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六十二年十二月底,胡以心欧平祥小俩口请方思慎吃饭,同时送上婚宴请柬。为方便兄长,胡以心非常体贴地把地方定在潇潇楼。
此地生意兴隆照旧,对联和牌匾可是都换过了。方思慎看那落款,没听说过,妹妹嘴角一撇:“你当然没听说过,这人是个刚退休的副司长,姥姥家客厅里还有他几个字呢。”
上次一通电话,方思慎才知道妹妹为了跟家里斗争到底,已经私自领了结婚证,打算布置好新房就直接搬进去。娘家长辈看实在拗不过,僵持了一段日子,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四处宣扬,广发请柬,由主持家务的第二个舅舅负责,定下新年元旦为良辰吉日,包了五星宾馆京都豪庭的餐饮部办酒席,竟是大肆操办的架势。
方思慎拿着精美绝伦的烫金缠丝嵌双人小照请柬,正反两面看看,笑:“这照片拍得真好,真漂亮,回头多送我几张。”
胡以心得意得很,偏要皱着眉头抱怨拍照多辛苦多麻烦。方思慎听出言不由衷来,再看妹夫只顾笑眯眯地瞅着自己老婆,更加觉得欣慰。饭吃到当中,想起来问:“爸爸那里,说了没有?”
“反正他又不会去,说什么说。”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去,你要成家了,他心里很高兴的。”
胡以心抛个白眼给哥哥:“这种我妈唱重头戏的场合,他去了不是找不痛快?他俩呛起来,我这婚礼还办不办了?”
方思慎一想也是,父亲肯定不会去。口里却道:“爸爸去不去是一回事,你总不能不告诉他。”
胡以心这才道:“谁说我没告诉他,特快专递,寄到他办公室了。”然后似抱怨似解释地补充,“上回被他乱欢伲铱刹幌朐倮匆欢佟g颐且院罂隙峄垢摹=枇怂那淮硭湍芏晕业纳钪甘只拧!
方思慎只好和稀泥:“无论如何,爸爸总是好意。”
胡以心神色一转,满脸期盼:“哥,你会来的吧?”
“当然。”
“那就成了。”
方思慎从包里掏出一个袋子,有点儿羞涩:“哥没有多少钱,想你们也不缺什么,只准备了一点小礼物,算是个祝福吧。”
欧平祥看是个古朴的亚麻布袋子,好奇发问:“是什么?”
胡以心接在手里,东西尺寸不大,沉甸甸的分量却出乎意料。抬眼瞅方思慎:“哥,你送我们什么好东西,这么重,难不成是金砖?”
方思慎一乐:“照过去的说法,确实是‘金’。”
胡以心迫不及待打开口袋,原来是一面青铜镜。捧在手中细看,背面龙凤浮雕取上古造型,镜纽上拴了个大红丝绦同心结,质朴典雅,厚重华丽,八个篆字铭文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方思慎在电话里听说妹妹不但领了证,还要来送婚礼请柬,心思立刻被吸引过去,就惦记着送什么礼物才好。他预算有限,又总觉得要充分表达出心意,可说动足了脑筋。这时见妹妹爱不释手,抚摸着背面的铭文,眼里直泛泪花,知道这份礼物送到心上了。
微笑道:“上古铜曰金,你说是块金砖,也没错。”
欧平祥早被勾起了兴致,这时凑过来:“哥,这不是真的吧?这要是真的,得值老鼻子钱吧?”
胡以心掐他一把:“你个俗人。”
方思慎笑着回答:“不是真的。以前做项目的时候,偶然知道有定制仿古青铜器的地方,所以请他们做了一个。我想这个能长久保存,也摔不坏,希望你们的感情也能像这样。”笑一笑,又加一句,“花纹和字是我自己描的。”
明镜澄澈可鉴微,宝镜绰约需常磨。
这是一件象征意义丰富醇厚的礼物。方思慎知道妹夫对这些不在行,不打算多说,妹妹自然明白。
三人吃饭聊天,内容基本围绕即将到来的婚礼打转。小俩口只搞清当天自己要做啥,其余一概不管。
胡以心跟方思慎说话没有顾忌,大咧咧道:“你当我二舅这么好心呢?舅妈说了,咱家好几年没办大事了,也该办件事,省得光出不进——听听,我这是嫁人呢还是卖笑?大表哥又说了,姥爷的旧部下这些年不常走动,正好借着婚礼联络联络感情;有些平时不方便照面的客人,趁这个机会,好彼此打个招呼——我这是结婚呢还是开交际场?”
