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庆六年的七月二十八日,对凤京多数百姓来说,这一夜是漫长而煎熬的,整个京城都充斥着漫天的火光和喊杀之声,马蹄剧烈踏过青石地面的震荡声,甲衣撞击发出的簌簌声一下下撞击着人的耳膜。//
这一夜千家万户,房门紧闭,京城的百姓们以家为单位抱在一处瑟瑟发抖,直等着兵戈声落,或是西都王的叛军攻占皇城,改朝换代,或是天朝军队赶走叛军,守住江山。
究竟谁能胜出,其实百姓们真的不那么关心,不管是谁最终得到这大好江山,坐上紫禁城那把高高在上的龙椅,那和他们都没什么关系。他们只在意这场战乱何时能够过去,他们能否在战乱中保住家人和自己的小命,只在意战乱过后能否得到安宁和温饱的生活。
虽是不关心,然而当冲天的火光消退,晨光降临,当一夜的厮杀声渐渐远去,整个城池陷入肃穆的沉静时,百姓们还是因这一夜的变故和波折而大惊失措了。只因经过这一夜,凤京竟接连换了三回主子,而最后百姓们迎来的既不是大锦的李家王朝,也不是西都王所率叛军新建立的马家王朝,而是燕国武英王所率领的燕国西路大军。
不管这一夜的凤京经历了怎样的惊心动魄,后世之人看到的史书上关于这日却只有寥寥几行记录:万庆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叛军逼近凤京,帝乱,复信国师撒豆成兵之言,至夜,叛军兵临城下,国师大开城门,撒豆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遂逃。叛军入,帝杀婉妃于高幸宫,自戕而大锦亡。时三更,蹄声震天,叛军犹诧,燕军从天而降,驱叛军而占凤京,至亮,西都王狼狈出逃,武英王五大令发于乾坤宫,入主凤京。
这一夜如同千万户的百姓家一般,廖府也经受着前所未有的惊颤,门户禁闭,护院家丁和婆子们皆持棍棒护在院中,锦瑟等主子们也都聚在廖老太爷的松鹤院中,只等着外面尘埃落定。对于廖家这样的望族大户,实是不怕这样的战乱的,不管外头是何等情况,哪拨人马能够胜出占据京师,他们为了稳定态势,都不会对这些高门世家动手。
故而廖家虽气氛紧张,下人们都战战兢兢,可却未曾慌乱。而松鹤院,锦瑟和海氏等人也皆在小佛堂中陪伴着廖老太君念经,几个老爷和公子则在花厅中吃茶。
马绒的叛军逼近凤京,明孝帝已经下令镇国公所率护**回师,然而其此刻远在肃州,正被燕国的西路军死死咬着,即便快马加鞭回京也是鞭长莫及,而杨松之所带的中路军,甩脱三皇子禹王完颜宗璧的猛击,带着大军尚未抵达京城,谁知明孝帝便已经慌乱了,竟然相信了国师圣道子撒豆成兵的鬼话,非但不召集京中兵马严守城池,加强防御,等待援军到来,反倒相信其亲封的国师会撒豆成兵,变出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个天兵天将来,活捉马绒,杀叛军一个片甲不留。
说起来,这个国师锦瑟倒也见证了其发达,他正是当日在成衣铺隔壁酒楼上,锦瑟瞧见的那个给明孝帝算过命的道士,明孝帝将刘婉璧弄回后宫,之后给她变了个身份就封成了婉贵妃,接着便将那白发老道也请进了宫中,先入钦天监,后老道便预言大锦西南三川会有大劫,谁知不久后果然凤京西面三川就发生了地陷,明孝帝便愈发信任老道,其后三年也不知老道都是怎么糊弄的明孝帝,竟一步步当上了国师,而且身受明孝帝和刘婉璧的信任。
这时候国师说能抵抗叛军,明孝帝便信以为真,眼看着国师连日做法,还装出一副极厉害通神法的模样,说什么非朝廷危机,绝不出师,拖延着一直不肯施法。明孝帝竟还对其深信不疑,罔顾大臣军民的反对,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国师身上,至叛军攻到,圣道子令城门大开,驻守城墙的军民都闪开,撒豆施法,结果可想而知。
