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楼顶层居中的一间密实中。
这间屋子只有一张巨大的桌案,四把椅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连墙壁也全都是精铁铸造,给人一种冷峻的感觉。
阿奇滋,海迪耶坐在里面,赵让和元明空背对着门而坐。整个屋子里,就他们四个人,面前的桌子上,放着兰末国长公主阿曼尼写来的信。
三张信纸平整的铺在桌面上,里面的内容刚才已经借助海迪耶的云母镜了解清楚。
四个人面对面坐着,都很安静,没有人说话。
赵让和元明空安静,是在等海迪耶和阿奇滋解释。
海迪耶和阿奇滋安静,是他们俩或许还没想好怎么解释。
密室中空气无法流通,渐渐的,沉重感更强。元明空倒不觉得有什么,赵让却是散漫自由惯了,坐了会儿就觉得不舒服,不断调整自己的姿势。时而将胳膊放在桌上,亦或是靠着椅背,看着屋顶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海迪耶轻轻咳嗽了一声,终于打破了屋子里的沉寂。
赵让也回过神来,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的嘴唇。
“还得从二十年前说起。”
赵让点点头。
这个故事一定有个很长的过往,以及极其复杂的牵扯。
否则兰末国的公主,也不会用这种方式与单夜国中的大贵族保持如此紧密的联系。
同为上四国,虽然国力上有强弱,但实际上这个说法是大威人给的。上四国并不像名头中这样团结,反而互相都保持着一定的克制。
身为兰末国的长公主,可谓是位高权重,除却必要的事由外,是不应该和他们有私交的。
可从心中赵让已经了解到,他们之间很是熟络,私交极好,所以海迪耶一张口就是要从二十年前说起,赵让并不感到奇怪,反而觉得合情合理。若是没有这么长的时间,反而才会不正常。
不过二十年前是一个很神奇的时间节点。
要知道海迪耶和阿奇滋闹翻,也是在这一年。
果不其然,海迪耶下一句话说道:
“也就是我与阿奇滋公开绝交,再不往来的那一年。”
赵让的表情严肃了起来。
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已经确定海迪耶和阿奇滋的绝交是演戏,是做给外人看的。这两人究竟是遇上了什么事情,才非得如此?
先不论阿奇滋黑街之主的身份,就是海迪耶的实力以及自身的武道修为,放眼整个西域也是响当当的存在。并且还有贵族身份,据说单夜国立国的时候,海迪耶的先祖曾出过大力,可谓是满门忠烈。这样的付出当然也得到了回报,兰末国的开国国主曾在王城中,当着三军的面,与海迪耶的先祖杀马盟誓,承诺永不相负。
传到今日,海迪耶虽然在朝堂中已无位置,但凭借祖上名望和积累,仍旧是单夜国中数一数二的大贵族。现任的国主,按照备份,还得叫他一声三叔。放在大威中,足可享受半朝銮驾的地位。
但即便如此,仍旧有他摆不平的甚至得偷摸着做的事,这其中的因果可就太耐人寻味了!
“那一年,本来是很好的。”
“很好很好……”
海迪耶的语气中带着感慨,眼神里全是缅怀。
阿奇滋接过话头,说道:
“那一年,我和海迪耶修武都有所成,一月内先后踏入四品小宗师境。他用剑,我练拳。虽然不同,但每日都凑在一起探寻武道至理。那一年,海迪耶的马场在西域打出了名头,被各国王室贵族争相购买,价格因此水涨船高,被称作‘千金驹’。那一年,我的一位远房表亲去世,老头一生未曾婚配,无儿无女,最近的亲戚就算到了我头上。他高低算是个贵族,因此遗产全都由我继承。然后我用这笔钱,在黑街盖了这座春华楼。”
阿奇滋的话到此戛然而止。
三件事,全都是了不得的大事。
他们俩不仅自身修为大有长进,事业上更是风生水起!日后名扬天下的落日马场和黑街,就是在那时萌生的。
赵让听着,都不由觉得一阵恍惚,仿佛出现了时间的错乱,已经分不清现在究竟是二十年后,还是二十年前。
再看两人现在的模样,海迪耶和阿奇滋都已鬓边生白发,二十年的光阴,终不似少年游……再缅怀也回不去了。
“那一年,应该不止发生了这些吧?”
赵让反问道。
若是不把话续上,这两人还不知要缅怀感慨多久。赵让没有时间听他们来追忆曾经的风光。
“是,你说的没错。”
海迪耶重新接过话头。
“也就是那一年,西域突然多了一方势力,自称神教,名为破败。”
赵让和元明空都心头一紧。
本以为这个势力该是西域什么古老的传承,没想到才诞生区区二十多年。当然这个时间,是阿奇滋和海迪耶了解到的。兴许神教的历史更加古早,只是未曾显露,不为人知罢了。
“不,我很确定这个势力绝对只有二十多年,绝对不是什么古老的传承!”