方思慎知道妹妹说的是实情,看她牢骚归牢骚,也没有当真烦恼,便耐心地听着。
“你说我俩把至亲好友拉去凑桌算什么?可真要单请,不说我妈,姥姥那儿就非念叨死我不可。”
欧平祥好脾气地劝道:“就当让姥姥高兴,反正有人出钱出力,到那天,你专管负责漂亮,我负责帅。”
三个人都笑了。
欧平祥想起上回内兄咨询的事,不知后续如何,兴致勃勃问:“哥,你那个系统崩溃,成功了没?”
原本依妹夫的意思,当然须□□,包干到底,但方思慎不愿把无关的人卷进来,要求自己动手。最后欧平祥琢磨一番,写了段代码打包发给他,远程遥控。只是在专业人士眼里精简到“傻瓜”程度的操作,对方思慎这个外行来讲,依然颇具挑战性,绷着神经小心翼翼听从指挥,自觉十分长见识。可惜他没法拿自己的电脑做“系统崩溃”试验,一切操作结束,也只能尽人事,听天意,未见到结果之前,心里不免有几分怀疑。
这时听妹夫问到,不禁扬起眉毛咧着嘴,一脸憋不住的开心表情。
“嗯,效果很好,真是谢谢你。”方思慎由衷佩服道,“平祥你真厉害,你怎么知道那么弄一下,就能变成这样?”
欧平祥面露难色,怎么办好说,背后的为什么跟外行可说不明白。好在方思慎也不是真的要追问到底,眉眼舒展,目光闪动:“你不知道,当时在场的人都吓一大跳,呵呵……”
方思慎趁着办公室没人设好机关,心里有些忐忑。够资格来窃取资料的,十有八九是课题组几个骨干人员,若真像欧平祥说的那么灵验,不管谁倒霉经手,势必都得担责任,以后再也别想待下去了。
第二周更换课题负责人的正式通知下来,那几个原先带熟了的学生大概没脸见方老师,居然躲了两天。到第三天,新负责人进课题组检查进度,所有成员集合开会。方思慎根本没到场,只把该交接的东西整理好摆在相应位置,包括电脑密码,经费支出清单等等。
一个楚风手下的研究生打开主电脑,找到相关文件夹,请教授过目。还没等楚教授看清文件名,屏幕上嗖嗖一片蓝然后哗哗一片黑,最后只留下一行字:“因文件损坏或丢失,系统无法启动,请重新安装系统文件。”
众人呆若木鸡,继而乱成一团。楚教授暴跳如雷,咆哮几声,悻悻离去。
这景象却是江彩云事后偶遇方思慎描述给他听的。江彩云口才不错,几句话活灵活现,师生二人心照不宣地哈哈一乐,关系不由得亲近许多。
最后女孩子忸怩着问:“要是功课上有什么不懂的,可以跟方老师请教吗?”
