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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顾清宁今日最早归家。因顶着太阳在城墙上督促了一天的城楼修缮工事,回家时是一身汗一脸灰,扶苏给她准备了浴汤和解暑的果茶,她洗浴更衣纳凉到这会儿方缓过来,只怨这暑天不让人安生。
脱下厚重的官服,换上了轻薄的锦纱衣裙,果然轻松凉快许多,摇着团扇走到书房,不见顾青玄。
最近顾清桓事忙,顾清风又在家待不住,一般都是顾青玄归家最早,今日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见他回来,只有顾清桓在书房内,埋头于案牍间,愤笔疾书。
顾清桓热得额上全是汗珠,也顾不上擦拭,手边堆着一沓看着就让人目眩的公文。
顾清宁走进去,站到他边上,给他倒了杯凉果茶,帮他打着扇子,扫了几眼他正在起草的折子。
她还没开口,顾清桓先抬头,关心问道:“姐姐,杨隆兴通过你的条陈了?”
顾清宁一笑,讽笑道:“美人在怀,如愿以偿,以利诱之,由不得他不点头的。”
“是以何利诱之?”他问。
顾清宁道:“眼下朝廷在讨论整治官商的事,官不涉商已成定式,杨隆兴自然也有很多生意要上交,这可是很大的损失,他那么贪的人又怎会舍得?于是我就建议他将他出资最多的南郊采石场暂时移到他夫人娘家人的名下,而我们工部以后但凡用石材,都从那里采买,于他可是有大利。他虽是右司丞,但工事建材采买这一层他还插手不上,而我能决定,并且能把这事办得名正言顺,所以,看在这一点上,他就答应了。”
顾清桓有些钦佩地望着她,想了想,道:“不过这样恐怕会有些风险吧?他以后要是用那采石场的石材寻你麻烦怎么办?毕竟都不在他名下了,以他的品行和权势,他完全可以说是姐姐你暗箱操作收受贿赂,才与南郊采石场合作啊?”
顾清宁摇头:“不,不会等到他反咬我的那一天。眼下御史台查审那么严,如果他自己犯蠢被人逮到马脚,又与我何干?到时候我还要怨他呢。”
顾清桓明白了,与她对视,连连笑出声,“是啊,反正现在御史台在父亲的掌控之下,这万一哪个没眼色的御史上道折子检举一下他也没有什么不可能的,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嗯……我已经跟父亲说过了,他也觉得这样可行,也可以当作一个把柄,以防御杨隆兴那老狐狸。”她道。
顾清宁看了下他面前的文书,问:“这就是整改科考的条陈?”
他点头:“是的,这一段时间都在忙这个,郎中院已经集体审议过了,修改了几十稿,接着就是通过侍郎廷的审批,我想这应该没问题,毕竟杨容安……只是头疼吏部那边,杨容安通过之后,这还要拿去与吏部侍郎廷审议,恐怕会有些困难……”
顾清宁思虑道:“嗯,的确,这大概方略是早有皇上首肯的,所以政策内容他们应该没得纠结,只是吏部那帮人……诶,清桓你可有得受了。”
顾清桓想到这段时间去吏部办事遇到的种种,还有那吏部侍郎就是一年多以前把他下狱的方梁……
他心塞不已,只好道:“诶,这也是避不了的事,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就不相信我搞不定那一帮乌合之众。”
看他这样有自信,顾清宁拍他的肩笑道:“不错,勇气可嘉。”
“姐姐……”
她摇扇,给他扇凉,“放心,有我陪你受罪呢,这马上我就得给参事们确立官职整改官制了,到时候不也得跟吏部打交道?姐姐先去打头阵,帮你探一探这吏部的水到底有多深。”
顾清桓笑出来,拱拱手“那好啊,有劳顾郎中了。”
顾清宁用团扇敲了下他的头:“那你先忙吧,我不打扰了,顾郎中!”
