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明过了门哨,保安见她那个样子,稍一怔忡就被她跑了,疑惑得朝后看看,对同伴说:“今儿是怎么了?一大早就就奇事。”
另一人道:“小心当差罢,最近督军府上不太平,万一出了事,我们担待不起。”
“是呵,怎么督军府突然调那么多守卫?是不是信不过我们?”
“高官命金贵,前阵子那三位师长突然放弃军权,阖家灭门,死光了倒好,若有一个活下来,督军府也怕寻仇不是别想了,不关我们的事,今儿中午我带了瓶酒,我们哥俩喝两盅。”
两人勾肩搭背的进去,一队车从时面快速冲出来,按喇叭已来不及,直接冲了过去,兄弟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了这是?刚刚那不是督军府的车?邂”
“那个女人是”
“七少奶奶?”
“不像不像,七少奶奶我见过,好金贵一个人,怎么会是那副样子?唢”
“也是,不过话说,有好阵子不见七少奶奶出门了。”
两人不及细想,过去合力将被撞坏的门杆扶起重新摆正。
曼明走的是后门,车子绕过来还需要一段时间,但她不能耽搁了,好在家门口这条路还算熟悉,卧室后阳台正对着后门,她有时清醒过来,趁休息的时间已观察过地形,只要从小公园绕过去,便有一道小门直接通向大路,她当然不能走大路,她要拐进巷子,无论如何,先出了租界再去。
外面冷得刺骨,她双脚冻得发麻,地上的小石子硌得脚生疼,像踩在刀刃上,空气里似乎带着冰渣儿,每呼一口气,她便觉得胸口撕裂般的疼,嗓子里似有千万把刀子划过。沿途有不少人看她,她知道自己样子狼狈,引人注目,这样太过危险。抬头看竹子上晾有衣服,不知道是谁家的,黑色粗布的棉衣裤,她躲在暗处,看了一会见没人,才过去偷了过来,又顺手拿了双鞋。
换上衣服,曼明看不样自己的样子,单只想象一下,也知很笨重,眼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抄了小路飞快跑去。
远远的,似乎还能听见身后汽车追来的声音,曼明不停的往前跑,她知道,她只有这一次机会了,被抓回去后她绝没可能再跑出来,她不要回去,她要离开他信念支持着她,曼明迎着风往前飞奔,眸子坚定的看着前方,仿佛希望之光就在前方。
天渐渐黑了下来,曼明出了租界,四处躲藏,傍晚时分,城中就响起了戒严的防空警报,她不知道是不是在捉她,她找了条漆黑的巷子,缩在楼梯下面取暖,身子越来越冷,她知道是药瘾发作了,似乎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骨头,很难受!意志力渐渐变得薄弱,她开始后悔跑出来,若是在家,求一求,或许他们是肯给她药的
毒品让她意识混乱,正义与邪恶在脑子里较量,她痛苦的呻吟着,这幢类似贫民窟的旧建筑,漆黑发潮,阴湿的地板上渗着污水。这样破旧的地方,应该是安全的罢?她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跑得太累,或者难受的晕过去,她醒来时,已经很晚了,楼道外有月光洒进来,是后半夜了,药瘾熬过去了,曼明动了动身子,从里面出来,巷子里漆黑一遍,她走了两条街,除了醉汉街上没有一个行人。
她身无分文,肚子饿得咕咕叫,若不是白天的时候偷了身衣服,她真的会以为自己要冻死在这街头了。
赵承颖非常聪明,她不能回娘家去,也不能去找许曼孝,会连累他们,不知不觉来到珊珊珠宝行,这里早已下班了,她抬手敲敲门,没人应声,这一年多来发生了太多事,她不知道珊珊从香港回来了没有,赵承颖断了她与外界的联系,拆了电话。
曼明缩着身子在门前坐了一会儿,无耐离去。
寂静的街道突然热闹起来,曼明抬头看看,原来是到了舞场,交际花跟舞女们在门口迎来送往,衣着光鲜的男子与眉目如画的女子捥手乘车而去,曼明突然想起,有一年,也是这样的深夜,她打麻将回来,看见赵承颖捥着一个女人的手上车离去,那个时候她们结婚已经三年了,三年的婚姻平淡如水,他在外风流倜傥,她呢,整日跟阔太太们打牌消谴。她时常想,究竟结婚是为了什么?