海迪耶一连用了两个绝对,语气极为坚定。
赵让没有争辩,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我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一开始那位神教的教主,还是我引荐给国主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已如蚊鸣般不可听。
元明空追问道:
“单夜国的国主?”
海迪耶点了点头。
“当时国主不知为何,突然精神萎靡。以前每天至少能吃掉一根羊腿,但那几天就连清爽的酸奶都喝不下。不到半个月,就变得骨瘦如柴,都无法骑马了!”
“那位神教的教主,当时自称神医,说手里有秘方千百种,没有治不好的病。一开始我当然不相信,可后来他的确是治好了几个贵族和大臣的陈年老病,风头渐起。机缘巧合,一次酒局,我与他结识,后来又在其他几名贵族的竭力推荐下,我就把他带去了王宫,给国主治病。”
赵让冷笑道:
“那他肯定是治好了。”
想起红绛手里那可怕的“通天丸”,不仅能让单夜国的国主恢复精神,还能让他从此受制于人!就是不知道二十年前,破败神教有没有“通天丸”。
然而就算没有,只要他能治好国主的病,往后在单夜国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毕竟救命之恩,对谁都一样重要,哪怕是一国之主。
身居高位的人,更怕死。
他们舍不得已经拥有,并且习以为常的权利。
“五天,就五天!”
海迪耶伸出一个巴掌比划道。
“五天后,国主突然召见我。王宫大殿上,我看国主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俨然已经痊愈。然后国主先说我引荐有功,奖励了我三车金子,而后对这位神医教主,大加赞赏,当场封为国师。”
“哦,也就是你们大威的宰相。”
大威中没有国师这个职位。
西域的国师除了要为管理国家出谋划策外,还身负观天象、监国运,祭祀朝拜等等事物,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拥有的权利和地位要比宰相高出太多。西域有些国主,对国师极度信任,几乎等同于将王位拱手送出,自己只顶这个国主的名头。
赵让平淡的说道:
“给皇帝治好了绝症,这样的封赏虽然有些夸张,但皇帝大病初愈,正在兴头上,倒也能理解。”
海迪耶叹了口气说道:
“谁说不是呢!我也以为国主就是一时兴奋。国师封了就封了,给人家享受个供奉,只要不委任实权,倒也没什么。毕竟这个人底细都不清楚,哪能上来就操持这么大个单夜国?”
听到这里,赵让突然打断问道:
“他是西域人吗?”
海迪耶很干脆的摇头说道:
“不知道。”
赵让疑惑的再问:
“不知道?这还看不出来吗?”
海迪耶回答道:
“大威人中也有生得很像西域人的,西域人也有长的很像大威人的。而他两边都像。”
“说话的口音呢?”
赵让打破砂锅问到底。
“听不出。”
海迪耶仍旧是一问三不知。
“西域话说的没任何问题,但就是不知道是哪里的口音。我也算去过西域不少国家的,可惜没听出来。”
阿奇滋也在一旁说道:
“我也在黑街中找过许多人去辨认,最后也都没结果。他的西域话好像是单独存在的,我们能听懂,但就是没人知道是哪里的口音。”
赵让有些失望。
说到底,连这教主是哪里人都不知道。好在海迪耶和阿奇滋至少见过真人,知道长什么样。
“你继续说吧,我不打断你了!”
海迪耶深吸了口气,接着说道:
“国主精神恢复之后,周边小国以及上四国中其他三国都遣人来贺。兰末国来的人,正是长公主阿曼尼。”
“我和阿曼尼此前并不认识,但西域贵族,彼此都互相知道。兰末国使团抵达的当完,阿曼尼竟然从下榻的驿站中偷偷溜出来,孤身一人来到了黑街的春华楼。”
阿奇滋自然的接过说道:
“当时我看一姑娘气质不凡,却又神色焦急不安。点了一大桌酒菜,却只吃了一两口,反而不停的东张西望,我觉得奇怪,就上前询问。”
“表明我是春华楼的老板后,公主问我海迪耶在哪,怎么能见到。显然他不知道我与海迪耶的关系,我便也不动声色的继续套话,但她十分警觉,什么都不说,一个劲儿的问海迪耶。最后没办法,我让伙计去给海迪耶送口信,然后给她安排了一间包厢。”
阿奇滋说到这,舔了舔嘴唇,接着又转身按下了墙面上一个隐藏的机扩。很快墙面就出现一块凹陷,里面放着一壶茶和四个茶杯。
趁阿奇滋倒茶的功夫,海迪耶说道:
“我在家中接到阿奇滋传来的口信,就匆匆赶到春华楼。推开包厢还不等寒暄几句,阿曼尼一句话就让我像被闪电击中般,浑身上下都空白了……”
海迪耶端起茶杯,热茶一饮而尽。二十年前的那句话,让他至今提起时还会心悸。
“阿曼尼对我说,单夜国现在的国主是假的。真国主早在第一次看病的时候就已经被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