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刀,出鞘不归。
不同的是,在最后一刻到来之前,赵让的刀从来都是砍向别人的。没想到它斩向自己的时候,更不含糊。
还谈什么放得下放不下,所追所求到头来不过是引刀成一快!
隐约间,赵让听到自己的刀发出了一声嗡鸣。犹如情人温润轻柔的耳语,不需多言,寥寥两三句,就能从喉咙到心口。
嗡鸣久久不散,裹挟着一种独有的韵味,使得赵让想起了自家院子里的一棵老杏树。
桃养人,杏伤人,小时候这棵杏树上的杏子,他一口都没吃过。
只是每年夏日,当他坐在家中收藏典籍卷宗的屋子里,从刷了桐油的红木箱子中一口气拿出七八十本书随便翻看时,总会有热风吹得杏树哗哗作响,许多残瓣便从西窗飘进来,落在地上,像极了落雪。
对于赵家这样的“高门大户”,院子里灵动的东西不多,不论是仆婢还是公子小姐了,各个举止稳重,言行有度。这棵杏树算的上是家中最自由,最畅快的存在了。
后来赵让练剑有所精进,这才第一次吃过这棵杏树上结出来的杏子。
轻咬一口,汁水丰盈,却给他“呸”的吐出,真酸啊!
从那一刻起,赵让对这课杏树便不再抱有任何期待,甚至还有些厌恶。以至于后来再坐在那翻阅典籍刀谱时,还会专门把西窗关紧,让自己既看不到树影摇晃,也不让花瓣飘落进来。
但不知怎的,在此时此刻,赵让竟会想起这棵被他冷落了许久的老杏树。
“要是还能回去,我一定不嫌弃你果子结的酸!我一定给你好好施点肥料,然后摘上满满一大筐,一颗一颗的吃完!”
这念头刚一有,赵让就觉得自己的右臂上传来了些许异样。
无心无情的刀,似是在反哺于他!
这股异样很快就从他的右臂,传到了四肢百骸。
渐渐地,赵让却是感觉不到手中刀的存在。
若用眼睛去看,它的的确确就被自己好端端的握在手里。但若是但凭感觉,赵让发现这把刀,仿佛变成了他手臂的延长,与自身的血肉融为了一体!
他能感觉到刀的情绪。
没错,一把精钢打造的环首刀,竟然有了情绪!
这简直比说书先生压箱底的话本传奇还要传奇无数倍!
可赵让就是感觉到了。
这情绪并不复杂,很是直截了当,刀在生气!
极度的愤怒中还带着些许不甘!
它在哀赵让不争,竟然想要就此沉沦,迷失在这片虚无缥缈的幻梦之中。
赵让心中有些愧疚,但很快就化作了一声不认命的嘶吼!
手中的刀和他一起咆哮,赵让猛地睁开双眼,看到绚烂的刀光距离他额前只有三寸之遥!
这次没有任何犹豫!
他心念一动,手中刀如驱臂使,“当啷!”直挺挺的插入了这片刀光,将其生生止住。
赵让顺着自己刀锋的方向看去,可以一直看到院子外的夜色。
院外的夜色比院子里更浓,他进来时的回廊,又窄又曲折,绵延向前,不知尽头在何方。
整片空气中都充满了肃杀的刀气!
赵让本已憔悴的面容,忽然爆发出了璀璨的精神!只见他双目炯炯,竟是能盖过对方的刀光!
方才看似漫长的时间,其实只有一瞬的功夫。
赵让用这一瞬的功夫,厉兵秣马,韬光养晦,就是为了这一刻能绽放出最为夺目的光华!
他的刀再度抬起!
这把刀已经不是先前的那把!
虽然它的式样没有任何变化,可它已经化为了赵让身体的一部分,似是具有了血肉,还生出了情感与欲念。
刀的欲望很简单,那就是赢!
不管对方是山海还是江河,它都要一刀斩断!哪怕是触不可及的三品武道大宗师,也要薅几根头发下来。
急劲的山风穿林而过,和赵让出刀的破空之声一起变成凄厉的呼啸!
面前的刀光似是也感觉到了赵让的不同,因此挥舞的更加急促了!
赵让突然高高跃起,手中惊鸿一瞥!
刀出,鲜血飚,人头落!
那片刀光登时消散在夜色里,整个院子回归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到赵让沉重的喘息声。
方才这一刀,虽然只有一刀,赵让却觉得比出了三千刀还要疲惫!
因为这一刀中所灌注的精气神,几乎是三千刀的叠加!
