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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随着昨夜一道密信从北方跋涉千里抵达长安,引得今日南珂朝堂惊动,颐天殿的早朝到午时才散。
已到灼灼炎夏,昭明殿外的御河里菡萏满池粉苞待放,满庭满殿的幽香在闷热的空气里涌动。
“皇姐!”长乐吵吵嚷嚷地跑进昭明殿,嘉懿和画音跟在他后面进来了。
从朝上返宫不久的嘉宁正在翻阅一本奏章,眉头紧锁,站在她两旁,为她掌扇的莫离和秦凤歌亦是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三人进来,给嘉宁跪拜行礼,嘉宁没有动静,依旧垂首看奏章。
嘉懿见嘉宁神色不对,就不知该怎么说准备好的话了,可长乐和画音下定了心,纵使莫离在一旁悄悄地给长乐使眼色,长乐都不上心,还是急切地说:“皇姐,不好了!我师父他……”
嘉宁从奏折后抬眼看他:“你师父?季长安?他怎么了?”
他们见嘉宁问起了,以为嘉宁还是对季长安有心,都心生希望,长乐装得很焦急的样子:“皇姐,我师父打拳受了重伤!都躺在床上不能动了!”
“那应该去找大夫,而不是到昭明殿来嚷嚷。”她漫不经心地说道。
画音从后面拍了拍嘉懿的手臂,示意他出声,嘉懿便轻声问道:“皇姐,你……不去看看吗?他伤得很重……”
嘉宁眉头皱得更紧,“伤得很重?是要死了吗?若是他要死了,我或许会去看一看他。”
听这声音,他们不寒而栗,但是在长乐这样的年纪里最不学不会的就是适可而止,他还是想把事进行下去,回了一声:“是啊!他是要……死了!皇姐你就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一旁的莫离急得满额头都是密密的汗,长乐却没察觉。
嘉宁将奏折合起来,直视着嘉懿,问他:“嘉懿,是真的吗?”
嘉懿犹豫了一下,但被画音掐了一下,他就点了点头:“是啊。皇姐,你去看看他吧……”
嘉宁再望了嘉懿一眼,起身了:“那好,我去看他,走,今日皇姐就与你们一起出宫一趟。”
他们实在没有想到会这么顺利,嘉宁平静地走在前面,莫离紧随她身后,出了圣崇门,侍卫驾来两辆马车,看嘉宁上去前面的那一辆,画音颇为得意:“看吧,我就说嘛,殿下还是在意长安大侠的!”
嘉宁上马车之后,莫离在上去之前回头看向长乐,长乐这才注意到她神色的异常,终于发觉不对劲了,嘉懿心里一直不安,长乐的脸色都变了,他们这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了,闷闷地上了马车,带嘉宁去季长安所在的云来客栈。
两个少年在马车里闷声地暗自猜测嘉宁到底在想什么,他们算是忐忑地熬完了这一路。
云来客栈外客似云来,两辆华贵的马车在门前停下,随行的仅有两个车夫,在这贵胄云集的长安城这也并不算惹眼。
莫离扶着嘉宁下马车,长乐他们已经站在客栈门前候着了,嘉禾交叠的手里依然拿着那本奏章,她面无表情,不置一言地走进客栈,对嘉懿道:“嘉懿,前面带路,带皇姐去见你的师父。”
嘉懿和长乐对视一眼,两个少年还想安慰自己是自己想多了,走在前面,一行五人穿过客栈里来来往往的客人,上了二楼。
他们开了门,请嘉宁进去了,房间里弥漫着中药味,床上躺着季长安,他面无血色,双眼紧闭,腿和手肘被布包扎着,其他部位没有明显的伤处。嘉宁过去看了看他,探了下他的鼻息,鼻息微弱,试了下他的脉搏,手指在他的颈项上停了挺长时间。
他身上酒味浓重,头发散乱,脸上有淤青和红肿,可以想象他过着怎样颓靡的日子,眼前这般安静虚弱的季长安,让她不由得有片刻的失神。
她移开手,回过身,在弟弟们面前端立,目光落在画音身上,说道:“他的腿和胳膊伤成这样,就更不应该给他服青魂散,不是吗?沈姑娘?”
