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时分,拥挤的人群渐渐从市集散去。
少女手捏衣袂擦去额前细汗,转身将一块深青厚布铺于地上,而后抱膝坐下。
看着没去繁华变得孤寂疏零的市集,少女眼中多出一分惆怅。
一只蓝翅小鸟不知从哪窜出,一下就落到少女身前。当少女眼神扫过只剩少许鲜菜的布裹时,之前落寞神色随之而去。
“小花,玩回来了呀?”少女伸手到小花身旁,小花跃上少女手心,摆动两下翅膀,似是在回答少女。
少女手指轻灵地整理着小花的羽毛,这时不远处走来一名体态丰腴的女子,朝她喊道:“何小芸,还有些什么菜?”
何芸芸放飞小鸟,应声而起,笑盈盈的迎了上去:“张婶婶,你今天怎么打扮的如此漂亮?我这里还剩些野蕨和白菜,都是卯时之前才摘的,你来看看。”
女子喜笑颜开掩着嘴:“你这丫头。”走到摊前一看,摇着头道:“白菜太少,不够。我去其他地方看看吧。”
“张婶,这不少了,够你和叔吃两餐的。买太多吃不完,放坏多可惜。”小花落到何芸芸肩头。
“小芸,你不知道,我家客舍有几个从明阳城过来的人,非要吃咱居溪的白菜。不然我也不会亲自跑出来挑啊。”女子念叨着,就要走。
何芸芸轻身上去拉住女子的手:“婶,别急着走嘛。你看我这里还有几小棵的,肯定够他们吃一餐。而且我这菜都是用山中清水浇出来的,色泽鲜美,口感清嫩。”
“我知道你的菜好,但是太少。”
“婶,这样吧,你先把这里有的拿回去,酉时之前我让凌天哥回去摘够十棵再给你送到家里去。我再把这些野蕨搭给你,一共就二十枚铜贝可好?”
女子沉思一番,随后爽口答应。何芸芸见状便把剩余的菜一并拾起放入女子的竹篮里。
送走女子后,何芸芸一脸喜色将几块空布装进竹篓。
凌天回到摊前,面露惊讶问道:“哇,今天的菜就卖完了?”
何芸芸并未搭理凌天,摆正竹篓后,她将身子扭朝一边。
凌天蹑手蹑脚来到何芸芸身边蹲下,轻轻拉了拉少女的裙摆。
“芸儿,别生气啦。早上是我不好,不该对你大声说话,我知道你是关心我。”
“你还知道啊?我这么忙一早上,你也不回来帮帮忙。”
“回来也帮不上什么忙,讨价还价的事我也做不来。”说着凌天来到少女身后,手握成拳,替少女捶起了肩。
“辛苦你了,芸儿。”凌天轻笑着说道。
“少来,你这新衣衫哪来的?”