即使是赵让在全力出完三千刀后,还能站住就算不错了。
这会儿他感到自己的身子从下到上都有些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一样,稍有不慎,就会摔倒崴脚。
他谨慎的想要向后退几步,把自己的身子靠在回廊的立柱上,借以支撑。却是忘记了他身后的立柱,以及回廊檐下的灯笼,都已经被先前那刀光斩碎。
所以赵让只能定定的站着,刀仍旧横在胸前。
可他发现,刀锋的中段竟然出现了两个细小的豁口。
一把刀想要出的快,胜在刀锋锐利,破甲披风。现在刀锋出现了豁口,速度自然要大打折扣。
也就是说,赵让这把刀,即便还能出刀,却也决计无法再见功!
赵让很是疼惜的用左手抚摸着刀身,嘴唇微动,声音细微到没有人能听清楚他究竟在说什么。
良久,赵让才从这种难以严明的悲伤中抽离出来。
他扭头看向回廊的尽头。
那里被一片灯火照的如同白昼!
很快,呼啦啦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其中有个“咚咚咚”的闷响,却是能盖过所有人!
这该是西门大壮无疑,毕竟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紧靠自身的重量在青石板蒲城的小径上踏出这样的声势。
待走近了,赵让才看到果然是西门大壮一马当先,身后一左一右,跟着叶三娘和元可欣。
除了叶三娘外,其他两人皆是怒不可遏,似是一座激将爆发的火山,能吞噬世间万物!
只是赵让的注意力却不在这里。
他看到西门大壮的手里提这个东西。
方才距离远,赵让没有看清,这会儿才看到他手里提着的竟然是一个人——沈流舒沈大掌柜!
此时的沈流舒哪还有点通宝钱庄,查干托洛盖分号的大掌柜的样子?身上那件漂亮衣服,都变成了一条一条的,堪堪能覆盖住身上的重点部位,看上去和叫花子没什么区别。
而他那一张脸,更是不堪入目……
不仅脸颊高高肿起,连鼻子都歪了,更是呈绛紫色,看上去就像个酱焖过的猪头!
尤其是左边耳朵外,还挂着血迹,一看就是被巨大的外力击打导致的!
距离赵让还有两三丈远,沈流舒就开始哭嚎!
只可惜他的脸颊肿胀的太厉害,张嘴都成了困难,话音都憋在嗓子眼里,呜呜呜的,乍一听像是个刚断奶的小狗在叫。
“你他妈还不老实!”
西门大壮停下脚步,当头一巴掌打在沈流舒的头顶上,打得他白眼直翻,金星直冒。
但就是这样,他却仍不放弃,喉咙里还在“呜呜”作响。
这次赵让听清楚了!
沈流舒说的是:
“赵公子……救命!”
这俩颠三倒四,翻来覆去,说的又急又快,加之嘴巴张不开,就变成了狗叫。
“还他妈不老实!还他妈不老实!!还他妈不老实!!!”
西门大壮看沈流舒竟仍旧在呜咽,当即又是三巴掌下去。
他手极重,哪怕不调用劲气,都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赵让早就观察过沈流舒的气息和步伐,觉得他虽然有武道根底,但决计不高,应该就是个刚入门的九品武徒,撑死不过八品武夫。
而西门大壮的武道修为和赵让差不多,只是他不善兵刃,喜欢用自己的一身蛮力。
长此以往,他虽没专门修炼过外门功夫,可实则也不逞多让。全力一拳,不说开山裂石,决计也能断梁碎柱!
他对付沈流舒,还是留了不少气力的。不然沈流舒哪里还有呜咽的机会?一颗脑袋都能给他打的顺着脖子转三圈!
“哎!”
赵让想叫西门大壮停手,结果刚一张嘴,觉得浑身的力气好似都被吸光了,眼前发黑,直挺挺的就要向前倒去。
幸好叶三娘眼疾手快,当即打出一道劲气,拖住了赵让的身子,令其缓缓靠在还未损毁的回廊檐下坐着。
身体有了外物的支撑,赵让顿时感觉舒服了许多。
但他还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甚至觉得只要自己张张嘴,仅剩的精神就会一股脑全跑出去,徒留下皮囊,跟行尸走肉没什么两样。
“仙女姐姐!你快看看我让哥这是咋啦!”
西门大壮收拾个沈流舒可谓是手拿把攥,可他从未见到赵让如此虚弱过,登时就着急了!连连向叶三娘哀求,声儿都变得又尖又细,好似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放心,没什么大事!就是劲气透支的太严重了!”
叶三娘说着走到赵让身后,轻轻地说了句:
“别乱动!”
然后将双手掌心贴在赵让的太阳穴上,两股精纯的劲气缓缓渡入赵让的体内,让他本来已经混沌一片的灵台,重归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