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从孙子兵法到厚黑学,中国人斗智斗了几千年,一个赛着一个精
关于债权人会议的场地,政府确立了两条原则,一不能放在本企业内,二不能在政府机关。钢厂的债权人大会,最后确定在江州一家事业单位的培训中心举行。
钢厂是欠债大户,会议的规模自然不会小,培训中心的多功能厅里,黑压压挤了几百号人。方玉斌带着星阑资本的投资总监吴步达,提前半个小时来到会场,但一进门,就感觉气氛不对。会场稀稀拉拉站着几个警察,而在大厅四周,还立着二十多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看模样个个不是善茬。方玉斌心中一惊,这是干什么?难不成文斗不行要武斗?真要是闹起事来,警力如此单薄,能控制得住吗?
方玉斌几乎都要给徐乐水打电话,叫他把会议延期,幸亏旁边有名债主告诉他,不必担心,这些大汉是债权人组织的纠察队,不仅不是来闹事的,而且谁敢闹事就修理谁。
方玉斌吃惊不小,他知道军队有纠察队,革命年代还有工人纠察队。可债权人开会,怎么也搞起纠察队?吴步达打听了一圈,才弄清楚原委。这债务问题剪不断、理还乱,债权人大会也开得花样百出。上周的几场债权人会议就发生了暴力冲突,导致会议提前结束。后来人们发觉,那些做出过激举动的与会人员,有人固然是要不回钱怒火攻心,却也有债务人自导自演的。发生了流血冲突,会议开不下去,债务人便以人身安全为由彻底躲起来。政府也两手一摊——苦口婆心协调双方坐到一起,你们却要动粗,以后叫我们怎么办?
债权人也学聪明了,自己组建起纠察队。谁想制造事端,纠察队立刻出手。提前到场的债权人还彼此嘱咐,一定要冷静,无论让钢厂破产还是继续经营,总归今天要拿出一个说法,不能让会议不了了之。
听完这些,方玉斌哭笑不得。如果说召开债权人大会是苏定国的官场智慧,会议出现自导自演的全武行以及组建纠察队,则可算作民间智慧。从孙子兵法到厚黑学,中国人斗智斗了几千年,一个赛着一个精。
上午10点过,徐乐水在警察陪同下出现在会场。一名官员先讲了一大通,其实就三层意思:首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其次,依法维权,文明讨债;最后,会议开始,畅所欲言。
立刻有一名包工头站起来,诉说自己被钢厂拖欠了几百万工程款,他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已是脏话连篇。
“有事说事,不要骂人!”见包工头情绪激动,纠察队员粗声粗气地提醒道。包工头坐下后,又有几名债主发言,无外乎是说自己的钱被钢厂欠着,要徐乐水赶紧还债。
“诉苦大会”开了一个多小时,徐乐水才把话筒拿了过来。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各位的意见,我都听到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而我们公司的账上,的确还有一些钱。”
此言一出,厅内出现一阵骚动,怎么着,难不成徐乐水要还钱?方玉斌心里一笑,还朝对面的徐乐水点了点头。上周与徐乐水碰面,两人基本达成一致,方玉斌还替对方支了不少招。从几句开场白来看,徐乐水学得挺快,临场反应也不错。
徐乐水接着说:“今天我把公司的账本
都带来了。账上还有多少钱呢?8000多万!”这话刚说完,台下立刻有人欢呼雀跃,敢情钢厂还有钱呀!但也有人皱起眉头,8000万是不少,但他们欠下的债更多,真要还债还不够零头。
“8000万只是现金,我们还有不动产。”徐乐水继续说,“钢厂的土地、机器设备、办公大楼,都可以变卖,我请专业的评估机构测算过,这些资产加在一块儿,起码还值5个亿。”
“那还说什么,赶紧还钱!”有人吼起来。
徐乐水挥手示意大伙安静,然后说:“刚才我把家底亮出来了,但企业的外债是多少,你们知道吗?”
债主们纷纷摇头。钢厂欠自己多少钱,债主们个个心中有数,但一共欠了多少外债,一直没有权威数字。
徐乐水说:“这个具体数字,我就不说了,请公安局的同志说。前段时间,债主堵工厂大门,堵我的办公室,最后还去堵了政府。政府派出人,到企业把所有欠债捋了一遍。他们那里有准确数字。”
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察说道:“我们经过认真清查,已经有了初步结果。企业的各种欠债加在一起,总共14亿。”
会场一下炸开锅,人们早就知道钢厂欠了一屁股债,但实在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天文数字。
徐乐水一脸沉重地说:“这就是企业现状,我没有一点隐瞒。如果大伙决定让企业破产,变卖资产抵债,我没有二话。但是,即便这样也只能还一小半的钱给大家。账是明摆着的,公司所有资产加一块儿,撑破天不到6亿,欠债却有14亿。最后每家债主拿到手的钱,只能打四折。”
“这不是赖账吗?”“把姓徐的抓起来!”会场内传来一阵阵谩骂。有人情绪激动,甚至要上前抓扯徐乐水,幸亏纠察队的人出手,才把局面控制下来。
方玉斌朝吴步达使了个眼色,吴步达心领神会,上前拿过话筒:“大家听我说几句。”
吴步达先自报家门:“我叫吴步达,是星阑资本投资总监。我们公司之前借给了钢厂1个亿,到现在1分钱也没还。1个亿呀,那可不是小数目。恐怕除了银行,就数我们是冤大头。”
吴步达接着说:“刚才徐乐水算了一笔账,说变卖资产后,每个人拿到手的钱只能打四折。但这个账,他没算对!”