她一直觉得她这段婚姻是个错误,不止一次跟他提离婚,每次他都气得拂袖离去,可是她不明白,明明不爱她,为什么不肯放她走,后来的后来,她才终于明白,他要的,不过一段稳定的婚姻,他出身名门,又是领袖后人,他希望别人看到他光明正大的一面,而婚姻美满幸福,便是那“光明正大”重要的凭证。
脚步不由自主的走过去。门口的保安见她形似乞丐,便露出恶俗的嘴脸,无情的驱赶,“哪来的要饭,快滚快滚,这儿没有吃的给你,别坏了大爷的兴致。”
曼明退了几步,低下头。
几个穿着黑色衣服人簇拥着一个满脸胡子的人往里走,听见声音不禁回头看了一眼,侧了侧目,身边的人便跑过去喝道:“喂,五爷问那边发生什么事?”
保安立刻躬着腰过来说:“没事,一个要饭的,被我打发走了。”
那人朝她的背影看了看道:“像是个女的呢?”
“女要饭的。”
五爷扶着烟袋,朝那背影深深看了一眼,抬了抬手朝前面一指,手下人立刻会意,几人上前将那乞丐捉了过来,五爷看见,那是个长相挺标致的脸,白皙的脸蛋略显苍白,一头乌黑浓密的卷发披在肩上,她虽然身上穿着破烂的衣服,可从那一头长发上便知她是富贵人,那时候烫头发并不是人人都出得起钱,一双手细白修长,保养得这么好,不像是干粗活的人。
曼明漠明受辱,被人捉住双手,动弹不得,只能用一双恨意的目光瞪着他,“为什么抓我,放开我。”
五爷哈哈一笑,向前走了两步,来到她面前,用一根手指轻轻挑起她下巴,仔细看了看她的脸,满意的点点头道:“想不想过好日子?只要你点头,我可以让你挣很多钱。”
曼明看着他,咬着唇不说话。
五爷见她在考虑,眸子里露出满意之色,朝那两个人示意他们放手,曼明得以解脱,揉着被抓疼的手腕,斟酌了一番问道:“我需要付出什么?”
五爷见她问话巧妙,不禁对这个女人又多了几分好感。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如果你有兴趣,我们可以进去谈。”
曼明看看那洞开的华丽的大门与喧嚣的如另一个世界的“夜巴黎”,深呼了一口气,抬脚走进去。
五爷的办公室相对相静一些,他让人奉了热茶,又准备了些吃的给她,曼明实在是饿极了,也顾不得许多,把饭菜一扫而光,拘束的坐在那里,接受五爷的目光审视。她暗地里瞧着他们像是黑帮性质。
五爷见她目光直盯盯的看着她,毫不避讳,心里倒有几分欣赏,一般人见了他总要让上两三分,她毫不怕他。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曼明反问道:“名字重要吗?反正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五爷哈哈一笑,“有意思,那你也不会告诉我你从哪里来喽?”
曼明道:“不知道的话对你有好处。”
五爷眸子里露出些许探究,看她的目光多了些戒备,曼明笑着道:“怕了?”
五爷哈哈一笑道:“我雷某人还从没有怕过什么?不管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了我雷老五的地盘就得听我的。”
曼明不卑不亢,“五爷是个磊落人,既然我们各取所需,那有件事我必需要提一提,我可以替你做事,但我不要钱。”
雷老五诧异的看她一眼,“那你要什么?”
曼明道:“我只要一张火车票。”
雷老五看她的眼神更多加了几分顾忌,“你究竟是什么人?听说督军府走失了重要的人物,难道今天下午拉响的警报跟你有关?”
曼明笑笑道:“你看我像吗?”
雷老五突然掏出枪来拍在桌子上,巨大的声响吓得曼明身子一震,不禁往后退了退。
雷老五道:“我不想惹事,若你真的是督军府的人,立刻从这个屋子走出去,我就当没有见过你,否则,为了安全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反正杀了你一了百了,抹了痕迹,烧了衣服,这世上没人知道你来过。”
曼明倒也不怕,只是笑着道:“五爷是生意人,有笔帐是势必要算一算的,杀了我你不过浪费一颗子弹,留着我,却能替你赚一笔不小的数目,谁能跟钱过不去呢?”