方思慎从来不会拒绝学生,何况对方刚帮了自己的大忙,立刻道:“只要我能答的,当然没问题。我邮箱电话你都有,随时可以。”
然后才想起来叮嘱:“我现在诸多不便,还得请你别宣扬。另外……如果是课题组的问题,就算了。”
江彩云连连点头:“我明白,您放心。”
过了几天,楚风果然找到方思慎,顶着院里的旗号威胁一番,无非是想要备份资料。方思慎不跟他多说,只咬准一条:都在课题组的电脑里,自己手头没有。楚教授便千方百计找碴,拿着经费支出清单一项项纠缠,还动员学生检举揭发。方思慎被他惹毛了,腾出一天工夫,放大抄写一张对开大账单,跟当初华鼎松的讣告一个尺寸,就在当初张贴讣告同一个位置,糊了上去,引来无数围观。
这下楚风把脸丢大发了,顺带还丢了国学院的脸。黄印瑜深觉此人稀泥扶不上墙,虽然深恨方思慎巴掌直拍到自己面皮上,毕竟心底还残存着几分对华大鼎那老怪物的习惯性胆怯,吆喝几声,各打五十大板,不了了之。
此后方思慎终于迎来了久违的清静。一周上四个半天的大课,拿点仅供温饱的课时费,剩余时间随自己支配,无人搅扰。
胡以心以为兄长找妹夫不过普通的电脑技术问题,这时才听出不一般,瞪大眼睛竖起耳朵,把前因后果一气儿挖了出来。最后抚掌大笑:“该!这种人就是欠收拾。”拍拍欧平祥肩膀,“干得好!回头给你发奖。”
小俩口调笑几句,胡以心又问:“哥,我猜这主意不是你自己想的,谁给你出的?该不会是你爸吧?”
“不是。是……”脸上微微一热,“是一个朋友。”
胡以心知道这朋友二字只怕大有内涵。仔细看兄长一眼,容色间散发着不加掩饰的张扬意味,与从前很是不同,倒似在这困窘无奈之中过出特别的滋味来。
挑眉一笑:“什么朋友这么替你着想,介绍给我们认识认识呗?”
方思慎脸上更热:“再等等……等过些时候,合适的时候。”
嘻嘻哈哈一番,胡以心不再取笑哥哥。三人边吃边聊,尽欢而散。
方思慎回家一问,父亲果然不打算参加女儿婚礼,只拿出两个红包,对儿子道:“你替我捎过去,你那份也在里头。”
“我的礼物已经给以心了。”
方笃之轻声冷笑:“那种场合,一堆势利眼。你空着手去,准备吃饭呢还是吃白眼闲话?”
方思慎只得接过来收好,心想其实父女俩真的很像。
共和六十三年元旦,已故京畿军区某部胡副司令外孙女胡以心婚礼在京都豪庭酒店举行。胡家第三代就这一个女孩,十分得宠,婚礼盛大隆重,凡是与胡家有点瓜葛的几乎都来了。
胡以心的大舅在军队里,二舅从政。大表哥是公务员,二表哥做生意,三表哥说是跟着学,等于胡混。底下一堆表侄侄女,都还没成年。婚礼客人九成来自女方,云集了军队、政界、商场各色人等。相比之下,男方人气便显得十分可怜。幸亏主事人想得周到,关系最近的亲属和有头有脸的尊贵客人另外安排了包厢,大厅里济济一堂,也分不出哪桌属于哪边。
方思慎却是最尴尬的一个。好在胡以心提前安排叮嘱,给他留了个位子。这几桌坐的都是小俩口自己的朋友、同学和同事。方思慎坐的那桌,更是关系最密切最重要的几位。有胡以心的闺密好友,有欧平祥的哥们兄弟,年轻人开朗活泼,气氛上佳。最老成的一个,当属欧平祥直属上司,年纪也不大,风趣幽默,毫无架子,方方面面照顾周到,惹得席上女士秋波不断。
方思慎凑巧坐在此人旁边,颇得关照。因为对方举止自然,一视同仁,故而根本没往心里去。几位技术人员对着女孩天花乱坠地胡吹瞎侃,他觉得特别有意思,面带微笑,听得入神。中间新郎新娘来敬酒,胡以心瞅见哥哥身边挨着的那人,愣了愣。聂明轩应该在欧平祥公司领导一桌才对,怎么会坐在这里。再看气氛融洽热烈,没什么特别,当即掩饰过去。
敬到下一桌,有个女孩酸溜溜道:“我看见你哥了,他怎么一个人来的,还没有女朋友?”
胡以心这才想起今儿婚宴上的女性朋友们,凡是当初没主的,都被自己轮番给兄长推销了一遍。幸亏听过名字的虽然多,见过面的不过寥寥几位。眼下这位明显还有点儿惦记,赶紧澄清:“嫂子今天有事来不了。”
“什么事儿比你结婚还重要?”
