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多好啊……”谢源饶有兴味地跟他一起看着,说似乎应该庆祝一下,毕竟是了不起的奖项,起身开了红酒,“可是你不想要他了?就因为他太好了?”
电视里的主持人调侃着段榕近日的微妙状态,言辞中还提到了他的婚戒。段榕坦诚道已经定了下来,并且说即使是获奖的曲子也是为爱人而写。
“不,我很喜欢他啊,因为他的缘故,现在我要什么有什么,俗人眼里一个人奋斗一辈子该有的,似乎我全都有了,甚至作为一个同□□人不该有的,我也都得到了,还都到了顶。他把他的感情给我,他把他的财富分享给我,他把他的荣誉加诸于我,甚至他的家庭认可我……得此良伴夫复何求呢?”顾东林望着屏幕里的人,没什么起伏地说前几天段榕把名下的不动产和所有银行的账户密码全交给他打理,签下契约说如果分手他净身出户,眼神却淡然到冷漠,“在我的爱情里,即使他不是唯一的那个,也会是最后一个;在我的家庭里,也不会有人比他更重要。我会跟他过十年,二十年,运气好的话,一辈子。最好那样。”
“用一个长期的愚蠢代替一系列短暂的疯狂。”谢源温柔地看着他,啧啧两声。“做到这份上,够可以了。不过你说的话,跟你刚才的意思不像啊。我以为你不要他了。”
“怎么不要呢?其实爱情中没有了激情,人第一反应总是想着,那就换一个激情的对象吧,那就再换一份爱情,于是再换一份,再换一份,永远在那个循环中希求一种转瞬即逝的永恒美好,我觉得这是很愚蠢的。其实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把激情的对象……从单个的人的爱欲上释放出来。幸福,是有维度的啊。”顾东林接过他递过来的酒杯啜了一口,转了转手中的高脚杯,“关于爱情,他给了全部,这很好。可是他给我的全部,不是我灵魂饥渴欲求着的东西啊。我不否定他对我的爱情,我只是……我只是不能把爱情就当做我幸福的所有、仅有的旨在。”
他想了想,望着酒杯道:“欲望有着自然的等级顺序。不同种类的存在者寻求或享受不同种类的快乐:一头驴的快乐不同于一个人的快乐。一个存在者的各种欲望或喜好的等级次序,指明了该存在者是什么。人份内的工作就在于有思想的生活,深思熟虑的行动。善的生活就是与人的存在的自然秩序相一致的生活,是由秩序良好的或健康的灵魂流溢出来的生活……”
谢源跟道,“要言之,就是人的自然喜好能在最大程度上按照恰当秩序得到满足的生活,人最大程度保持头脑清醒的生活,人的灵魂中没有任何东西被虚掷浪费的生活。”【注】小少年切着水果,戒备地盯着两个拿着高脚杯一起背诵的男人,简直像是看到了某种宗教秘仪。
顾东林难过地笑了笑,“所以俗常的我从一贫如洗到家财万贯,从一介白丁到腰上缠的地上跪的床上躺的都是一个高富帅,不磨灭这是从一种无聊到另一种无聊的过度,不掩饰是一种听起来就恐怖的幸福。你说我这有意思么?没有。古往今来的所有最聪明的人都在告诉我们一个事实——人如果这样所谓幸福地活着,其实是没什么意思的。我是个凡人,他也是个凡人,我们在一起取暖,除了一点点看起来可笑的火星,什么也不会留下。这世上曾经有很多人相爱,以后也会有很多人相爱,到处都是死去活来。爱情以及家庭能给人安全感归宿感归属感幸福感,能给人尊重体贴眷恋和温暖,但是不能磨灭我们只是靠这样的东西,活着。我们死了,大风一吹灰都不会剩下,谁会知道我们来过?爱情也好家庭也好,这样的幸福对一个人来说的确非常重要,但它只是基底。它很好,但是人不可能一辈子呆在家里,人总要走出去,去追求其他的价值……更高维度的幸福。”
顾东林说到这里简直有点丧气,低下头把脸埋在手里:“我毕竟是个男人,如果这俗世里有什么东西值得我花更多的精神去追求,那一定是……战斗,征服,荣誉,辉煌,伟大,永恒……或者超脱俗世,更高的,那就一定是沉思,得道,成圣,成贤。这些都不是和另外一个人缠绵给得起的。我即使和他日夜缠绵着我依旧孤独得要死去。我要有更多的人听闻我的名,我要有更多的人明白我的意。如果我只是一辈子平平安安幸幸福福家庭和睦做个享受生活的阔人,我死不瞑目。我希望我死的时候可以枕着一本书问心无愧,我希望我能为这世上的人做些什么留下些什么……而不是顶着‘我先生是段榕’的名头糊里糊涂一世。”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谢源道。
顾东林忙道对对对,谢源嫌弃道你要多读国故:“你可总算醒过来了。我就冷眼看着你能堕落到什么时候为止。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你所求无路,这不是段榕的错,你厌烦他,完全就是迁怒。天下美人,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抓不牢,你怨不得他,是你我生不逢时。从前我们有神,后来我们有圣王,然后我们有英雄,但是现在,我们只有群众。群众们忘记了曾经人可以是神可以是圣王可以是英雄,他们不相信,以为人生而来就堕落自私贪功无耻,只为了自己的蝇营狗苟活着,在最低的幸福维度上挣扎,还求之不能……人从前并不是这样,人是可以有大善的,是人亲手杀了诸神,还以为得到了自由平等。现在人的眼里只有一个连善都裂成碎片的世界,所以他们只能看到ideal,明白么?”
