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赵让承认自己是赵让,这人神色悄然一动,微微的羡慕中掺杂着不屑。这两种完全相反又截然对立的表情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奇怪。但它偏偏又出现了,并且细看之下,还没有太过于不和谐,这就更加奇怪了。
对一个人不屑很容易。
尤其是少年人,嘴上说的与谁都不争,甚至与谁争都不屑,实际上是打心里谁都看不起,与谁都想争一争,分个高下。
可羡慕就很难评判了。
一个人要是羡慕另一个人,一定得对他有所了解。唯有如此,才能对比,才能找到自己够不着的地方,以此产生羡慕。
但赵让很确定自己和眼前这位素未谋面,毫不相识。既然不认识,这种羡慕又是从哪来的?
对方好似是看出了赵让心有疑惑,不知为何,脸上的艳羡之意更胜。
沉静了片刻,这人略微收敛神色,开口说道:
“我叫李雁云。”
赵让在脑中又搜罗了一遍这个名字,确定自己没有听过。不过保险起见,他还是再度问道:
“燕子的燕?”
李雁云摇了摇头,回答道:
“大雁的雁。”
赵让觉得这个名字颇有几分意境和气度,该当也是世家子弟。虽然在自己印象中,大威北境并无姓李的世家用刀,但不知道并不代表不存在。得罪了一个郑家,赵让已经觉得自己有些鲁莽了,何况自己现在没有刀,更不想与这位李雁云激出火气,便慷慨的拱拱手,说道:
“原来是李公子!久仰久仰!”
李雁云的表情突然一点羡慕之意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都是厌恶。
“你们这些世家子弟,都这样虚伪吗?”
这话说的赵让哑口无言……他刚才的确是在客套。毕竟连李雁云这个名字都没有听说过,何谈久仰?
不过一般知礼的人,都能听出来这是在客套,要么自谦一番说个不敢当,再不济,两句“哪里哪里”也足以应付,可这李雁云却赤裸裸的揭开盖子,给赵让一点余地都不留,这让习惯了如此的他很是尴尬。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你全身上下所有的反应都告诉我你不认识我,但你却假惺惺的说什么原来,久仰,好似我的名字对你来说如雷贯耳一样!”
“亏你也是个用刀的,真是让人恶心!”
涵养再好的人被这般无缘无故的腌臜一顿,想必都会坏了道心。更不用说赵让本来就没啥好脾气。
本来就因为迷路和朋友们走散正在烦躁,却是又冒出来这么个提着刀的神仙!自己客客气气的跟他打招呼,他却揪住不放的非要把自己冲一顿。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赵让当即怼了回去,说道:
“萍水相逢,看你也该当是大伟人,我才带了几分客气。别不识好歹!”
李雁云咧嘴一笑,回道:
“你的好歹,我就是不识!”
赵让双拳紧握,已在尽力克制,忽然听李雁云接续说道:
“身为刀客,说话虚情假意,不如去书院里当酸儒!先前还觉得你这样的人冒名顶替我,说不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若是能敞亮聊聊,倒也没什么。可一见面才发现,你却是这幅得行!”
赵让听得奇怪,疑惑的问道:
“我什么时候冒充过你?”
李雁云呵呵冷笑,并不作答。
赵让脑中突然一白,又看了看他手中那把没有刀鞘的乌刀,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你是北境刀商十一的徒弟?”