“姜婶婶送给我的。”
“真好。”何芸芸神色黯然。
凌天没注意何芸芸的微妙变化,自顾自从怀中的布里拿出来两个圆饼,递给少女一个。
“这是北方才有的黍饼,来尝尝看。”说着凌天便自己先咬上一口,边吃又边说着:“嗯,有些黏糊。”
“好啦,天哥。你先吃着吧,我要去医坊了。这个我留着路上吃。”说着何芸芸用布把黍饼包起来。
凌天站起来,嘴里还在不停鼓动着,也顾不上说话,只是做起喝水的动作把一个盛水的小葫芦交到少女手中。
这副模样逗得少女掩嘴直笑。
“天哥,我走啦。你自己收拾一下木雕。酉时之前记得回去摘十棵白菜给张婶送过去。别忘记要收二十铜贝。”何芸芸认真叮嘱着凌天,看到凌天不停点头,才放心离去。
凌天盘腿坐在地上喝下一口水,刚抬头,一道黑影一闪而过,他揉揉眼睛又仔细查看过四周,却什么都没有。
或许是鸟吧。凌天心里嘀咕着。
——
居溪在十年前来了一名吕姓通晓医游子,术病理,不仅识得百草,且能合之作药。不忍灾后百姓多受疾痛之苦,便从此居留于民坊间救死扶伤,除疾慰人。如此圣德,为人称颂。长年累月百姓们就称其吕圣医。
时至今日,圣医已是家喻户晓,门徒众多。
医坊位处居溪邑南边街坊中,离市集并不算远。何芸芸还未吃完手中黍饼就已经来到医坊门前。此时正是午时,街上大部分人都是回到家中,唯有医坊里还是人来人往的繁忙景象。
何芸芸将包裹紧紧抱在怀中,径直走过小院,来到旁屋前推开木门。
屋内一名正在低头忙碌的年少女子闻声看去:“小芸,你可来了。就等你送来的药草呢。”身穿麻衣的女子抽身来到何芸芸面前。
“文姐,我前几日才送过,就已经用完了吗?”何芸芸将包裹递出去,一脸不解看着女子。
“你不知道,今年不少人知晓祭礼且早早来到邑上,却又不知邑上秋末已是天色渐凉,寒气更甚。我从一早忙到现在都没吃早饭,都是这些愚笨粗人给弄的。”女子一脸哀怨地道尽苦楚,而后也不顾理会何芸芸,急忙奔向另一间旁屋。
小院里,一名年长的男子身穿青衫正首挺胸坐于树下方桌,手把脉象,眼神沉静而仔细查看着对坐之人的面目。其余十数名男男女女正坐在小木凳上等候着医病。
爬于桌下的灰犬见到何芸芸来到桌前坐下,便抬起头低吠两声,伸出舌头摇晃起尾巴。纤细的手掌在犬首上来回抚摸后,灰犬才又埋首而息。
中年男子声沉有力:“嗯,你就是受了些风寒,不算碍事。给你配些狗骨假苏与苏叶,你回去用半个时辰将其熬成汤汁,一日饮两次,三日便能除寒去涕,止头痛。回去后记得多加些衣物。”说完,中年人转头对右边的麻衣男子细语说着什么,只见麻衣男子边认真听着,边执起竹笔在竹片上写起字来。
片刻之后,麻衣男子将竹片递与病患者说道:“这位昆兄,请去旁屋取药。下一位。”
患病之人言谢后就匆忙拿着竹片去了旁屋。
一名妇人双手捂腹,面色发白来到桌前:“吕圣医,我前日吃错东西,昨日一早小肚胀痛难耐,而后大…大便不止,都不敢吃东西,今日亦是。”妇人羞红了脸,低下头有声无力。众人笑出声。
“伸舌与我看。”吕圣医寻脉而握,观其舌口。
“不必担心,你只是前日过食伤了胃,而夜晚又受着凉而已。回去以半个时辰将狗骨假苏苏叶一齐熬成汤汁,再将梧桐子炒熟研成细粉,配以汤汁饮下,一日饮两次,今日即可止泻,三四日便能恢复。”
而后中年男子把声音压低只与妇人能闻:“夜晚气寒,一定不要再受凉。你与其夫共眠时,多加些厚实布衾,或是分衾而眠,就不会受凉了。”
妇人拿到竹片低羞着头跑去旁屋。
“这位小兄弟,是哪里不舒服呢?”一名年轻男子走到桌前坐下,吕圣医张口问道。
“我这几日老是梦见可怕女鬼缠身,请圣医救我一救那。”男子两眼有些发黑,嘴唇发紫,一副惊恐不定的样子说道。
“看来你被那女鬼吓得不青。”吕圣医脸上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和善笑容。
“圣医,你别不信啊,我说的是真的。那女鬼满脸灰青没有一点血色,双眼下陷,皮骨分明似枯树身,她要咬我,我挥手去挡,就打掉落她的干枯手臂,她还拿着她的黑骨头说要找我报仇。”男子说的认真入神,却引起一众人的笑声。
“我当然信你,你说说你这几日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手脚冰凉无力,骨节疼痛。尤其是膝盖处刺痛难忍。我…是不是被女鬼上身了?”
