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庆元年,九月。
延安府洛川县有一户李姓人家,家里老爷做过几年穷官,提刑按察使司八品的知事,司里错办了一件大案,上面层层追究下来,李家落了一个夺官戍边的下场,流放到洛川卫所已经有十年了。
老爷子近六十的年纪,两年前半身中风瘫在床上,一应起居都需要人伺候,下面有四个儿子和已经出嫁的两个姑娘,四个儿子又能生养,生下十几个孙子孙女,三代同堂,二十几口子,可谓是人丁繁茂。
“啪,啪!”李家老二敲着烟杆,烦躁的抽了几口旱烟,起身道:“娘,我再出去找找。”家里其他人能出去的,都在外面找人,李家老二回来就是歇个劲。
李婆子靠在炕上,挥挥手。
李家老二抬腿往外走,眼扫到自己的婆娘,发狠骂了一句:“败家娘们,孩子再找不到,看老子回来怎么收拾你。”
老二媳妇已经哭红了眼睛,丈夫一走,就爬到婆婆身边哭求道:“娘,孩子一直在我跟前的,就是一错眼的功夫,不见了妹子回来,娘替我说说好话呜呜,这事怎么摊在了我身上”话说一半,又伏在婆婆身上哭。
老二媳妇嘴里提到的孩子,妹子是去年年头从外县迁进洛川卫所的戍民,是一对母子。孩子三四岁,有大名叫傅旭,乖巧可爱,和庙里观音娘娘驾前的金童一般;傅娘子二十来岁,长得少有标致模样,用男人们背地里的话说,洛川县的女人扫一块儿,都赶不上她的姿色。
原来大伙儿以为她是死了丈夫的,少不得有好事的三姑六婆想把她配了,边地女少男多,好多男人都娶不上媳妇呢,是不讲究寡妇守节的。再说了,男人堆里,风华正茂,没有归属的女人是守不住的,你不去找男人过日子,男人趴着门缝摸上来也要和你过日子。一个漂亮的女人,带着一个孩子,独门独户的生活风评不好,所以,迁来不到一个月,闹了一些事,就是男女嫁娶,还有暗中垂涎的那些事。就李婆子这处,老二媳妇的娘家弟弟二十出头了,远远见过傅娘子一眼,也不介意她带个拖油瓶,也不想想那么个标致女人守不守得住,就央了姐姐递意思。
最后傅娘子是谁也没有应下,自己给自己顶了个女冠的帽子守着儿子过。又有闲话说她上头有一个不一般的男人罩着,只是因为家里规矩大,不得纳进门去,才养在外面,她儿子就是这样来的。
这样声名狼藉的女人,按说应该过得苦哈哈,如过街的老鼠一般,可是傅娘子却并不那样,顶多一些拈酸吃醋的在背后嚼舌根,人前是不敢多指摘她的。盖因去年春天,卫所里又进了狼,今天叼两只羊,明天啃死三只的,卫所里的牲畜是有定数的,数不对,名下的牧民是要论罪的,为此,大伙怎么的也得把狼灭了。一共才八匹狼,傅娘子一个人就宰了五匹,边地的人都重血性,崇尚武力,傅娘子咋看看不出来,一出手就是不输男人的勇武,瞬间就把大伙儿震慑住了,也得到了大伙儿的敬重,大节而成,小节的过失,县里的人也不好当着她的面儿指指点点了。更何况,闲话还就是风言风语的闲话,真没见过哪个男人,也点不出哪个男人,和傅娘子勾搭着的。
或许,女人过多的美貌,本身就是过失!
渐渐的,周围人也开始和傅家母子往来了,傅娘子一个人带着尚需要照看的小孩子生活,多有不便,周围来亲近,傅娘子也愿意像街坊一样的处起来,和李家的情分就是这样来的。李家孩子多,傅娘子常常把儿子放在李家,有个玩伴,有时还要在李家搭一顿,自己就能撩开手脚去卫所放牧或是钻进深山打猎一天一夜。傅娘子也不白用李家人,一个月一次的,送李家一块肉,作为李家給她看孩子的谢礼。李家虽然有四个壮劳力,架不住上有老,下有小,张嘴吃饭的人多,肉是精贵的,所以,照顾孩子甚是用心。今天傅娘子打猎前,又把孩子放在李家,老二媳妇管着,哪想孩子在眼前不见了。
李家婆媳对坐着垂泪,李婆子抹抹眼泪锤了儿媳妇几下:“那么一个漂亮的男娃子,找得回来大家安生,要是真被拐子偷走了,指不定要遭什么罪过,在我们李家门口丢的,是我们李家对不起人家,是李家的孽债到时候,拿我老婆子的命赔吧。”
李婆子活了一把年纪,断官司的小官媳妇出身,见过世面,有些见识。丢孩子最怕的是拐子偷孩子,还捡漂亮的孩子偷,偷出去干什么,无非是看孩子漂亮,卖到一些腌臜地方,男孩子比女孩子还好卖,能卖到更高的价钱,养个三四年,到了七八岁,有好猥亵男童的那等烂人,就可以享用了。
李家想象到的,是最坏的结果,结果不至如此,但绝对算不得好事。
延安府,韩令宗名下一处两进的宅院,赵祁泽左手捂着右手的虎口,对着打翻在地上的一碗粥怒了一阵,又陪笑着,对缩在床脚的孩子道:“行,这脾气,和你母亲是一模一样。你等着,我已经让人接你娘来了,让她来告诉你,我是你父亲!”说完厉声对旁边看孩子的两个婆子道:“把地上收拾干净,再去把厨房里好吃的东西都端过来,饿了就会吃了。”最后一句,降低了声音自言自语,流露着心疼。
赵祁泽压着性子走到正屋,抬脚踢翻一张椅子,对着紧跟身后的韩令宗发火道:“人呢,现在怎么还没来,再派人去找呀!”