皇宫被破,明孝帝在高幸宫亲手杀了刘婉璧,后自戕在其身边,大锦就这么灭亡了。马绒还没将龙椅坐热,岂知完颜宗泽所带的燕国大军便攻了过来,马绒此时连城中都没安定下来,哪里能够抵挡,偏大锦的京畿军只以为是援军到了,还和完颜宗泽的大军里应外合,未足两个时辰,马绒的叛军便伤亡惨重,至天亮带着残军狼狈逃窜出京了。
完颜宗泽带兵进入皇宫便在乾坤殿颁布了极为有名的五大令,其一誓诸将勿杀不辜,掠财物,焚庐舍,不如约者罪之。其二,吏来复归其位,官员归顺,京官皆照旧录用,地方官员官升一级。其三,大锦原李姓各王归顺保留王爵,其四,民来复归其业,归其所。其五,谕官民燕国大军乃为清君侧,而非倾覆天朝,帝为叛军所杀,燕军必为尔君父仇,非杀尔百姓。
完颜宗泽的这五大令在天光盛亮时已被燕军奔街穿巷,一遍遍大吼着传到了百姓们的耳中,他又令士兵们将
谕官民的告示贴的到处都是,扔进高门大户的院墙中,也就是在此时,百姓们才知晓,这凤京一夜间已变了天,被燕国攻克了。
外头吵杂的兵马声先开始并未惊扰到廖家,至三更天外头却突然大乱了起来,打杀声冲天而起,马蹄声震的整个地面都在颤抖不息,府中几个门也都有叛军攻击欲进府,廖家两位老爷和三位在京的少爷亲自带众人守护门户,这才压下了乱子。
待天亮,听到外头燕国兵勇的大喊声,廖老太爷才摇头长叹了一声令锦瑟等人都散去,待锦瑟服侍着廖老太君安歇回到夕华院却出了一件叫她始料未及的事。
她回到内室本便极为疲累,正欲往净房便敏锐地察觉到屋中有些不对劲,八仙桌边有把椅子倒在地上,而床幔处分明藏了人,锦瑟一惊,当即便抽出匕首,正欲扯了白芷往后退,那床幔处便先后绕出两个人来,锦瑟瞳孔一缩,白芷瞧清那两人已惊叫出声。
“太子殿下!?”
只见自床幔后绕出来的乃是一个老太监并一个同穿太监服饰的六岁模样小太监,那老太监正是皇后宫中的掌事太监杨公公,小太监满脸泪痕一身狼狈神情惊恐,然而却不掩粉雕玉琢的五官,确实是一年前被封为太子的大锦二皇子。
这二皇子原是阮妃所生,杨皇后和阮妃感情好,一直对二皇子疼宠有加,两年前更是将他养在了身边,视为正宫所出,一年前丽妃和大皇子落马,二皇子便被封为太子。如今皇宫被攻破,杨皇后出于种种考虑,便令心腹杨公公带着太子趁乱出了宫,竟将太子送到了锦瑟这里。
锦瑟怔愣中,杨公公已拉着太子上前,他噗通一声跪下,便老泪纵横着道:“姚姑娘救命啊,您是菩萨心肠,求您救救咱们大锦的小殿下吧,殿下快给姚姑娘跪下”
杨松松说着便去拉扯太子,太子显然早已被惊吓的没六神无主,恍若被猎鹰盯视着的小兔子惊慌失措,被杨松松拉着他便欲跪,锦瑟便忙上前一步将他拉进了怀中。
锦瑟之所以敢和义军联络,一来是她所做之事都极谨慎,从未暴露过和义军极亲密的关系,外头人只知道是姚家的管事前往金州采办药材时曾救过河古村的村民,根本不知锦瑟所为,更不知刘三波的夫人曾是锦瑟的婢女。其二,锦瑟也是料定了她在江州造出活菩萨的盛名来,得了民心,大锦朝廷即便怀疑她和义军,此时也应已安定民心为上,不会对廖家如何。更有,廖书意和闫峻皆在战场上,这时候对廖家动手难道不是傻子所为吗?而且廖老太爷早在一年前便致仕了,这时候廖老太爷只是个闲散之人,朝廷大臣们也没费劲狠踩廖家的理由啊。
出于这种种考虑,锦瑟才在江州放开手脚做了那许多安排,岂料这明孝帝还真是个傻子,竟然真被有心人所用,对廖家动了手。
上次禁卫军封锁廖府,擒拿廖家老爷,最后多亏了皇后及时赶到,这才没闹出乱子来,而那次太子却也是跟着来了的,故而锦瑟是识得他还和他玩闹了一阵的,这会子被她抱在怀中,太子忆及锦瑟温和的笑容,便本能地抬手抱住她,将头都埋在她怀中颤抖起来。
