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镇口,路边一个人叫道:“大力,借你家爬犁给叔使使,拉点印!
“于叔,我这载着客呢……”
“上哪?顺便帮你跑一趟不完了。”
“不近,顺河道走,芒干道还得往上。你不用当班?”
“河道我熟哇!正好捡点儿柴。今儿头天上班,谁守到下黑?都走了!”
方思慎接收到老于头递过来的眼神,脑筋还没转明白,嘴里却福至心灵般道:“那就谢谢于叔了。”
赶爬犁的见这俩像是熟人,自己不用出力,白赚一百块,爽快地答应了。
老于头把式极好,鞭子轻抖,一声吆喝,马便自动往前跑。
“小伙子,叫啥名?”
方思慎直觉他的出现是个重大转机,按捺住心头激动:“姓方,名字是方思慎。”想想,又补充道,“这是回京后改的名字,过去跟养父姓何,叫何致柔。养父的名字是何慎思,共和二十七年来芒干道垦林,大改造结束也没走,一直住在林场,直到四十九年去世。小时候,我们家跟连富海连叔是邻居……”
老于头点点头,语气却有些不善:“年轻人做事就是拗,这么些年没音讯,各过各的日子不挺好?非折腾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怎么的?还贴什么寻人启事,我看你有钱烧的吧?”
方思慎问:“您看见我贴的寻人启事了?”他那启事上写的是,提供线索者,验证属实即酬谢五百元。
“都叫姓曹的派人撕了。”
方思慎一愣:“为什么?”
“为什么,哼哼,自然是怕你真找着人。”
方思慎大喜:“您知道连叔在哪里?”
爬犁已经上了河道,冰面平坦,马跑得飞快。他这一兴奋,说得有些急,立刻被风呛了嗓子,咳个不停。
等不再咳嗽,又候了好一会儿,也不见老于头回话。
“于叔?”
“别心急,到地头再说。”扔下这么硬邦邦一句,一路沉默到底。
爬犁在冰面上行进速度极快,个多小时后,岸边树林越来越密,渐渐深入芒干道内部。被冰雪裹覆的森林纯洁璀璨,真正当得上玉树琼枝。
方思慎想起冬季伐木时节河边热火朝天的景象。幼小的自己最喜欢在齐腰深的积雪里四肢并用,千辛万苦爬到山坡顶上,看大树顺坡滑倒,嗤啦嗤啦滑落冰面,带起一蓬蓬雪花飞雾,跟人工降雪似的,十分有趣。然后再想象自己也是一棵树,猛地跳下,一屁股出溜到河边,满身满脸都是白雪。
当年砍伐下来的树会用大爬犁拖到林场附近河岸,然后直接装车。如今两岸补种的树苗都已长成幼林,密密匝匝,再看不见供爬犁卡车出入的宽阔道路。
那些幼林看上去都差不多,幸亏地貌没有大变,第三个起伏的山头出现在视野中,方思慎一下绷直了脊背,身子向前倾斜。
就是那里,那片林子里,掩埋了蒋晓岚与何慎思的骨灰。
作为终身支边垦林的被改造对象,自当坚决贯彻殡葬新风尚。蒋晓岚、何慎思死后,不仅没有使用棺木,连墓碑也没立。挖个坑埋下骨灰坛,移植了几棵落叶松在上边,作为辨认记号。
“于叔,我妈妈和养父……就埋在那里。”
“想去看看?”
“想。”
爬犁靠近些,方思慎看清楚了,顿时一阵透心的凄凉。那分明是一片新植的桦树松树混交林,看大小树龄不到十年。
“于叔,这片林子里的老树……都伐了?”
“都伐了。稍微成材的,一棵也没落下。”
“要进去吗?”
方思慎摇头:“不了……就在这里看一眼吧。”
等他发够了呆,转过身来,老于头忽问:“你既然跟姓连的很熟,应该知道三中队原先的老驻地?”
方思慎心中狂跳:“知道。”
老于头嗯一声,又不说话了。再往前走一段,停在树林边上。
“我在这等你一个钟头。找不着,就赶紧出来。一个钟头没出来,就当你找着了,不多等。”
“谢谢,谢谢您……”
老于头看着他:“既然是林子里长大的,帐篷过夜没问题吧?”