“怎么没对?”其他人焦急地问道。
吴步达说:“徐乐水把资产除负债,算出来是四折。大道理看上去没错,有限责任公司嘛,承担有限责任。真到了破产那一天,把所有资产拿来抵债,大伙能分多少是多少。但是,所有欠债里,有一笔却是打不了折的。”
吴步达接着说:“他们不仅欠银行的钱,欠投资公司的钱,欠上下游企业的工程款、材料费,还欠工人几千万工资。还债有先后顺序,真要破产,必须把工资结清,而且不能打折。”
“是呀。”周围有人附和。
吴步达又说:“他们账上的8000万现金,估计给工人发了工资,就剩不了几个钱。除去这一笔,我敢说,大伙领到手的钱,绝不到四折。”
众人见吴步达说得在理,一面点头,一面又唉声叹气。吴步达继续说:“还有那些
不动产,评估说有5亿,能按这个价卖出去吗?大家都是生意人,知道评估价格和实际价格可差着一大截,这时去变卖资产,哪个买家不狠狠砍价?再说处理资产是一个长期过程,不是一两天的事,什么时候能拿到钱还说不准。”
吴步达最后说:“反正作为债权人,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今天真把徐乐水抓了,让企业破产,我们那1个亿,能收回来2000万就不错了。”
吴步达这一番话,说得众人垂头丧气,隔了一阵,才有人开口:“你是什么意思?”
吴步达说:“我的意思,还是不要让企业破产,给他们一点时间。”
“那不行!”立刻有人吼道,“温玉彪已经死了,今天不把徐乐水抓起来,让他跑了怎么办?”
闹腾了一会儿,徐乐水抓过话筒:“我今天到这儿来,就做好了听天由命的准备。诸位决定让企业破产,我不敢反对。要把我抓起来,我也认了。如果大家肯给我一次机会,我更是感恩戴德。”
周围又有起哄声,徐乐水没有理会,继续说:“假若今天我侥幸走出会场,可以向大家做出三点承诺。第一,拼出命去干,力争让企业走上正轨,早日还大伙的钱;第二,我把身份证、护照都交出来,在还清欠债之前,绝不离开江州,即便是出差谈生意,也派副总出去,自己留在家里;第三,诚挚地邀请各位派出代表,进驻企业进行监督,公司所有资产在此期间不得出售转让,以防转移资产。”
做出三点承诺后,徐乐水接着说:“我的手机24小时畅通,只要在座的找我,一定随叫随到,而且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你们要派个人,吃饭、睡觉都跟着我,我也没意见。只是这些人的工钱有劳各位先垫着,如今鄙人兜里实在没钱。”
这些承诺,徐乐水当初跟方玉斌说过,今天又当着众人说了一遍。见会场陷入沉寂,吴步达说道:“作为债权人之一,我们的意见,不妨再给他一点时间。退一步说,即便企业救不活,不动产还在那里,今天出售或明天出售,差不了太多。万一企业起死回生了,咱们的钱不就连本带利都回来了?当然,最后怎么办,还要大伙商量决定。”
众人交头接耳,商讨起对策。碰上徐乐水这样一脸诚恳却又正儿八经没钱的主,可比碰上有钱不还的老赖还棘手。渐渐地,再给徐乐水一点时间的主张占据上风。
眼看会议开了好几个小时,政府代表说道:“大家该说的都说了,最后举手表决吧。有一点我还得强调一遍,决定是你们做的,后果也要自己承担。将来反悔了,可不要来找政府。”
半小时后,会议结束。徐乐水走出会场,并没被押进警车,而是钻回了自己的轿车。汽车驶上马路,他立刻拿出手机,给方玉斌打去感谢的电话。
电话那头,方玉斌苦笑着说:“你不必谢我。星阑资本今天不是要帮谁,只是说出了实话。其他债主,也是觉得我们的话有道理,才听了进去。”
方玉斌又问:“给我说实话,钢厂还有的救吗?”
“这个真不好说,局势的确不乐观。”徐乐水说,“但是,今天宣布破产了,事情就结束了。保住了企业,或许还有一丝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