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公墓地铁无法直达,还须换乘城郊公车。方思慎出来晚了,恰赶上扫墓的私家车流,晃悠了整整两个小时才到。撑开在车站买的劣质雨伞,书包抱在胸前,一级级踏上公墓台阶,任由斜风细雨侵湿了外套。
骨灰堂外排着长队,人虽然多,却一片静默。终于排到方思慎,在入口登记过,随工作人员请出老师的骨灰,亲手将盒子擦拭一遍,轻轻放在公祭台上。因为人太多,厅里好几家同时祭拜,嘶声大哭的也有,无言啜泣的也有。
方思慎拿出二两装的小瓶西凤白,打开瓶盖,把汇款单据压在瓶底,点起三枝香,默默低头站立。
此时此刻,站在老师的骨灰前,更是站在漫漫人生的半途中。
苦心孤诣,独守沉潜的学业,越往下做,就越寂寞。偶尔抬首四顾,他人尽在别处,那学问遥远黯淡,犹如城市夜灯照耀下隐晦不见的一钩弦月。
反复挣扎,不肯退缩的坚持,越往前走,就越迟疑。蓦地回首反思,早已步步蚕食,唯恐终有一日,落得微生蝼蚁遭遇海吸鲸吞,终将片缕不存。
竭力包容,尽心付出的感情,得到越多,却越不满足。骤然垂首思量,心中怒涛翻涌,竟是贪念横生,欲向浊世红尘索取一个没有限期的未来。
未来。展望未来,一片朦胧。
如果老师还在,一定可以解除人生更多迷惑,赐予自己更多力量吧……
老师定然早知今日,所以才会抓着自己的手告诫:活着,硬扎些。
人太多,限时祭拜,很快时间就到了。方思慎走出骨灰堂,不想就这一会儿工夫,天边乌云浓如泼墨,雨势竟然大了许多。气温骤降,冷得他连打几个喷嚏,脑袋震得嗡嗡发疼。
这熟悉的感觉可是久违了。自从去年在医院住了两个星期,之后各种食疗药补,算起来一年多没感冒过。就连秋冬最苦最累的时候,也安然无恙挺了过来。果然忙里操心闲来生病,方思慎捧着越来越沉重的脑袋,望着眼前潺潺雨幕,很客观地估计了一下,大概没法凭一己之力回去。等候大厅早没了地方,最后在仿古山门宽阔的屋檐下找了个空儿,靠着墙给洪鑫打电话。
“你到家了?今天怎么这么积极,不等我晚上给你打?”那头听起来心情甚好。
“我在西山公墓。”
“怎么上那儿去了?”
“今天清明节。”
那边一顿,明显不高兴:“干嘛一个人去,不早告诉我?”
“下大雨了,阿,阿嚏!我好像感冒了……”
洪大少气得跺脚:“赶紧找个暖和地儿待着!那鬼地方,有小卖部没有?想法弄点热水喝。我马上来!”
门口当风,屋檐下尤甚。方思慎站得片刻,便顶不住了,打着哆嗦回到等候大厅。骨灰堂本是庄严肃穆之地,此刻凄风苦雨笼罩下阴冷非常。尽管到处都是人,也抵不住丝丝寒气直往身体里钻。大概他脸色实在太难看了,有人主动让了个座。这时候不必逞强,方思慎道谢坐下,昏沉之际想起洪鑫的教训,心里居然十分舒坦。只可惜这里没有什么暖和的地方,小卖部也只卖吊唁用品和瓶装水。
从市区到西山,这种天气,这种日子,最快也要两三个钟头。方思慎从来没有觉得等待是如此难熬,电话紧紧抓在手里,隔一会儿就勉强睁开眼睛看看,然后继续抱着膝盖抵御寒冷。心里迷迷糊糊想着,雨天路滑,要跟他说注意安全,可是正开着车,电话打过去说不定反而更加添乱……
终于被人晃着肩膀摇醒:“喂,是你手机响吧?”
