人症,但我恐怕这名字并不合理——凡是患有社交恐惧症的人,他害怕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他不敢对上别人的眼睛,因为害怕从那里面印出的自己。路霄,你究竟做了什么,才会感到如此自卑?”
路霄无意义地笑了下:“哦。”
苏维等了一会儿,见他似乎并不想说别的了,不由有些泄气地靠回椅背上。
“我讨厌这样的你。”他皱着眉,颇带着些怨气地说道。
路霄冷冷地勾了勾唇角,再一次对上了苏维的眼睛:“你为了那个蠢货,希望湮灭我的存在。这可不是一个心理医生该做的事。”停了片刻,嘴角的笑意更甚,眼神却始终冰冷:“你说那个蠢货什么都不懂,很有趣对不对?我想,他的世界里只有你一个人,只为了你一个人而活……你感到很得意?”
苏维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他突然觉得,路霄此刻的笑容好像一个魔鬼。
路霄又重新收回目光,方才咄咄逼人的模样褪去,反而显出有些失落的样子。
晚上,路霄睡了客房。
从前大黄睡客房的时候总是诸多不满,并且常会趁着夜深后悄悄溜进苏维的卧室。这一次,等到夜深后,苏维却主动走进了客房。
路霄已经睡着了,双手交握在胸前,眉头微皱,是一个防备的姿态。
苏维伸出手,温柔地将他的额发撩了上去。
他叹气:“从前是你拯救我,这一次,轮到我拯救你了。大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