韩令宗低着眉头解释道:“傅姑娘进山打猎去了,山那么大,再多的人进去找也没有用呀。臣已经在路口留了人了,傅姑娘出来就能通知到了,只是孩子这里,这样不吃不喝不说话的,怕是吓着了,不如先送回去”
“不行!”赵祁泽断然否决,“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韩令宗思虑再三,一躬身,再正色的道:“殿下,请容臣妄言。内帷之中,貌美柔弱的女人,才是姬妾最合适的品格。傅姑娘是貌美的女人,却不是柔弱的女人,她性情刚硬,德才非凡,若为姬妾,怎会安居其位。”
赵祁泽在一把扶手椅上坐下,道:“公济,你我无话不谈,我和你说几句真心话。王府里的那些女人,我总是提不起兴趣,就算原先又些许可取之处的女人,在遇见她之后,也变得一无是处。只有傅好这样的女人,才是值得男人宠爱的女人,才是值得我宠爱的女人。”
韩令宗锁住眉头道:“殿下强纳了她,早晚是乱家的根源。傅姑娘这样的女子居于床侧,至王妃于何地,还有小王子。而她颖国公嫡女的身份剥于人前,与殿下的大事也是大大不利。”
去年太宗崩逝,太子顺利继承大统,赵祁泽已经加封为恭王,同时,正妻夏氏为恭王妃,嫡长子赵厚曙为恭王世子。
内宅妻妾争斗之事,稍微靠谱点的男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什么品性的女人堪配嫡妻,什么品性女人的能纳入府,什么品性女人,外面玩玩也就行了。傅好不是贪图享受之流,作为姬妾物质上的供养对她毫无吸引之力,她无亲无眷,无牵无累,可是,她有美貌,见识,才情,坚毅,智慧,胆识,要是再加上男人毫无节制的宠爱,该有的没有,不该有的全有,是最糟糕,最无法掌控的姬妾人选,不管是对妻主来说,还是对夫主来说。
还有纳颖国公的女儿,是一步险棋,想干什么,一个藩王,明目张胆的笼络颖国公府遗留下来的军心?
在韩令宗眼里,傅好就是一条色彩斑驳的毒蛇,美则美矣,却剧毒无比。上回趁她不留神,招惹一下,能全身而退,已经是万幸了。把她圈养在身边,早晚是要咬人的。
韩令宗没出口的大半话,赵祁泽自然听得出来,颇有深意的道:“你知道的,宗室子孙,姻缘不得自由。夏氏,是祖父给我圈定的皇孙妃,是父亲给我册封的王妃,却不是我心里,能和我情趣相投的王妃。”
“殿下!”韩令宗单膝跪在地上:“国朝以孝治天下,王妃是太宗皇帝所定,当今皇上所封,殿下要立于庙堂,修身齐家荒废不得,王妃当不下殿下的敬爱,也当受下殿下的敬重。”
赵祁泽顿了一会儿,扶起韩令宗道:“公济为我想到的,我都知道。公济为我顾虑的,我都在顾忌。傅好,要说很久以前,她只是让我想念,现在却她的美貌尚在其次,难得的是脾气秉性,我都无法描述,她从里到外,到底是怎么样一个让我心动到按耐不住的女人。她不是我仅仅轻薄,一亲芳泽便罢的女人,她是我,愿意冒险的女人,愿意苦求的女人。男人应该找到自己心仪的女子,男人的身边,妻子的位置,也该给自己心仪的女子。你都不知道,元和二十一年十一月,你来信说她怀了孩子,我有多么高兴,元和二十二年一月,她为我那么艰难的生下了孩子,我又多么快活。这几年,我多想把她早点接到身边,早点补偿她这些年在这里吃的苦。你不要劝我,我的心意已决,府里的事情,是我的家事,外面的事情,我有分寸。”
韩令宗还有更深一层顾虑,出于男子雄性的尊严没说出口,赵祁泽深陷在自己的梦幻里,自动的忽略了。
傅好,到底是超出了他们所想的,他们远不能控制,远无法给与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我还是要先上番外,不然,韩昭旭的坚持会很膈应思伽的反应会很生硬
老规矩这样的番外
在剧外是作者写给读者看的
在剧里是局中人缅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