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宋长海为远道而来的客人安排了西餐,外籍厨师精心烹饪的香煎法国鹅肝,赤霞珠、澳洲神户牛排依次端了上来。桌上的酒,当然是酒庄自酿。上菜前,宋长海吩咐侍者:“我的那一份,还是按老规矩。”
侍者清楚宋长海的习惯,他盘中的西餐在厨房就被切好。因此,摆在面前的刀叉派不上用场,侍者又单独递上一双筷子。
宋长海用筷子挑起切好的牛排,大口吞咽着。放下筷子,他热情地问道:“怎么样,味道能将就吧?”
看着宋长海拿筷子吃西餐的模样,方玉斌真是哭笑不得。但这酒和菜的味道,确实不错,方玉斌说:“这味道可不是将就,而是讲究。”
宋长海笑起来:“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物,能得到你的夸奖,不容易。”
费云鹏说:“且不说这些美酒佳肴,光是酒庄的风景,已然令人陶醉其中了。我说老宋,你和你那位年轻漂亮的芭蕾舞明星妻子,是不是把家都安在这儿了?”
宋长海摆手道:“我除了招待客人,平常压根不来。这里跟家可不一样,回到家能感受到一份温馨,酒庄留给我的几乎全是痛苦回忆。”
“这话怎么说?奢华得堪比宫殿的酒庄,还让你痛苦?”方玉斌问。
宋长海说:“这里是海丰银行接待贵宾的场所,既然是贵宾,能不开怀畅饮吗?我来这里十回,起码要醉七八回。想着在洗手间里吐得昏天黑地的样子,真叫一个苦。”
宋长海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因为这座酒庄,外头有些闲言碎语。其实,建酒庄是为了企业形象,哪是给我个人享受的?你看法国那些大企业,不在蔚蓝海岸买一座城堡、酒庄,简直没法出来混。台湾的郭台铭,人家还在捷克买了一座城堡。企业发展到一个阶段,就要做与自己身份地位相匹配的事。”
对于宋长海的说法,众人笑而不语,费云鹏说:“酒庄虽然带个酒字,但实则是一种生活方式,哪能光当成喝酒应酬的地方?你呀,太不懂生活。”
“你说得对。”宋长海端起杯子,自个儿吞下小半杯,“我就是个劳累命,没啥生活情趣。这一点,苏浩比我强多了。有时工作忙碌之后,他还会一个人来酒庄,小住两日。”
费云鹏把目光投向苏浩:“苏总,你真是一个人来的?来到这样的世外桃源,就没带上一两个红颜知己?在这浪漫的葡萄园里,戴上草帽、挎起竹篮、拿起剪刀,轻轻摘下一颗葡萄,放入美人口中?”
苏浩呵呵笑道:“费总才是有情趣的人,我可没那福分。我来这里,就是喜欢一份宁静。入眠时,能闻到园中清新的植物气息。半夜醒来,恍惚间听到屋外的蛙鸣鸟啼,而不再是嘈杂的车声。”
“一句玩笑,千万别介意。”费云鹏说,“苏总是大才子,情趣自然与一般俗人不同。听说你对东坡的诗词文章钻研颇深。闲暇之余,带上几本东坡的书,来到这世外桃源,倒是心旷神怡。”
本是风花雪月的场合,话题又扯到苏东坡,苏浩的话匣子立刻被打开。宋长海不擅文墨,难免云里雾里,方玉斌在苏东坡身上下功夫不深,也只能听个大概。倒是费云鹏谈兴甚浓,正好与苏浩唱和。
难得觅知音,苏浩欣喜地问:“莫非你也喜爱东坡?”
费云鹏说:“我喜欢东坡的诗词文章,但对他这个人倒谈不上特别偏好。”
苏浩是狂热的东坡爱好者,忍不住问道:“似乎很少有人仅喜欢东坡的文章。就像现在年轻人追星,通常不会喜欢一个歌星的歌,却不喜欢这个人。”
“文章与
人不能画等号吧。”费云鹏说,“东坡雄文天下流传,不过此人的人品,后世也有不少争议。就说他对女人的态度吧,一面能写出‘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这样令人潸然泪下的词,一面却又风流成性。当然了,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男人风流并没什么,可起码的责任心还得有。苏轼贬官之时,将身边的姬妾一律送人,其中不少已经身怀有孕。只管播种,不管收秧,这就不太好了。以至于几十年后,市面出现了许多自称苏轼儿子的人。”
苏浩淡淡说一句:“那时的道德观念不同,不好苛求古人。况且北宋的文人向来爱打笔墨官司,互相泼脏水。”
“你这是在说扒灰吗?”费云鹏笑起来。
或许有人不了解苏东坡,但一定知道爬灰的意思——专指公公和儿媳之间发生性关系的乱伦。关于扒灰,还有一则典故。
公公见到年轻貌美的儿媳妇,有点忘乎所以,飘飘然起来。儿媳妇问道:“公公为什么脸红?”公公不答话,接过茶杯,在书桌上写了两句诗:“青纱帐里一琵琶,纵有阳春不敢弹”。桌面上有一层厚厚的灰,所以那字迹看得非常清楚。儿媳妇不禁羞赧,但看后还是用手指快速在后面续写了两句:“假如公公弹一曲,肥水不流外人田”。写罢红着脸就跑出去了。正当公公看得洋洋得意之际,儿子突然回来了。公公赶紧以袖子将桌上的灰抹去,然后若无其事地说,没事没事,扒灰而已。
至于典故中的公公是谁,有人说是苏轼,有人说是他的政敌王安石,还有一说是另有其人,反正谁也弄不清。这便是苏浩所谓的泼脏水。在他看来,文人相轻,甚至还会给对方编排段子,把压根没有的事说得活灵活现。
方玉斌插话说:“文人之间难免互相看不顺眼,尤其在北宋时,国家太平久了,文人们编个段子,讽刺挖苦一下,也不奇怪。到了南宋,山河破碎,文人就没有这等闲情逸致了,他们笔下随处都是慷慨激昂的家国情怀。”
费云鹏抿了一口红酒,说:“我倒是喜欢北宋的词人,彼此挖苦几句,旁人也能看个乐子。南宋那些看似大义凛然的爱国词人,或许还不如北宋。”
南宋时期,朝廷偏安江南,面对北方强敌的铁蹄,那些壮怀激烈,渴望北伐中原,光复故国的诗词,堪称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座高峰。为何费云鹏竟对此不屑一顾?