“哈哈,你整天思着念着那女鬼,肯定是被她上身了。”吕圣医忍不住打趣道。看到男子被吓的脸色煞白,才又正色严颜。
“风寒湿邪,痹阻经脉,经脉不通则痛。给你配些狗骨、假苏与百枝,回去煎熬半个时辰,每日饮两次,连饮五日可去风寒。然后再给你配些松萝与青藤用来泡酒,泡到初冬,便可饮之,一日一小杯,连饮至开春即可,到时就能去除湿毒,活血而通络经脉,消除痹痛。以后每年秋冬时节,你就多穿些厚实衣物,入寝时多用些布衾,少去潮湿之地,如还是受不住冷,就常点柴火来取暖。千万要切记不能忘。至于女鬼之事,给你拿些莺尾,回去放于枕下。保准妖魔鬼怪不敢再来。”
男子拿着两个竹片拜谢而去。
烈阳当空,阳光里的凉意散去。直至未时过半,从早晨就开始忙碌的医坊终是暂时清闲下来。
吕圣医伸展开双手,站起来扭动着身躯。
“小芸,让你久等咯。”
“吕大叔,我还希望多听一会呢。听你医病,我不仅受益良多,而且对你这位圣医也更加敬佩了。”
“你这小女娃子。圣医只是百姓们对我的认可。没有什么可敬佩的。”吕圣医走进主屋,不一会又回到院中。
“这是前几日以及今日的药材钱,你收好。”老者将一小袋钱塞入何芸芸手中。
“小芸,你若有意想识医理,可以随时到我这小坊里来的。”
“我知道了,吕阿公,谢谢你。我就先回去啦。”何芸芸将钱袋塞入腰间,告别众人之后动身离开小院。
——
凌天背着竹篓与何芸芸一同走在回山里的路上。
“没想到今天申时就可以回去了。”少女清秀的笑容中透露着一丝疲倦。
“多亏我们芸儿厉害,一早上就把咱们的菜给卖光了。不然哪能那么早就回来。辛苦你啦,天哥回去给你熬骨汤喝。”凌天难得露出笑容,稚嫩的哪有一丝哥哥的模样。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前些日子天天愁眉苦脸,怎么说没用。倒是今天一件新衣衫就把你变成这副不正经的模样。”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今天就是高兴。”
“哼,有什么可高兴的?”少女撅起嘴。
“你想知道吗?那你闭上眼睛我就告诉你。”不远处就是竹屋,凌天停下脚步。
“我才不,爱说不说。”
“你就是不敢闭。胆小鬼。”凌天双手放到脑后,头转到一边说道。
“闭眼有什么不敢?”
“那我说睁开才能睁开。”
“嗯。”何芸芸一口答应就闭上双眼。
林子里忽然安静了下来,除了簌簌风叶声,少女就只听到自己的心跳,似乎过去很久,还是只有嘣嘣心跳,少女变得紧张,可凌天的声音依旧没有传来,正当她忍不住要睁眼时,远处传来咯吱声。
何芸芸睁眼看到凌天笑嘻嘻地关上竹门,气不打一处来,一咬牙正要发作,却看到一个挂在胸前红绳系住的精巧锦囊。
她用手拿起锦囊,清香萦绕鼻尖。一瞬间清嫩小脸红如晚霞,火辣之意烧上耳根。
这时竹屋响起凌天的声音:“小芸,你先回去吧,我收拾一个肉骨就来。”
一阵风盈盈掠过枝头,恍惚间好像有一名男子在风中轻笑。蓝翅小鸟随着少女的步伐在落叶中穿梭。被风打乱的落叶,似少女惊喜交集的心。
——
梧桐山林之中藏有一座木亭,一名白发老者站在亭中看着远方。
一道黑影闪过,老人依旧目不转睛开:“这次一去那么久,没事吧?”
黑衣男子来到老人身边:“嗯。”
“两个小家伙还在邑上?”
“马上就到这了。”
(by:树下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