雷老五看她如此镇定,也渐渐相信了她不是督军府的人,定下神来道:“如此,你就留下来,我有一间地下赌场,原本有个人在管理,她这两天去了上海,需要你这样的美人儿去捧捧场。”
“成交。”
曼明受了几天训练,学发牌技巧,她学得快,很受老师赏识,只是雷老五后来发现她是有药瘾的人,不禁对她的身份更多了几分猜忌。后来见她应对自如,游刃有余,替赌场赚了不少钱,一时不好去管,并吩咐人按时给她提供药剂,反正只等他的从从上海回来,就可以打发她走了。
◇◆◇
白天的“夜巴黎”格外冷清,雷老五的办公室来了位神秘的客人,紧闭的房间里,两人对话低沉,气氛沉重。
雷老五语气有些生硬,“北铭军跟东晋军关系正紧张,你这么过来很危险你不知道吗?”
坐在他对面的人背着光,面目不十分清楚,声音却很温和,并没他那样紧张,反而有种豁出去的满不在乎,“我回雷家认祖归宗他们能拿我怎么样?你放心,我不会久留,找到人我就走。”
雷老五道:“说得轻巧,你可知你找的是什么人?”那人不说话,雷老五叹了口气道:“宇痕,不是我不帮你,你醒醒罢,你回雷家认祖归宗我很高兴,可你现在已经跟霍督军的千金结了婚,就不要再想着那个什么许曼明了,赵老七怎么可能让给你?”
雷宇痕缓缓的道:“他对她不好。”
“再不好也是人家夫妻间的事。”
“我听说她逃走了。”
雷老五静了下来,半晌道:“你怎么知道的?”
雷宇痕道:“这你就不用管了,五哥,你在宣城人脉广,曼明一个人没有通行证逃不出城的,她一定还在城里,你帮我找到她,我要带她走。”
雷老五看着他如此痴迷的样子,叹了口气道:“我只答应帮你找找,但是如果两天内找不到,你必需走,我只能保你两天内的安全,再久了,我怕会兜不住。”
“我知道,谢谢五哥。”
雷老五抽着烟袋,回过身,突然想起赌场里那个身份不明的女人,她会不会就是许曼明?可是随即他又摇摇头,许曼明是赵家的七少奶奶,怎么可能是个瘾君子呢?不可能。
夜色宁静,落地窗洞开着,寒冷的风从窗外吹进来,撩拨着白色的窗帘,曼明坐在床上给自己打针,细白的胳膊上是满止疮痍的针眼,她仰着起,十分享受的闭着眼,毒品的奇幻感觉让她的灵魂暂时得到快乐。
药性渐渐过去,冷风激醒了她,曼明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天边高悬的明月,将身子靠在窗子上,她在这里已经一个月了,督军府找不到不会善罢甘休,雷老五是个精明人,虽然暂时被她糊弄过去,但很快就会发现她的身份,她不想惹毛他,这两天她私下打听,那个原本管着赌场的女人这两天就会回来,她也暗暗存了一笔钱,可以让她到别的地方生活一阵子,现在,她只求雷老五说话算话,能把她送上火车。
咚咚的敲门声打破了沉思,曼明拿过一旁的浴衣披在身上过去开门,“谁呀?”
是底下的发牌手小唐,“五爷来了,请你过去。”
“我知道了,换件衣服就下去。”
这间赌场开在地下,上面是她住所与办公室,五爷很少过来。
曼明换了件旗袍,走到镜前在脸上补了些粉,擦了唇膏,鲜红的颜色衬着她黑色绣花的旗袍分外妖冶诱人。
她走下楼,立刻有人叫她“丽姐”,她在这里的名字叫丽姐。
曼明笑着与人周*旋,“周老板,好久不来了,今天手气好哇,哪里,你又说笑。”
来到办公室,她叩了叩门,听见里头说进来,她才推门进去。
“五爷。”
雷老五坐在办公桌后抽着烟袋,目光带着几分打量瞅着她,曼明端端站着,被他这样盯着并没觉得不自在,反而把脸一扬,冲他露出抹妖艳大方的笑容,“五爷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五爷也笑,“这两天你做得不错,你很适合做这行,有没有兴趣考虑留下来?替我打理赌场?”
曼明道:“谢五爷赏识,只是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雷老五笑笑,对于她这样的回答,也不意外,将一个信封推到她面前,“这是你要的火车票,还有一张银票,数目不多,是你应得的。”
曼明过去拿了信封,看见里面的火车票,心潮一阵澎湃。“谢五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