“没问题。”
“那好,你一个钟头没出来,我就明儿晌午再来接一趟。记住了,我只送你来拜父母。”
“记住了,谢谢您!”
老于头板着脸:“那是个死脑筋,你也是个死脑筋。不怕南墙硬,只怕死脑筋。抓紧时间,看你运气吧。”
方思慎再次道谢,跳下爬犁,扎紧鞋带裤腿,拾了根粗细均匀的树枝当路杖,迈步往林中走去。
并不是所有砍伐过后的森林都有人力和资金补种树苗。这片林子就长满了肆虐横生的野灌木。虽然走得费劲些,好在灌木高度有限,不必担心大型野兽藏匿其间。方思慎仔细分辨方位,向记忆中的伐木队驻地前进。年后一直没有下大雪,但先前的积雪依然厚过膝盖。因为心情激动,加上熟悉的环境引发许多回忆,倒不以为苦,反以为乐。
前方一丛草木明显低矮些,方思慎心中忍不住欢呼一声:到了。因为曾经长期驻扎帐篷,加上生火烧炉子,这块地上的植物长得比其他区域更加矮小稀疏。四面张望,心不由得一点点沉下来。听老于头的意思,这里应该还有帐篷才对,为什么空荡荡毫无人烟?
忽然两声犬吠,方思慎吓了一跳,立刻循声找过去。一只大狗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灌木丛中,灰黑相间的毛色,又精神又漂亮。
“你……是连叔的狗?”
“汪!汪!”那狗又叫了几声。方思慎试着靠过去,大狗却猛地转身跑了,腾挪纵跃,倏忽远去。
“哎!你别跑!别跑啊!”
林间雪地,人哪里跑得过狗。方思慎知道线索就在这狗身上,咬紧牙关拼了命地追,也不知追出多远,眼看那灰黑相间的影子消失在树丛后,脚下一个趔趄,扑倒在雪里,喘得胸口发痛。
“说!你是谁?干什么的?”低沉的嗓音在前方响起。
方思慎缓缓抬头,一个人端着猎枪指着自己,身形魁梧,面容沧桑,一把乱蓬蓬的花白胡子,掩不住犀利的目光。
笑得眼泪都下来了:“连叔,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是阿致,老何家的阿致,你还记得不?”
入夜,连富海的小帐篷里,方思慎坐在火炉前烘烤鞋子衣服。“啊啾!”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叔给你整点姜汤,要不肯定感冒。”连富海说着,不知从哪里摸出块干姜,直接对着水壶削进去煮。
帐篷一边堆着许多树桩子,凳子、桌子、砧板、柴禾……都是它们。另一边码着土豆、粉条、挂面……顶上还挂了几只风干的兔子。方思慎坐的是整块羊皮缝的大袍子,既当衣服又当床。
“连叔,你这里还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哈哈,可不是,冬暖夏凉,吃穿不愁!让我就这么在林子里住一辈子,也没啥不好。”
叔侄二人已经交流过许多近况,方思慎看连富海故作豁达,重新涌起满腹辛酸愤慨,无从发泄。
“连叔,跟我回京城吧。”
“算了。他们扣了我的户籍卡、身份证,出了林子,就是寸步难行。只要在这林子里,叔就是老大,谁也不怕。你这份心意叔领了,明儿一早,你就回去吧。”
“连叔……”
“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你,知道你过得好,叔也就安心了。如今我也看开了。胳膊拧不过大腿,螳螂挡不住板车。民不与官斗,人不与天斗,斗了就是自寻死路。活一天赚一天吧。”
“我回去想办法,再来接你。”
“你这孩子,别说傻话。”连富海摆摆手,浑不在意。
方思慎沉默。他知道,自己其实无能为力。
连富海沦落到躲进山林当野人,并不仅仅因为纠集工人追讨工资,赴首府告状一事而已。三年前阿赫拉镇政务府改选,连富海再次上门讨要拖欠的工资,新上任的林管所所长动员他一次买断拿现钱,转眼就把他伐木队副队长的名额安插了别人,再活动一番,调往市里转岗,按月正常领工资。
连富海听说后,愤怒之余,也长了个心眼。当年冬季森林失火——林区几乎每年都得烧几把,正如水乡每年淹几回,只不过规模小的不为大众所知罢了——林管所照例在采伐火烧木时,趁机多伐了几百立方良材。自从全面禁伐之后,名正言顺进林子砍树,唯有采火烧木的机会。趁机偷伐良材,是本地公开的秘密,也是基层官员最重要的灰色收入。
连富海收集了若干有力证据,再次跑到首府告状。州法务裁判所判定他越级告状,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回了也里古涅市,也里古涅市又发回阿赫拉镇。林管所所长带人去图安抓人,正赶上连富海久等不耐,预备直接上京告御状,堵个正着。
连富海冲方思慎哈哈笑:“话说回来,还有谁揍过林管所的所长?怎的也值了!”