画音连忙跪下:“殿下,怎知……”嘉懿和长乐没想到这么快就败露,有点慌乱,不过他们觉得这不过是跟嘉宁玩的一个小把戏,嘉宁就算生气也不会责怪他们的,这个时候莫离却是最着急的一个。
嘉宁冷笑一声:“真是可笑,我是罗云门掌门,细作一般就是用青魂散来装死,我会不知?青魂散由六种草药配成,其中五种都是最常见的,但有一味迷殊草只有宫中才有,而且配量若有差池,药力是不会有什么影响,却会散发出强烈气味,就和这屋子里的药味一模一样。”
“公主明察秋毫,画音知错……”
嘉宁继续说道:“不,你不知错,你最大的错误不是高估了你自己配药的本事,而是低估了罗云门搜集情报的能力,昨日巳时,季长安在风云堂拳场上摔伤,昨日申时,你在凌烟阁修课完毕,没有随长乐出宫,而是潜进了太医院,去偷迷殊草,昨日酉时,我就得知了这些事情。说说吧,你们为何要这样做?”
嘉懿和长乐跪在画音旁边,长乐勉强嬉笑:“真不好玩儿,皇姐,你知道了怎么不早说啊?皇姐,不要怪罪嘛,画音这样做,我和嘉懿都是知道的,其实,我们就是打了个赌,想跟皇姐开个玩笑,想知道皇姐如果知道师父病重,会不会来看他……谁想皇姐……”
“你们想试什么?试我对他有没有情?幼稚!”嘉宁怒喝一声。
“给季长安服青魂散的主意是谁出的?沈姑娘是你吗?”被嘉宁这样一问,画音有点莫名的毛骨悚然,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的玩笑之举,会演变成这么尴尬的局面。
她一问,莫离就跪了下来,“殿下,沈小姐年幼贪玩儿,并非有心捉弄殿下,请殿下恕罪……殿下勿要动怒。”此时莫离是最懂嘉宁心情的,她一着急就忙着给画音求情了。画音有些吃惊,没想到莫离会维护自己。
画音拜礼:“殿下,画音自作聪明,意图戏弄殿下,画音知错,甘愿受罚。”
嘉宁看了下莫离和画音,“你不是皇家人,我不想管你,姑且只把你当一个自作聪明的小姑娘吧,我也不想和你计较这些。”莫离为画音松了口气,却又为长乐和嘉懿心头一紧。
“但是,嘉懿,长乐,我气的是你们!不学无术!贪玩任性!”
嘉懿和长乐一愣,嘉宁还是第一次这样责骂他们,他们完全摸不着头脑:“皇姐,我们错了。”
“你们知错?不,你们知错也不会改,我让你们离季长安远点,你们却还是在跟他鬼混,平常也就罢了,今日竟然还有心情做这种无聊的事!在整个朝堂都动荡的时候,还只是在以儿女私情之心来猜测我?”嘉宁憋了这一路的怒气爆发出来。
嘉懿和长乐的脸色都变了,长乐问:“皇姐,今日发生何事了?”
嘉宁把手里的一直没放下过的奏章直接扔到嘉懿面前:“嘉懿,读!”
嘉懿捡起奏章,打开来照本宣读,这份折子不是奏事折,而是一份统筹计划书,标题是《南征统兵前言》,折子的署名是北梁兵部尚书兼宣武大将军魏南山,上面盖的玺印是北梁的国玺,折子上几处暗沉的血迹触目惊心。
看到了那标题,嘉懿的手就抖了一下,惊诧地望向冷峻的嘉宁,低下头来读:“南珂虎视北梁已久,两国争斗不休,南珂之威胁应当早日剿除,待南珂臣服,四海归心,我北梁方可千秋万代坐拥天下。陛下初登大位,雄心勃发,兼合天下之壮志,为臣等钦佩,秉承先皇遗愿之孝心,为天下楷模,臣等自当奋发图志,谨从陛下调配,上下合力合心,誓破敌国,壮我北梁……故此,臣魏南山于南征之事思酌良久,兵部上下夙夜盘查,调配各方兵马,从各地招兵买马,统计之下,有三十万雄兵已整备完善,陛下一声令下,三十万兵便齐聚都城之外,随陛下挥师南下……阳城广林军十万为后援……三万风川军负责把守粮道护运粮草……”
这意味这什么,他们都已明了,嘉懿和长乐都有一种大梦忽醒的意识,所有的少年玩闹都显得可笑和愚蠢,嘉懿话音落下后的半柱香内,屋子里都没人言语一声。
嘉宁开口说道:“这封奏折,由罗云门的细作从北梁皇宫中窃出,为此,那个细作受了重伤,为了把这份情报送到长安,六个细作死在路上……对了,长乐,将这封奏折窃出的那个细作,你也算是认识,上面的血迹就是她的。”
长乐的心好像被她狠狠地揪了一下,他夺过嘉懿手中的奏章,呆呆地看着上面暗红的血迹。
嘉宁道:“北梁已经在准备南征,敌军南侵已成迫在眉睫之势,今日这个消息一公布便震惊朝野,然而,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们两个还像没事人一样,在这捉弄皇姐逗趣!你们以为你们是什么人?平民人家的公子?只要纵情享乐便可?之前你们玩闹,皇姐只当你们年幼不曾约束过你们,可现在国难当头,你们怎能无所察觉?”