阳关叶三娘的客栈中,赵让挥刀纵酒斩人头,砍了郑公子,随后便丢了刀鞘。在接了叶三娘给牵线的走镖活计后,路上还被错认为商十一的徒弟,正是因为他用的刀是没有刀鞘的。
而当时赵让都知晓,北境刀王商十一收的唯一徒弟,已经学成出师,开始游历江湖。
商十一本人用的便是一把没有刀鞘的刀,那他的徒弟照理也该当如此。
没人知道商十一和他徒弟究竟用了一把什么式样,什么颜色的刀。因为在此之前,江湖中他的徒弟从未出手扬名。而见过商十一出刀的人,都死在他自创的“刀十一式”下。
并且商十一并非世家子弟,也没人知他师承何方,似是天生地养般,突然冒出来的。一出手便一人一刀杀穿盘踞太上河畔多年的水匪——四海游龙帮的水陆连环十二寨,其帮主“河伯”更是被砍去四肢,削掉耳朵鼻子,挖出眼珠。
凭一己之力覆灭整个帮派,更令一代枭雄惨死,顿时震惊天下。凡有江湖客处,无人不在议论此事。好在四海游龙帮着实不是什么名门正派,太上河两岸的渔夫纤户,尽皆受其压迫艰深。得知被灭后,无不拍手称快,甚至筹钱给商十一建了生祠,日日祭拜,香火不绝。
也就是在这次之后,江湖传言商十一收养了一位父母都被四海游龙帮欺压至死的孤儿为弟子,这一下就是十五年。
在这十五年中,商十一出刀次数有限,但已不重杀伐,手段也不似当初那般残忍。死在他手下的,无一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并且为武道修为都不低于四品。最开始的那位“河伯”,更是登临日久的三品武道大宗师。
无门无派的逍遥江湖客,能凭刀达到如此修为,“刀王”之名不胫而走,越来越响,而他收养的那位孤儿,更是成了刀王弟子。
不过商十一将他的徒弟保护的很好,连姓名都不曾被外人知晓。如今好端端的站在面前,赵让反倒觉得自己很是荣幸,同时也也有些愧疚……
阳关中的事,虽然自己不是有意为之,但终究是因自己而起,给李雁云带来了麻烦。归根结底,人家算在自己头上,无可厚非,得认!
“李兄,当时事急从权,而且剑鞘的确是因故丢失,并非我故意嫁祸!我赵让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赵让这话说的情真意切,极为诚恳,但李雁云却丝毫不领情。
这样倔强偏执的人,一旦认准了对方是什么样人了,就很难改变。刚才这番话,听在他耳朵里,令他对赵让更加鄙夷……觉得这人真是虚伪到骨子里了,无可救药!
“云儿,你在和谁说话?”
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竟在这声音根本传不出去的松桃山上四面八方的回荡开来。
“师傅,我找到冒充我的人了!就他,赵让!”
李雁云话音刚落,一位身穿麻衣脚踩芒鞋,鹤发童颜的老人似是悠忽一下冒了出来。
“云儿,为师怎么教你的?刚才赵公子已经向你道了歉,你怎么还如此咄咄逼人?”
李雁云显然有些惧怕眼前这位老人,不敢明着顶嘴,但还是小声嘀咕着,说道:
“他才没道歉……都是装……”
话还没说完,一道黑光骤然落在他头顶上,转瞬又缩回了老人袖中。
这般训诫如风的刀法,赵让觉得足以和他父亲全力一击相媲美,但这老人却如此的轻松随意,似是做梦般,真实中带着虚幻。
惊诧之余,赵让反应过来李雁云称这位老人叫师傅,那他该当就是北境刀王,商十一!
“小子赵让,见过刀王!”
老人摆手笑道:
“什么王不王的,都是他们以讹传讹。赵公子你看小老儿这般模样,当得起‘王’这个字眼吗?”
赵让没想到这位成名已久且极为正派的前辈这样谦和,不禁敬意更胜,说道:
“前辈自谦了!”
商十一见赵让礼数周全,毫无世家子弟的纨绔轻佻,不由得也高看了许多。
想他刚出道时,也是少年意气,方刚血性,向来看不起这些所谓的世家子弟。现如今,在岁月长河中徜徉日久,那份锋锐渐渐收归本心,戾气不显。面对赵让这些小字辈,都是宽厚祥和。
“赵公子莫怪,我这徒儿未经世事,所以待人接物上欠了不少。说来也怪小老儿,收他为徒时,与他此时脾气秉性无二,便就传给了他。”
紧接着话锋一转,又问道:
“不过赵公子身为赵家长公子,怎的来了西域,这边近来可不太平!”
赵让自是不会名言自己的目的,客套的用“游历”一说敷衍过去。也不管商十一信不信,反正他徒弟不也是如此?何况以他的修为辈分,想必不会为此对赵让刨根问底。
“哦,原来如此,那倒是和云儿目的一样。赵公子可是要翻过松桃山去往上四国中的其他三国?”
赵让恭敬答道:
“正是。但小子在查干托洛盖中听闻山上有位厉害的刀匠,小子手中刀正好缺了,便想寻访一番,看看能否有幸碰到,求一把趁手好刀!”
不等商十一说话,李雁云却是先笑了起来。但被他师傅一瞪,立马就收住,低着头,静静站着。
“哈哈,可是一位老厨子告诉赵公子的?”
赵让大惊,说道:
“正是!前辈认识这位刀匠?”
商十一面露微笑,笑而不语。
赵让难以置信的说道:
“难道前辈竟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