来不及道谢,振作精神接电话:“嗯,骨灰堂,c区,在最边上……我在等候大厅里,靠入口这边……你快点……”
不敢再睡着,硬撑着头望住门口。眼前一阵阵发花,直到有人靠近,意图抽走手里的电话和怀里的书包,才浑身一惊。
“是我。”
熟悉的声音和气息让方思慎立时松懈下来。
洪鑫把东西递给身后的小赵,半扶半抱将人弄起来,搂住了往外走,小赵紧跟在后头撑着伞。
察觉还有外人,方思慎睁开眼睛,推了推牢牢圈住自己的胳膊:“没事,我自己可以……”
洪鑫不松手:“车开不进来,马上就到。”走了两步,反应过来,补充,“不是别人,是小赵,这边我没来过,他熟路,叫了他来当司机。”
听说是这位老熟人,方思慎放下心,全部重量顿时落到旁边的人身上。
小赵听老板提自己,赶忙应一声:“方少,是我。”他从洪鑫高中没毕业就跟起,给方思慎做过陪护,输过血,擦过澡,送过饭,关系非比寻常。虽然本事一般,但胜在勤快又忠心,混到今日,已是洪大少最信任的心腹之一。
三人上了车,小赵在前边当司机,洪鑫抱着方思慎坐在后头,上来先把湿衣裳脱了,裹上自己的厚外套。车里空调温度很高,熏得人软绵绵的,只想睡觉。在沉入昏睡之前,方思慎总觉得有什么不妥,终于想起来他怎么一共才说了三句话。照此人习性,这种时候不尽情聒噪拢蛑辈豢赡堋em鹧劬Γ欧11滞飞夏钦帕澈诔梁诔粒绕鹞谠破媚奶焐诲囟嗳谩
头虽然犯晕,心里却清楚得很。握住他的手:“别生气,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你太忙了,再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没想到……”
硬梆梆的声音突兀响起:“睡你的,别瞎叨咕。”温暖的大手覆上眼睛,动作轻柔又霸道。方思慎悄无声息地微微一笑,转眼就睡着了。
车子开进市区,已近黄昏时分。所幸雨正在变小,乌云退散,天色反而比下午更显亮堂。街市喧嚣的吵闹声和闪耀的灯光裹挟而来,方思慎再也没法睡踏实,随着走走停停的车速起伏,又听见头顶不时传来刻意压低的喁喁细语,是他在打电话安排生意上的事。
直到汽车完全停稳,清凉湿润的空气乍然涌入狭小的空间,激起一串咳嗽,才真正清醒过来。望着车门外熟悉的小区建筑,猛地按住洪鑫胳膊:“怎么回这儿了……不行,今天得回家。”
洪鑫正替他挡着风:“回什么回,都这样了,赶紧上楼吃药!等会儿我给你爸打电话。”
方思慎着急起来:“真的不行,我已经很久没回家了,早跟我爸说好了的。”见他置若罔闻,只管施力非把自己抱出去,揪住衣袖,“阿尧,阿尧,你听我说,今天是清明节,我得回家陪爸爸……陪他……给我的养父……还有母亲,上一炷香……”
洪鑫停下动作,望着他的眼睛:“一定要回去?”
方思慎无声地点点头,眼神恳切中满含歉意。
洪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伸手摸摸额头的温度,才道:“那好,我上楼拿点东西,然后送你回去。”重新将人塞回车里,叮嘱小赵一句,转身往楼上跑。
不大工夫就下来了,一手打伞,一手拎着个大塑料袋。叫小赵先不忙开车,从袋子里掏出毛毯给方思慎盖上,接着掏出药丸子倒在他手心,最后掏出个保温杯,揭开盖送到嘴边。
方思慎吃了药,就着他的手喝水,不烫不凉温度正好。
但凡洪大少肯上心去做的事,往往能做出百分之一百二十。自从打算方思慎到这边来住,只要能想到的,都陆续有所准备。所以上楼一伸手,就把该用该吃的取了下来。
洪鑫端着杯子不动:“再喝点儿。”
杯子里盛的并不纯是白开水,泡了点儿安神的冲剂。方思慎这会儿根本喝不出来,就是喝出来了,也根本不会怀疑什么。听他这么说,乖乖低下头,喝了好几口。结果才到半路,就睡得实实的,连洪鑫抱着他打电话给方笃之也毫无所觉。
洪大少这个电话主要有两个目的:一、确认方笃之在家等候;二、先打个招呼铺垫铺垫,以免届时惊吓过度,场面失控。
方笃之对于洪鑫会陪着儿子去西山公墓看华鼎松,并未觉得有多意外,只是听说淋雨感冒,才有点按捺不住的担忧。过了一阵才想起来,即使淋雨感冒了,也不该连电话都叫别人打。心底有一丝莫名的惶恐,又自我开解,大概是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心神格外不属的缘故。
拍拍面果树的大花盆沿儿,起身收拾。既然有客人要来,很多东西就不适合摆在外面了。
洪鑫指点小赵把车开到方思慎家楼下,拿毛毯将人兜头裹住抱在怀中,任谁也只能看出是个病号,无从窥视庐山真面目。小赵十分机灵,撑着伞送进楼门,所有零碎物品都归整到方思慎书包里,挂上洪鑫肩膀,又帮忙按好电梯。
洪鑫冲他道:“你先在车里等着,过一个钟头我没下来,该干啥干啥去。”
小赵一脚退出电梯,见左右无人,忽然福至心灵,对着自家老板一哈腰:“祝洪少马到成功!”