这时,他们两人才真心实意地叩头认错:“我知错了,皇姐。”
嘉宁接过长乐奉回的奏章,紧攥在手中,“起身,回宫,你们两个到罗云门外去罚跪思过十二个时辰。”
他们毫无怨言,“遵命。”两人起身往外走。
“嘉懿。”嘉宁叫住将转身的嘉懿,问他:“你还有九个月就满十八岁了,到那时候你是想出宫开王府呢?还是想入主东宫?”
这一问,让嘉懿彻底愣怔:“入主东宫?我没想过……”
嘉宁打断他,扼住了他所有想说的话:“那你今后就可以想了。”
长乐和画音都看向了嘉懿,嘉懿兀自无言,心情沉重,点了下头,打开门出去了。
“嘉懿哥哥!”画音追上来,被莫离拦住,莫离依旧拘礼,冷淡的样子完全不合先前求情时的关切:“皇子殿下及长孙长乐公子将随公主殿下回宫,沈小姐,请留步。”
画音停下了,看莫离的眼神很滞愣:“好。方才多谢莫离姐姐……”
莫离颌首附礼:“不必。莫离只想再劝告沈小姐一句,还是不要再钻研细作之术为好,立过一次功,并不代表就有真本事了,下次再弄巧成拙了可不好。”说完,她便出了房门,跟随在嘉宁之后,把画音一人留下。
真是想感激她都感激不得,这才对莫离有了点好印象,就被她这一番嘲讽教训给弄得郁闷至极,画音颇为伤神。
过了半个多时辰,青魂散的药效过了,季长安醒来,身体有些乏力,腿和胳膊都受了伤一时也动弹不得,见屋子里只有画音一人怔怔地坐在圆桌旁,他撑起上身,问:“诶,画音,你给我喝的什么药啊?不是说是一般的补药嘛,我喝了怎么睡了这么久?”
画音瞥了他一眼,嘟着嘴,怏怏地回道:“那其实是青魂散,细作们装死用的。”
“那你给我喝那干嘛?”季长安没想到会着了这小丫头的道。
画音依旧呆呆的,回道:“想让你装死啊,我们三个打赌,看你病重快死了,公主殿下会不会来看你,为你着急……”
“那结果怎么样呢?她来了吗?”