一怒挥拳的结果,就是逃进林子,一躲近三年。过去冬季伐木,动不动驻扎森林几个月,住帐篷对连富海来说,真不算什么辛苦事。给方思慎倒碗姜汤,翻出几张碎皮子铺在火炉另一面,躺下歇息。
“还是念书好啊。你看姓方的念了书,做了大教授。你呢,也念到了博士。你爸妈要是知道,得多高兴呐!”
“连叔……”方思慎不知怎样开口。连富海分明认定了何慎思才是自己亲生父亲。
几番辗转,问:“连叔,你觉得我爸……你知道我妈……为什么会犯病吗?”
连富海长叹一口气:“你妈她心里苦哇!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冷不丁被发配到这穷山恶水受冻受累,父母也死了,家也倒了,一辈子回不去。她是觉着没指望才犯的病。”
方思慎想起从前何慎思偶尔牢骚,连富海也这般替蒋晓岚说话。当时不懂,此刻重温,霎时懂了。
“连叔,你是不是……喜欢我妈妈?”
连富海一张老脸被炉火映得通红,连胡子都变色了:“阿致,你……早就知道对不对?你妈妈那么漂亮,谁不喜欢?没错,我是喜欢晓岚,可我从来没动过歪心思。自从她跟你爸结婚,我再没单独和她说过一句话……难不成你信不过你连叔?”
“连叔,我信你的。”
沉默许久,方思慎轻轻道:“连叔,你知道么,我爸临终前,跟我说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你说什么?!”连富海猛然坐起,“阿致,你再说一遍,你不是啥?”
“我爸说……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不可能!”连富海低吼。炉火被他呼出的气息带得乱晃,大狗也吓了一跳,哼哼两声,重新蜷在角落里。
“为什么不可能?”
“你是何慎思的种,你妈亲口说的!”
“连叔,能麻烦你说说当时的情形么?”
连富海毫不犹豫:“你大概不知道,我正是你出生那年到的芒干道。”
接受改造的学生伐木队里,都会配备一定比例的林场正式工人,既当监工,又当指导。共和三十四年,第三次大改造进入后期,声势渐弱,对学生的监管慢慢松懈,故而连富海这样的新工人也被派过去锻炼。
“那年刚解冻,姓方的就请假回了一趟京,等他再回来,学生们都说他家找了关系,能把他提前弄回去。你妈那时候……死心塌地地喜欢姓方的,那种阴阳怪气假模假式的白面书生,真不知道哪里好……没多久晓岚就被发现怀了孩子,大伙儿都以为是姓方的,谁也没想到,她自己说是何慎思的,你爸爸二话不说当场就认了,你说,这还能有假?”
方思慎静静地盯着帐篷顶。半晌,问连富海:“连叔,你说我妈那时候喜欢……喜欢姓方的,那她怎么会和我爸好?还是你觉着我爸是那种胡来的人?”
连富海被问住了:“这……你这么说,还真有点奇怪。”
当年暗恋蒋晓岚的年轻伐木工人连富海,因为蒋何二人公开供认不讳的奸%情遭到沉重打击,半辈子过去,从未想过要去怀疑。
这时方思慎又问:“连叔,你觉着,我爸临终,会故意编那种假话骗我?”
连富海摇摇头:“应该不会。”突然想到什么,话都说不利落了,“阿致,你不会真的是……姓方的……”
“不是。连叔,这个我知道。”
“啊,那……”连富海糊涂了,“那晓岚她……她……”
“连叔,”方思慎舔舔嘴唇,脑子前所未有的清晰,“你觉着,我爸那人,如果……如果有女孩子受了欺负,求他……认下孩子,他……会不会答应?”