苏浩不解道:“你何以这样认为?”
费云鹏也是风雅之士,谈起人文典故兴致盎然:“如果说在岳飞的时代,北伐中原还有些许可能的话,岳飞死后,尤其是蒙古崛起,光复故国就只能是痴人说梦。横刀跃马的蒙古人扫荡了半个地球,什么金、西夏、花剌子模,还有欧洲那么多强国通通被打得落花流水,羸弱的南宋能保住半壁江山就不错了,北伐岂不是以卵击石!”
费云鹏接着说:“北伐不是一句空话,而是要同勇武善战的女真人、蒙古人干仗的。那可不比写文章,说空话,光‘梦回吹角连营’不行,得真刀真枪地上阵厮杀。”
对费云鹏的观点,苏浩不置可否,只在夸奖他旁征博引,信手拈来。这时,久未发言的宋长海说道:“从老费的话里我听出来了,空谈误国,光务虚可不行,还得务实。关于海丰银行的下一步,我便有一个打算。”
费云鹏转过头,微笑着说:“刚才不是你说的,上班谈生意,下班就享受生活吗?”
“是我说的没错。”宋长海说,“可我现在要说的,就跟生活息息相关。海丰银行上市前,我打算推出员工持股计划。银行发展的红利,得让广大员工分享。员工有了钱,才能好好享受生活嘛。”
宋长海又说:“关于员工持股方案,我向西海市国资委汇报了,他们表态支持。如今荣鼎是海丰大股东,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的态度很明确:反对。”费云鹏斩钉截铁地说,“上市前的工作千头万绪,已经够多的了,再去折腾员工持股,又要耗去许多时间、精力,岂不是节外生枝。再者说,员工持股怎么实现,还不是靠增资扩股。如此一来,原股东的股权就会被稀释。农民杀猪都知道,先养肥了再说,我刚成为海丰银行股东,屁股都没坐热,你就要从我身上剐肉,忍得下心吗?”
“荣鼎可是大肥猪,身上的膘厚着呢,剐你的肉我有什么不忍心?”宋长海笑呵呵地说,“在银行业,员工持股是大势所趋,许多已上市银行都推出了员工持股方案。我琢磨着,既然迟早要做,不如趁着上市前的机会一步到位。海丰的发展,离不开每一位员工的付出。让员工持有股权,既是一种回馈,更能激发大伙的积极性。”
费云鹏聊人文典故信手拈来,谈起生意更是咄咄逼人:“据我所知,你们高管层持有的银行股份已接近10%,够多的了,怎么还不满足,非要趁上市前的机会再大捞一票?”
“这你可误会了。”宋长海说,“管理层持股前些年就在搞,这次为了避嫌,我不打算加码。管理层可以做出承诺,绝不利用这个机会增持股份。我说的是员工持股!这一回,主要针对普通岗位的老员工,他们兢兢业业多年,工资并不高。说实话,企业对他们是有亏欠的。”
费云鹏哼了一声:“好一个为员工谋福祉的董事长,我简直快要给你送锦旗、立牌坊了。咱们都是明白人,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搞员工持股,是否还有一个目的——进一步分散股权结构?股东越多,股权结构就越分散,当任何一名股东对海丰都没有绝对控制力时,银行便能彻底控制在你们管理层手中。”
宋长海说:“你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也不拐弯抹角。不排除你说的这条原因,但也绝不是主因。推行员工持股,最重要的还是让员工分享发展红利,调动他们的积极性。”
费云鹏把目光投向方玉斌,说:“先别说我这个大股东了,就问一问即将成为小股东的玉斌,他怎么看。”
费云鹏把难题抛了过来,方玉斌暗自叫苦。从心里来说,他当然不希望此时推出员工持股方案。增资扩股损害的,是所有原股东的权益。一样是剐肉,无非费云鹏称斤,自己是论两。但是,能参与投资海丰银行,原本就是搭便车进来的。既然搭便车,总不能再对车上的盒饭挑三拣四。
方玉斌模棱两可地说:“你们说的都有道理。此时推行员工持股,难免节外生枝,耽误上市进程。况且,海丰银行的股权结构已经够分散了,进一步增资扩股,恐怕会衍生出许多新问题。但宋总说的调动员工积极性也不容忽视,从长远看,让员工持股当然有利于银行发展。”
“方玉斌是在耍滑头。”费云鹏直截了当地说,“我是荣鼎董事长,必须对荣鼎的每一分钱负责。此时启动员工持股方案,我不可能视若无睹。实在不行就召开董事会会议甚至股东大会,交由全体股东决定。”
“多大点事,你还要去会上闹?”宋长海说。
“这还真不是小事。”费云鹏说道。
宋长海说:“我在政府工作多年,信奉民主集中制。要有民主,也要有集中。董事会会议可以开,但开会前,几个大股东最好能达成统一。一时统一不了,咱们就慢慢沟通。反正老费这趟还要待上几天,咱们有的是时间。”
宋长海又举起酒杯:“事情明天接着谈,这会儿还得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