谢源指了指屏幕上红地毯上珠光宝气的名流美人,“这个时代容不得荣誉容不得伟大容不得辉煌永恒的,只容得下钱权,你明白么?”
“我明白啊,我怎么不明白,“顾东林又懒懒地为自己满上一杯,“所以我不想做任何事。我不想赚钱,不想从政,我只是看书,然后教书育人。但是即使无为也有天上掉馅饼,人家还当我运道极好,已然是人极。哪知我只是搞定了个人的生活,政治的生活与沉思的生活统统遥不可及。古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才有家,只不过初出茅庐。但是我出了茅庐,已经要流落在街头哭穷途,叹歧路。我又怎么能为自己有家中有美宫室,有一心人而独自欣喜。”
“也别忘了,家不是谁想有就能有的,‘大夫有家’。既然他已经把你从天国的学问中拉了下来,那你就跟在我身边吧。”谢源饮尽,把杯子往桌上一扣,笑了笑:“让我告诉你在俗世中,男人永恒的□□是什么。不是爱情,是权力。”
顾东林又回到了跟在师兄屁股后面的少年时代。说起来谢源能跟顾东林交这么长时间的朋友,也实在是匪夷所思。只能说顾东林天生命里多贵人。
谢源算是真正出生强宗豪右,高门甲族,结婚考虑的人物,至少也得进得了巴黎克利翁名媛舞会,段榕摆在他面前也就是个小潘俊k冶臼鞘橄忝诺冢赐读司靡恢矢懔舜蟀氡沧痈锩衷谑撬豆龃娴目种心鞘侵苯佑星沟摹6辉醋约海有⌒乃蓟盥缛床缓枚思倚16诨卮笤豪锖崂春崛サ氖焙颍藕踊o椎囊a端滴摹贰:枚硕说姆娇樽郑蛹蛱宸煞碧澹闪ナ椋偻涎偶坠俏慕鹞囊宦缝ァr潘耐匪担赫饪墒抢献孀诘母萘餮案藕靡坏愕阊e鋈耍鹧省
谢源的源字就是这么来的。“这‘源’通‘原’,周原的原。”他爷爷说起这个宝贝孙子,总要这么来一句。周原什么东西?宗周!姬氏发迹的地方,华族垒起赫赫威仪的地方!这名字底下熏陶了二十多年,谢源可就当真不辱名姓。中国的文化是家本位,学问也是讲家学的,家学渊源之下,国故底子就深,长年累月一内化,性格就出来了。别以为读书读得多就是书呆子,有文化很可怕的!再加上那个家境,那种教育,放在古代那整一个就是世家公子。你看他含蓄内敛,跟他那些邻居高调猖狂的样子截然不同,其实心比天大,所谓皮里春秋。
顾东林是他难得看得进眼里的人,也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孩子,性相近习相近,如果他想要,谢源是愿意给他另外一个世界的。只是这世上的欲求大抵伤身,入戏太深毁人毁己,谢源自己都不敢碰的东西,只把握着分寸让他浅尝辄止。顾东林也晓得利害,对于这新型□□只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着别人吃,倒也很得趣。算着日子段榕要回家来,也就告别了师兄,挑了件小礼物写了封小情书揣兜里回家去。
【注】出自施特劳斯《自然正义与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