连富海被问懵了。
过了片刻,他重重点下头:“会。你爸爸……他就是这种人。”
反应过来,声音发抖:“阿致,你别瞎猜,你妈妈她……她……”仿佛有什么隐藏在黑暗中的妖魔就要跳出来一般,饶是连富海铁骨铮铮一条汉子,事关心中珍爱之人,也不禁慌张无措,“怎么会……阿致,你别瞎猜,别瞎猜……”直觉却告诉他,最残酷的猜想,往往就是真相。
“连叔,你说得对,妈妈她心里苦。要是……妈妈早些遇见你,嫁给你就好了。”
父亲到底是谁,谜语猜了这么久,谜底早已不重要。方思慎这一刻只觉亏欠养父和母亲太多太多,特别是有生之年只从儿子那里得到畏惧的母亲。泪水悄然滑落,为这迟来的对妈妈的思念和爱。
“你妈妈……去世的时候,我不止一万次想,她要是嫁给我就好了。可是现在……你看看,嫁给我有什么好?穿不上一件新衣,吃不上一顿好饭。叔没文化,没本事,配不上你妈。”
方思慎想:真心喜欢,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只是这人世间,贫贱夫妻百事哀。
树桩上的手机屏幕闪了几下,方思慎拿起来,又没了。
连富海收拾心情,道:“你披上皮袍子出去,往高处走走。”
走到高地,果然信号虽弱,电话终究接通了。时断时续,勉强能维持对话。
洪鑫费了好大劲,才把晚上的应酬推掉,躲回房间。如杜焕新所言,车牌就是通行证,“雪豹”军车直接开进政务府招待所,晚饭是市长秘书安排的。据老林讲,若杜焕新来,必定市长亲自接待,小舅子来,秘书陪同勉强算过得去。吃完山珍野味,又安排了“独具地方特色”的娱乐活动。洪鑫知道这一闹不到半夜不能消停,推说明天想早起打猎,才讨了个清静。
“你说去拜坟,怎么样了?”
难为他居然一直惦记着这个,方思慎嗯一声:“还好。我要找的人找到了。”
“找到了就好。你明天怎么走?”
“我定了出租车。”方思慎这才想起出租车的事,等会儿得记着给司机打电话。
“我跟你说,我现在在也里古涅。”感觉方思慎情绪不高,洪大少认为不是设计惊喜的好时候,决定老老实实跟他打商量。
“啊,你怎么……”
“来打猎玩儿,顺便接你。你定了几点的车?”
方思慎算算时间:“晚饭前肯定能到。”
若硬要去接,书呆子多半不高兴。自己不熟环境,等这头车开过去,还不如他从那头直接过来。于是洪鑫问:“那我在宾馆等你?”
“好。”
两人对好细节,在一阵刺啦噪音中结束通话,方思慎联系出租车司机中午直接到芒干道来接。他潜意识里不太放心那曹副所长,故而不准备在阿赫拉再做停留。
回到帐篷,连富海望着他:“阿致,你这趟回来,是为了搞清楚你爸的遗言?”尽管有了那样的猜测,他并不打算更改何慎思的称谓。
“是,回来看看连叔你,顺便问问这事。本想拜一拜爸妈的坟,但是林子里老树都没了……”不知怎的,跟洪鑫通过电话,心情莫名轻松许多,重新说起这些,语调十分平和。
连富海听到最后一句,脸色微变:“你爸的骨灰,被姓方的起走了……你不知道?”
“什么?”
“你真不知道?”
方思慎茫然摇头。
“就是你走那年秋天,姓方的突然回来,说是给你办收养手续,把户籍迁到京城去。又说你爸本来就是京城人,应该迁回去重新下葬。我问他要不要把你妈也带走,他说拿不了。我……咳,阿致,叔对不住你,叔动了私心……”见方思慎眼睛一眨不眨瞅着自己,硬起头皮道,“当时那片林子砍到跟前来了,咱们一块儿种的松树迟早保不住。我想着,总不能让你妈迷了路,便自作主张……把晓岚移到里头去了……你要是想带走,叔明早就领你去……”
原来竟然还有这么回事。
方思慎定定神:“先这样吧,连叔。这次没准备,等下次再说。”
一对无奈夫妻,死后各自被爱人带走。或者,是另一种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