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潮水哗地冲到城墙,像碰撞在岸堤上那样水花乱溅;岸堤上瞬间便被挂满了水珠,以及顺着岸堤裂开的空隙渗进的细细水流。
安贞门内侧,八十军卒在五虎帮黄忠、谢大有二人带领下迅速汇集在城门口,刚刚站列成阵,攻城军卒已如流水般从尘烟未尽的城门鱼贯而入。
攻城数日,守城一方固然惨烈憋屈,攻城一方又何尝不是这般情形?此时终于破开城门,攻城军卒热血沸腾、士气瞬间高涨。
涌入城门两侧的军卒迅速清理泥袋等障碍,中间两列军卒则率先冲出城门。见眼前一众守城军卒,想也未想便杀将上去。
不想并没有狭路相逢勇者胜的厮杀,对面守卒已莫名其妙地后退了开去。攻城军卒一怔之间,脚下并未停止,几大步后便要与守城军卒短兵相接,同时却感觉肋间一阵刺痛,然后便齐头栽倒。
原来是被旁边突然刺来的长枪刺中。
城门内不断有攻城军卒涌出,后面的军卒看到的是同伴的尸首和一片不停转动的刀枪盾牌,高涨士气中瞬时充满复仇的愤怒。
而刚刚冲近那片刀枪盾牌,攻城军卒们便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吸引力,脚下不由自主地随着退让的守城军卒而动,同样瞬间后便被侧方、后方无端挺出的刀枪刺杀。
丽正门内,杨稳重见城门内的攻城军卒突然退出去,赶紧大手一挥,身后八十军卒忽啦啦分成两部,分别避于城墙之后。
眨眼之后,城门内嗡的一声闷响,见一片蝗虫般的箭矢从城外穿门射出。接连三轮箭矢过后,又闻攻城军卒的喊杀声在城门内响起。
杨稳重大手再挥,城墙两侧的军卒蹭蹭汇集于城门前。与此同时,攻城军卒再度杀到阵前,只听得刀砍盾牌、枪头刺入肉身的声音频频响起,城门口又倒下一片攻城军卒。
和义门内,在守卒洛书九宫阵的阻击下,攻城军卒的尸首渐渐堆积,城门内的攻城军卒不能快速冲城,导致城门外涌堵起更多的军卒。
借此机会,城门内的数名百姓推着塞门刀车将攻城军卒的进路完全阻死,同时另有十余百姓则抬着泥袋向城门内扔去,压着攻城军卒的尸首,慢慢将城门再次封堵起来。
文明门、健德门、崇仁门在先前的铳炮轰击下垮塌了半侧,此时却成了最好的防御。
城门内只能并列两名军卒通行,两列攻城军卒很勇猛地冲出进城门,然后看到五面盾、五条枪,以及盾牌后面露出的五处刀尖。
这是真正的狭路相逢,攻城军卒手中长枪直刺,怒吼着冲上前去。
但是,攻城军卒很快便有些发懵,眼前的五处刀、枪、盾突然动了,但并非迎面而来,而是或左或右、或前或后的移动,仿佛变成无穷无尽的刀枪盾的海洋。
面对海洋,两列攻城军卒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手中长枪像是刺进了水里,而刺空的惯性诡异地把浑身的力气也耗尽,然后便无力地被海洋淹没。
此几处城门暂时被守卒控制,但城墙上却是险象环生。无数的云梯、飞钩搭在城头,城墙上缀满了攻城军卒。
撞竿将一架云梯推离城墙,紧接着旁边又砰地搭来一架或者两架云梯;守卒将一处飞钩斩断,眼角便又瞟着两个、三个飞钩挂了城头的墙砖。
齐化门两侧城墙上的情势更为危急。
朱高炽的手早已发抖,几乎握不稳手中的长刀。数日前他甚至挤不到城墙前端去砍杀攻城军卒,但此时的城墙,五步范围内都只有他一人,却要同时面对两名甚至三名冒出城墙的敌人。
他已经没有了任何想法,只是机械地格挡住自下而上的刀枪,然后再反手将刀枪下的人头砍出自己视线范围。
但肥硕的身体到底影响脚下移动的速度,他再次砍翻一名攻城军卒后,手中挥刀的惯性让他重重地趴在了墙头。
此时,身侧像地鼠一样冒出一名攻城军卒,一脸麻木地挥起了手中长刀,向他脖子砍下。但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的一刻,那名军卒却倒落下去。