胡以心急中生智:“怀孕了,不方便。”
对方神色黯然地坐下。胡以心暗地道声抱歉,转战下一桌。
宴席将近尾声,客人纷纷离开,方思慎自然随着同桌人起身。有车的男士主动提出送女士,风度面子两全。偏偏有人贪心不足,只把眼睛停在一身精英气质的领袖人物身上。
聂明轩歉意地笑着:“真不好意思,我紧接着还有公事。为美女服务的机会,只好让给他人了。”趁着男男女女拉扯的当儿,放慢脚步,与落在后头的方思慎并行。
“方先生怎么走?”
“我坐公车。”
“是学府大街那边?正好顺路,不如我捎你一段?”
方思慎没想到闲聊中提了句京师大学,人家就记住了,可他连人姓什么都没注意,一个劲儿摆手,很不好意思:“那个……谢谢,不用麻烦,我不回学校。”
聂明轩掏出张名片:“重新自我介绍下,鄙人姓聂,聂明轩。认识你很高兴。”
方思慎顺手接过,看一眼:“啊,聂先生,认识你很高兴。”
聂明轩还想多说几句,却已走到大厅出口,新郎新娘正杵在那儿送客。胡以心拖住方思慎不放,方思慎正好也想跟妹妹多说几句。欧平祥笑容可掬地和自己公司的技术总监打招呼,完了见人立在一旁不肯走,不由得有些头大。
恰好这时里边出来一帮子人,是胡家长辈及公子们送几位贵客。大厅里的客人见状,一窝蜂拥随其后,不少人削尖脑袋想凑上前搭话。又有后边看热闹的公门食客卖弄内部信息:“看见没有?最关键的时刻到了,都开始站队,军队也该有动作了。”
聂明轩见时机不对,冲这边点个头,转身走了。胡以心还在拉着方思慎撒娇,胡家长辈公子们送完客人又进来了。妹妹的舅舅和表兄们,方思慎还是很多年前见过面。不好称呼,只礼貌地点点头。对方却当他完全不存在似的,径直从面前穿过。
等他们走出几步,胡以心继续跟方思慎亲亲热热说话:“哥……”
不料缀在队伍末尾的胡三公子听见,回头冷哼一声,指指前边老大老二,再拍拍自己:“以心,那是你哥,这儿也是你哥,别什么阿猫阿狗的都管人叫哥。你是姓胡,可别糊了脑子。”
胡以心气得俏脸通红,双手往腰上一插,怒喝:“胡老三!”
方思慎慌忙把她拉住,欧平祥过来捂上了嘴,胡老三也被家人拖了进去。
虽然方思慎很早就知道妹妹是胡家的异类,如此真切地体会,还是头一遭。最后对妹妹道:“只要你过得好就行,别的没什么可计较。”
元旦一过,期末考试季也就开始了。方思慎自己的考试科目只有一门,分成四个班也就四场,却被教务处排了无数替人监考的活儿。他知道这是有人变着法儿跟自己过不去,倒也并不放在心上。广泛接触各学科试卷,看看其他老师怎么折腾学生,亦不失为一件趣事。
这天是一场大三的当代文论考试。进教室就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下意识往角落望去。但见两只黑黝黝的眼睛,一口白生生的大牙,简直带着反光似的,晃得脑袋发晕。拼命忍了又忍,才把脸上的笑容隐去。中间还是没忍住,借巡视的机会过去近距离看了看。怕自己失态,集中精神审视卷面。
“论述题:请论述经济基础,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的关系。”
底下鬼画符般涂了一大篇,大意为经济不是基础,上层没有建筑,意识找不着形态。结论:三者之间不存在关系。
方思慎哭笑不得,继而忧形于色:这样肯定没法通过了。他这厢正愁得慌,偏偏罪魁祸首浑然不觉。洪鑫转转眼珠,趁四周无人注意,冷不丁仰起脸,嘴直咧到耳根,伸出手指,比了个大大的“v”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