洪鑫咬牙笑:“滚!”
低头盯着不断变换的楼层数字,深吸几口气。机不可失,时不我待。择日不如撞日,跟泰山大人摊牌,不如……就是今天吧。
方笃之打开门,怎么也没想到是儿子无声无息被人横抱着送回来。老心肝登时一顿颤栗:“小思、小思怎么了?”
洪大少点个头:“叔。”这算是打了招呼。无视他伸过来的手,径直走进方思慎的卧室,把人放在床上,才回头道:“哥睡着了。”
接着将书包扔到一边,极其自然地掀开毛毯,三两下脱得方思慎只剩贴身衣物,拿被子严严实实裹好,手掌贴在额头上,一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语气:“已经吃过药,暂时还没烧起来。”
方笃之紧跟其后进了房间,随着他的动作,脸色当即变得极端难看。眉毛拧成一团,眼神犀利得像刀子。却强自压抑,始终没有出声。洪鑫任由那眼刀直往自己身上招呼,看看床上的人,睡得天塌地陷也不管,挑起嘴角淡淡一笑。慢慢直起身,转过来面向方笃之。
无言的对峙令空气也跟着凝滞起来。洪鑫毫不退缩,方笃之目光落到儿子身上,一瞬间懈了锐气,微躬着肩背,老态毕现。
他缓缓走出房间,在客厅中央站住。
洪鑫默然跟出来,顺手关上了房门。
方笃之语调沙哑低沉,透出浓重的无奈,却没有丝毫怀疑:“原来是你。”
“对不起,方叔叔,是我。”
“想不到……居然是你。”许多事情,一下子都讲得通了。前前后后联系起来,想到对方那样的心机手腕、身份背景,方笃之的声音跟身体都气得发抖,“怪不得,怪不得……好……好啊……真是……好得很哪!”
洪鑫眼见他神色不对,扑通一声,直挺挺跪了下去:“叔,您别生气!要打要骂,您随意,千万别气坏了身体!哥还在床上躺着呢,您要是也病了,他可怎么办?”瞥见茶几上随手放置的琉璃镇纸,抓过来高举头顶,双手呈上,“您使这个,这个趁手!狠狠揍我,怎么解气怎么来,我扛得住!”一面说,一面偷眼观察方笃之的反应。他知道降压药在什么位置,万一有个好歹,动作还得够快。
方笃之听见那句“哥还在床上躺着”,抚着胸口吸气。不小心瞥见这混账小子一脸无赖狡诈跪在跟前,强压下的怒火霎时如同浇了热油,噌地直冲头顶。一把抓过两方琉璃镇纸,狠狠往下砸去。本该抽上脑门,却不料临到头时竟然偏了偏,落在皮糙肉厚的肩膀上。
颓然松手,镇纸掉落地面,清声脆响,断作几截。
洪鑫吓一大跳,手脚并用爬到书架前,将药瓶子抓过来,又倒了杯水端在手里,送到方笃之面前。看他偏过头不理自己,脸上铁青中夹着异样的血色,呼吸短促,一声比一声明显,情形十分不妙。心中又急又悔,眼眶一红,慢慢屈膝,重新跪倒,几乎哽咽:“叔,求你,别这样……别难为我哥……您这样,他肯定受不了。好不容易,他肯接受我,您别生气,让他给我一个机会,求您了……”
方笃之竭尽全力,一点点平息胸中怨怒,最后坐倒在沙发里。
洪大少乖觉得很,膝行两步,将药和水小心翼翼捧上。见泰山大人终于接过去,抖着手吃了,悬着的一颗心才算落回原处。
只是没过多久,膝盖便针扎样疼起来。活到二十有余,就连亲爷爷去世、过年祭祖也没这么跪过。他不敢起身,心想今晚上越难熬,往后就越好办。面前这位岂是一般人,不拿出点实在表示,这一关恐怕没那么容易过去。
方笃之歪着头靠在沙发上,眼睛望向阳台。怒气肯定是下去了,可惜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全没把跪着的洪大少放在眼里,只管想着自己的心事。