朱高炽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见母亲徐妙云领着三名侍女赶至身边;当下喉头一紧,也顾不得向母亲言谢,便又挥刀向冒出城头的攻城军卒砍下。
满身血迹的徐妙云看着朱高炽微微一笑,心里后怕不已。
对于朱棣起兵,她坚定地支持;对于朱棣的诱敌计谋,她毫无异议。但这所有一切,都不能影响到她保护朱高炽安危的信念。
炽儿不能死,他不仅是自己的儿子,还是燕王的世子。
瞟着身侧一位布衣男子走来,徐妙云赶紧招手示意,想让他护在朱高炽身边。但手扬了起来,她却瞬时怔住。
不是因为那名男子俊朗的面孔不像是普通百姓,不是因为男子与眼前危急情势格格不入的闲庭信步,甚至不是男子极为无礼的微笑。
而是因为男子身前那道涟漪一般的剑气。
没有吃惊,没有疑虑,没有恐惧,徐妙云心中直接产生出绝望。
这是一种直觉,她知道无论是自己手中的刀,还是自己的身躯,甚至是厚厚的城墙,似乎都挡不住这道剑气。
而绝望的最重要原因,是这道剑气不仅仅指向自己,还包括朱高炽。
…………
第五安手中龙渊剑划出一道青光,将城门内第一排攻城军卒拦腰断成两截,第二排军卒腰间也被切出深达三寸的血口,最先攻进城门内的十数名军卒就如此血肠喷洒而死。
攻城军卒奔跑疾速,但手握长枪使得他们前后必须保持数步的距离,于是前面两排军卒的残肢断体便被后面军卒看在眼中,骇然中猛地一滞,冲城队伍顿时乱在齐化门内。
任建建、静女、易囝囝、想得美并肩而立,再挺身而上,将前面军卒手中长枪砍断,又将攻城军卒逼退数步。
第五安则抓紧时间喝令城门侧的十数位百姓,让其抬起泥袋封堵城门。
就在这时,一道充满内力的声音在城门内外响起:“燕王妃和世子的人头在此,所有人献城免死!”
时间瞬时凝固下来。
城门内外、城墙上下,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都被这道声音的动静以及声音里包含的内容所震憾。
但这种凝固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两人,一个是城内的第五安,一个是城外的瞿能。
第五安化作一片蓝色的残影,闪身到城墙上;瞿能暗叹一声大将军果然料事如神,然后厉喝一声,率两千骑兵向齐化门冲来。
稍稍一迟,城门内、城墙上被凝固的人又像是突然活了过来,接着完成先前未完成的动作。
但这极短的凝固后,攻、守双方军卒的心态已完全不一样。守城方多是惶恐而茫然,攻者方则像是打了鸡血般兴奋、勇猛。
城门内的军卒慢慢上前来,将任建建等人逼得步步后退,城墙上则有越来越多的攻城军卒弹兔般跃上了城头。
第五安看不到城门下的情形,也没去管城墙上那些攻城军卒,而是盯着高高站在城垛上那个人;那个一手抓着一个人头,显得残忍暴虐而又嚣张得意的人。
易十三。
早些日按李景隆的示意去了栖霞山并确定静女不在后,易十三没有向李景隆复命,而是在李景隆大军围城之前潜进了北平。
他不是不耻用挟持静女来对付第五安这个办法,而是认为这个办法对他的抱负实在没有帮助。
是以,他虽暗中探查了静女的举动,但并没有向她出手,而是继续探查了燕王府内的一切。
包括朱高炽和徐妙云。
根据探查的情况,他最后作出的决定,却与李景隆必须在靖难之役的关键时刻再显身露手一致,他也须得在攻打北平最紧要的关头再站出来。
显然,此时就是最紧要的关头。
而且,他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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