画音抬眼看看他,以为季长安是心怀期待的,就哄他:“来了……”她心中感叹,季长安怎知,嘉宁来了是来了,却根本不是他们预想的那样,他们什么都没试出来,还受了训斥和责罚。
十二个时辰,整整一天一夜,嘉懿与长乐都得跪在罗云门紧闭的朱门外垂首思过,对于他们来说最煎熬的不是灼热的日光,也不是行人的目光,而是内心的挣扎。
两个皇家子弟在罗云门前罚跪,这是南珂历朝历代都难得一见的事,而且这是这一任罗云门掌门昭明公主亲赐的罚跪,谁都无法过问,就连三皇子苏嘉裕路过这里想下轿辇来取笑他们一番都得忌惮三分。
在这十二个时辰的罚跪中,嘉懿和长乐总算明白了一些事情。他们从客栈里出来之后就没有说过话,两人沉默地跪了很久,各有所思,后来嘉懿先开口:“你有没有想过……”
他一开口,长乐便懂得他是要问什么:“我想过啊,而且我一直也是这样认为的,只是我们从来没有谈过这种事。你是嫡子,又是昭明公主的胞弟,将来你会继承大位几乎是所有人默认的事。”
“那也就是说,只有我自己没有想过?”嘉懿听长乐一言,神情低落。
长乐回道:“是的。”
画音回到长孙府,向长孙丞相说了他们惹怒了昭明公主被罚跪的事,长孙丞相勃然大怒,倒是没有数落画音的不是,只是一口一个逆子自言自语地骂长乐骂了好半天,画音想劝丞相进宫去给他们二人求求情,丞相却直接否决,对这事撒手不管。
第二日,长乐与嘉懿已经跪了整整一夜,两人浑身无力面如土色,只是不知从哪来的倔性,两人一声都不嚷嚷,逞强地支撑着上身跪得端庄笔挺。
到了早朝时间,大臣们在圣崇门下了各自的马车,穿着暗红色的朝服,纷纷往颐天殿走去,而这罗云门外是他们的必经之路。多数大臣是一脸忧思,边走边与同僚谈论备战之事,可就算是在此关头好事者依旧是少不了的,暗红色的人流中,有那么一些杂音,交头接耳地谈论着五皇子与长孙公子被罚跪在罗云门前的要闻。
此时,百官之首,走在众人之前的丞相大人长孙青云心里最不好受,一边在为国事烦忧又要为家事伤神,路过罗云门前时,他没有多看一眼,正欲直接走过去,可是总有多事之徒要撩拨几句,几个御史在他身侧,装作不知这罗云门前跪的少年中就有一个是丞相之子,故意提声议论:“听闻丞相大人才是教子有方,长孙府的公子们皆是华彩英姿,文武出众……”
长孙青云面色不惊地说道:“林大人真是过誉了,犬子哪有那般杰出?只是说来也怪,我长孙青云一世为文臣,两个儿子却成了武将,皆远赴边疆戍卫南珂国土……”他这不经意的语气和话语让好事之徒都闭了嘴。
长孙丞相引着百官愈走愈远,而他的话长乐却听得真切,长乐被父亲这一言打击地心里更为难受。嘉懿转头看他神色愤懑,道:“长乐,舅父说这话也是想叫你以两位表兄为榜样长进些,你不要多想。”
长乐说道:“哼,我才没有多想。父亲大人的意思没错啊,哥哥们的确是为长孙家长脸的,可龙生九子个个不同,出我一个给长孙家丢脸的也不足为奇!”
气话是这样说,可是终究长乐不是叛逆到自甘堕落之人,他有自己的思维,他也有自己在乎的事情。
罗云门陈述可公开的有用情报,兵部盘点兵马,户部上报粮饷,工部请旨冶造军械……朝堂之上文武百官皆为备战之事出谋划策积极部署,而龙椅上的南成帝却如昨日一般少有言语,不为开战之事表示看法,只吩咐朝臣切莫操之过急,先不要将消息流向民间,未雨绸缪是好,可若是因此搅得民心惶惶就大为不妙了。
今日的早朝又是到正午才散,文武百官行过大礼之后,纷纷拖着疲劳的身躯退出颐天殿,嘉宁是最后一个出来的。莫离与凤歌早早就在殿外候着了,她出来之后宫女便将月白色华盖举过她头顶为她遮阳,她在颐天殿的高阶上望向那边罗云门前跪在炎日下的两个少年,苦涩地自问一句:“我是不是对他们太过严苛了?”
莫离上前说道:“殿下若是心有不忍,不妨且饶过皇子殿下与长乐公子,他们已跪过一夜,也该知错了。”
嘉宁道:“也好,莫离你去叫长乐起身回家去吧。”
“那五皇子殿下呢?”
“他就跪着吧,十二个时辰少不了他的。”嘉宁勉强狠起心,做了最后的决断。
莫离明白她的心意,也不多劝了,便去了,却一脸愁容地回来了,向嘉宁回禀:“殿下,长乐公子不肯起,他说说好的十二个时辰就一刻钟都不能少……”
“这小子的脾气也是极倔强的。”嘉宁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