洪鑫没吃晚饭,不大工夫,肚子也叫唤起来。心想不能这么坐以待毙,得化被动为主动,扭转局势才行。舔舔嘴唇,也不管对方听没听,絮絮叨叨汇报起了恋爱经过。
追到方思慎,大概是洪大少整个前半生艰苦卓绝的巨大成就。还真是不说则已,说则难尽,堪称一部恢弘充沛的爱情辛酸史。个中滋味,再没有跟第二个局外人道过。这时面对老丈人,反正也豁出去了,除却某些万万不能招供的情节,其余种种,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统统老实交代。膝盖疼也忘了,肚子饿也忘了,一口气不知说了多久,渐渐人声寂静,不觉已是深夜。
说到最后,几句话很自然地就脱口而出:“事到如今,如果不能跟他在一起,我觉着……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方笃之望着阳台上的面果树,绿影婆娑,夜色阑珊。心想:子谨,你看见了吗?这小子跪着来求咱们,他说如果不能跟小思在一起,活着没什么意思呢……他们这一代,实在幸福太多了……
终于换了个姿势,开始拿正眼看洪大少:“你这意思,我要不同意,你还就不活了?”
洪鑫见他肯理自己,激动万分:“我,那个……”知道这时候打不得诳语,老实摇头:“我不是这意思,我的意思是……只要一想这日子没有他,就好像没什么过头了似的。没准也照样吃饭睡觉,也照样做生意赚钱,但我不会觉得这些有什么可高兴——没法真心高兴的日子,还活个什么劲儿呢?”说到这,有些不太确定,仰起脸问,“方叔叔,您明白我的意思,对吧?”
方笃之从鼻子里轻哼一声,却没答话。半晌,才不冷不热道:“洪歆尧,你不过是吃定了我不能把你怎么样。你求我别为难他,哼,我自己的儿子,几时轮得到外人来说这话?倒是你,这样颠三倒四缠着他,只怕到时候,真正叫他为难的就是你。”
洪鑫跪直了,信誓旦旦:“不会的。”
“呵,我方笃之倒不在乎儿子是同性恋,只是不知道洪要革洪大老板在不在乎?”
“您放心,我正在跟我爸谈。”
方笃之斜眼看他:“怎么谈?再打折一条腿?”
洪鑫只怕他不问,赶紧挺起胸膛,侃侃而谈:“新一届政务府下半年就要出台乌金行业新政策,据说晋州年产五十万吨以下的小窑矿一律关闭,剩下的重组整合,两年内全部实现机械化开采。这事儿老头子一个人干不来,非得指望我帮忙不可。我跟他说了,除非再不管我的私事,否则他儿子绝对撂挑子干看着。”
晋州乌金行业大规模整改,若搁在一年前,洪家把整个河津吞下来都没问题。如今元气大伤,却只能尽量安插人手,抢占股份,以期在重新洗牌之后多霸点儿江山。
此事与文教系统隔得太远,方笃之事前却未曾料到。故意问:“这么说你父亲同意了?”
“我觉着……快了。”
方笃之不以为然:“就算口头松动,恐怕也是个缓兵之计吧?”
洪大少龇牙一笑:“没事。您莫非想不到,我要的,未必不就是这个缓兵之计?”
方笃之忍不住跟着一笑,旋即敛去,板起脸不再看他。
洪鑫歪着脑袋,小心试探:“叔,我哥跟我,您……不反对了?”
方笃之忽地嗤笑一声:“有什么可反对的?谈个恋爱而已。多谈几次,有经验了,眼光自然也会跟着好起来。”
这话噎得洪大少啥也说不出来。转念一想,又在心底偷笑:原来这位当爹的,也爱用个缓兵之计。
“那个,我去瞅瞅我哥。”也不管方笃之什么反应,爬起身揉揉膝盖,一瘸一拐进了房间,不大会儿,又一瘸一拐出来,“烧起来了,我去拿冰块,麻烦您找个体温计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