三年前杨松子便已知道她和完颜宗泽的关系,但是他却一直守口如瓶,锦瑟欠了他,而上次也多亏皇后廖家才能躲过一劫,如今皇后将太子送来,锦瑟即便不看在这两件事的份儿上,只瞧着这么个小孩子如此无助又惊恐的模样,她便办不到置之不理。
安抚地拍了拍孩子抖动的背,锦瑟方道:“皇后和阮妃娘娘”
杨公公闻言更加泣不成声,道:“两位娘娘皆已自缢殉国了”
锦瑟早便有感,念起杨皇后慈蔼的笑颜,一时喉间发堵,半响才道:“公公且和太子殿下安心在此,我定会拼全力护太子性命。”
锦瑟只说会护太子性命,却非护其万安,可如今大锦已亡,太子却不同其他宗室王爷,燕人岂能容许太子存活于世?!此刻要保住太子性命已是难比登天了,锦瑟毫不夸大本事,说那空话,倒叫杨公公心神一松,哽咽出声,深深地给锦瑟又磕了个头。
锦瑟错身避过令白芷去扶杨公公,杨公公却已站起身来,道:“太子殿下老奴便交给姚姑娘了,老奴还要赶着回宫去”
“公公这是”锦瑟闻言一惊,正欲劝,杨公公神情却凛然起来,道:“老奴跟随皇后娘娘四十余年,如今娘娘殡天,身边没老奴伺候岂能?老奴便是死也要死在娘娘身边,况且如今两位娘娘的尸身还挂在玄清殿中,老奴老奴总是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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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杨公公再次摇头难言,锦瑟心一触,见他神情坚定,便知她劝也无用,只叹了一声方道:“公公好走,勿庸担忧太子殿下。”
待杨公公走后,锦瑟令白芷去端来吃食,瞧着太子用了些,又和王嬷嬷一起亲自给他沐浴换了衣裳,轻声细语地哄他睡下,这才在床边坐下瞧着太子静默沉思。谁知便在此时,外面突然便喧闹了起来,锦瑟猛然起身,尚未走出内室,院中便响起了一阵阵沉肃的脚步声和甲衣摩擦的簌簌声,锦瑟面色一变,白芷已匆忙奔了进来,指着外头,面露惊色,道:“姑娘,燕军闯进来了!”
锦瑟见她神情慌乱便知来的不是完颜宗泽的人,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冲白芷使了个眼色,令她照顾好太子,自己却大步往院落中走。花厅的房门上挂着一张湘妃帘,隔着帘缝,锦瑟只见院子中已围了一队士兵,甲胄在晨光下反射出清冷的光芒来,闪地院中丫鬟婆子们人心惶惶,瑟瑟发抖,那领头之人瞧着三十出头,竟高坐马上,身形极为高大,穿盔带甲,提着弯刀,凶神恶煞,额头至沿右颊至下巴还有一条新疤,方结痂不久,瞧着向脸上爬了一条虫蛇一般,更为骇人了。
“搜院!掘地三尺也要将人给本将军翻出来!谁抓到了,记大功一件!”
锦瑟刚欲举步出屋便闻那伤疤将军沉喝一声,登时院中兵勇们便跃跃欲试起来,锦瑟正欲出声阻拦,便闻院外传来一声大喝。
“住手!北燕武英王的军令难道都是愚弄人的吗?还是北燕军队将领压根就没将武英王放在眼中,竟敢公然违抗军令?!早闻武英王治军极严,武英王所率西路军更甚,军纪甚严,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说话间廖二老爷已匆匆赶来,那伤疤头领闻声回头见廖二老爷进了院子,便狞声一笑,道:“休和本将军扯那没用的,王爷的军令是对顺民的,你他娘的窝藏了什么人心里清楚,若你这般作为,等本将军找到了人,本将军便立下灭你满门!愣住做什么?不想建功立业了?给我搜!”
廖二老爷见这刀疤将军性子竟急成此般,一时大恼,上前两步正欲再言,锦瑟却含笑扬声,清悦的声音荡出,她已素手挑帘出了屋,清洌洌的目光在院中一转凝在那刀疤将领的面上,已是道:“敢问这位将军大人,何以便肯定我廖家窝藏了不该藏之人,这院子搜是可以,可若然人将军搜了却未搜到,那便是公然扰民,彼时又该当如何?!”
锦瑟突然出声,众人显然没想到这时候竟然会有女人的声音传出,皆凝眸望去,瞬时被夺了呼吸。但见伴着那悦耳动听如音符如清风的声音,一角银红色的裙裾自湘妃帘后悠然一荡,若火焰随风轻曳,如水波无风自扬,顺着那轻摆的裙角,一个身段高挑纤细曼妙的身影自帘后缓缓而出,姿态间从容优雅。
再观,那女子穿戴竟极为华丽,大红的缎面起暗纹底子,衣边儿上用金线绣了碎梅花儿,细细密密地沿着直襟的衣口洒下,下摆开四襟,玉带束腰,其下是一条银红色的罗裙,裙摆上也绣着极为繁琐红色海棠花样,这般艳丽的衣裳,比之更艳的却是那冰肌玉骨,那绝色丽颜,她梳了个凤髻,额前束了条镶和田莲花青玉的抹额,抹额上碧色的丝线绣着莲叶纹,云鬓上插着凤钗,吊着步摇,华贵却又不夸张,庄重却又透出几分俏皮来,一对猫眼石的耳铛更是随着她步履轻轻在如玉般的耳边晃动,敲打着优美的脖颈。笼烟眉,粉莲唇,肌如凝脂,美眸流转,清绝中自有一番明艳高华。
晨光一泻万丈散落在她肩头,腰间银红宫绦随晨风飘动,那搭在双臂间的长带披帛也飞飞扬扬,卷荡如舞。她的周身似是闪动着光华,那耀彩直入一碧长空,映亮了院中所有人的双目。
半响静默,那刀疤将军却猛然双眼炙热起来,径是直勾勾地盯着锦瑟便驱马冲她逼近,锦瑟目光幽深,亦未转开视线,盈盈而立,无惧地回望着那刀疤将军。
刀疤将军面上兴奋之色浓郁,在台阶前御马,却倾身靠近锦瑟,眯着眼盯着她,随即哈哈大笑,竟道:“美!这大锦果然人杰地灵,这般绝色佳人养在深闺,何等可惜。妖精妹妹莫急,等爷抓到了人,定抱妹妹回去,从此夜夜翻云覆雨,共赴巫云,再不叫妹妹你你空虚寂寞”
那刀疤将军言罢便又淫笑出声,好不畅快,其他小将和兵勇们登时也是污言秽语交相喊起。
“这般佳人,那些个瘦弱如病猫的大锦男人哪里满足的了,将军掳回去叫她拜在将军雄威之下才是扬了我军军威!”
刀疤将军闻声愈发得意,仰天而笑,然而他的笑声却在下一秒僵住,只因
此刻正有一把锋锐的匕首在他得意地失去防备时已然直插入他跨坐在马鞍上的双腿间,寒刃正抵在他最好命的地方发着森然之光。
刀疤将军不置信地低头,正见锦瑟站在马下,手持匕首,昂着头,柳眉飞鬓,冷眸奇绝地盯视着他,长裙摇曳飘洒身后,环佩清越,依旧模样柔弱,姿容清丽无双,然而那眸中却是让人无法不震惊和惊惧的冷寒杀机!
刀疤将军僵住,院中众兵勇何曾见过这样的江南女子?何曾能料到会有如此的突变,登时齐齐呆如木鸡,院中瞬时空气冻结起来,锦瑟和刀疤将军四目相视,锋芒而对。
正在此时,外头再度响起喧嚣声,就闻院外守卫的兵勇跪拜之声响起,“参见王爷!”
参拜声中,锦瑟心一跳,忍不住凝眸去望,只闻威沉的脚步声清晰传来,接着月洞门处光影也为之一闪,出现一个高大而挺拔的身影,那人眼底掠过一丝极冷的光泽目光在院中滑过,浑身的肃杀之气,沉敛着机锋与锐气,似能杀人于无形,历时便令院中冻结的空气冰裂欲冷,接着兵勇们纷纷跪下,参拜声震天而起,锦瑟却微微咬唇,执着匕首的手轻抖一下,无声地笑了。
题外话
汗,不是故意断在这里的更晚了,抱歉。
嘿嘿,这个撒豆成兵是宋钦宗干的蠢事,借用一下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