她与他对视一眼,默契一笑,翩翩转身,移步往外走。
经过跟杨隆兴等辈应酬之后,顾清宁更加了解了官场肮脏的一面,想到他们在自己一介女子面前都能那般,在寻常时候得又是怎样不堪?她愈发体谅初入官场的弟弟清桓,姐弟俩亦是亲近许多。
他们在为应付吏部而烦恼,而之后听她提起此事的钟离却不以为然,还煞有其事地说,他表示十分同情及心疼即将遭遇顾家姐弟俩的吏部人。
钟离虽不算朝堂上的人,但与朝堂百官都是有欢场交际的,这些官员在私下都和他能玩到一块去,尤其是吏部,吏部尚书郑之阳吏部侍郎方梁等人也算是他的酒友,所以他对他们难免多些“同情”。
在知道钟离与官场上上人有这么密切的交往后,顾清宁也没放过机会,向他打探一些官员的爱好、八卦、丑闻等等,闲时他们也经常聊起这些事。
她向钟离抱怨之前在江月楼所见的杨隆兴等人的德行,那般无耻行为钟离都说不足为奇,还向她“反馈”了一些更加刺激的,比如官场中有几人嗜好换妻共妾,几人占了下属的老婆,几人吸食五石散吸到倾家荡产,郑之阳等人都是胡耍的老手简直样样都来……
……
这些都是后话了,直说眼前,等了许久都不见顾青玄回来,顾清宁到工房作图,扶苏进来给她端茶打扇,并给了她一物。
于是她又去了书房,突然跑到顾清桓面前,将一个小白瓷瓶直放到他正在书写的文书上。
顾清桓手里的笔一顿,懵懵地抬头:“姐姐,你想干嘛?”
她的喜悦之色溢于言表,道:“快把这个给弦歌送去!这药膏能够去掉她脸上的疤痕!让她恢复原貌!”
顾清桓瞬时也惊喜不已,紧握瓷瓶:“真的?姐姐你是怎么弄到这个药的?”
顾清宁噎了一下,敲了一下他额头:“这不是重点。你不要问那么多,反正给她送去就对了,弦歌一定会很高兴的。姐姐可是将这件大功劳让给你了,你可要好好表现。”
“好!”他立即从书案后站起来,把瓷瓶珍爱地放进怀里,往外走:“我这就去江月楼!”
……
当晚,顾青玄在顾清桓回来之前先到家了,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顾清风。
原来晋王爷今晚不止请了顾青玄一人,他刻意让顾清风晚些到,这样他就可以先问过顾青玄的意思。
可顾青玄是多么擅长打太极的人啊?七绕八绕,从家事谈到国事,直接给他拖到顾清风来的时候,硬说要问过清风的意思。
而顾清风,拒绝了。
这让晋王很生气,也很不解,因为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观察,他已经十分确定顾清风对君瞳的心意了,才不顾其他,要与顾家结亲,而到头来,顾清风竟然不愿意?
怎么由得他不愿意?
次日晚间,晋王又把顾清风叫去了晋王府,找他“谈心”,而在那等他的不是晋王,而是成硕郡主陈君瞳。
……
“毁了她那么美丽的脸……”
顾清宁坐在床榻边,准备宽衣入睡,扶苏无声地站在她面前为她梳散发髻,她幽幽叹息:“我一直很难过。虽然弦歌从来没有怪过我,可是清桓……”
她闭眼,无可奈何地摇头,转面露出松快的笑容,抬头握住扶苏的手:“幸好有你,扶苏,真是太好了,谢谢你为弦歌制出去疤痕的药,我知道很不容易,谢谢你。”
扶苏笑笑,用手指梳顺她披肩的头发,摇摇头,示意她不要介怀。
经过劳累的一天,她此时才感觉一丝轻松,上身前倾,靠在扶苏的手臂上,与她亲密无间,“弦歌是我唯一的好姐妹,我不想她受任何伤害,却一次次拖累她……”
扶苏面上的笑意消失,双手按在她的肩上,推她坐正,双瞳中目光不起波澜,一如既往的,连眼神都沉寂。
扶苏定定地望了顾清宁一会儿,然后伸手到自己袖间,又拿出一物展示在她眼前。
看到这只细长皓腕巧手上所托的一个白玉饰物,顾清宁怔了怔,这东西是如此眼熟。
她一想,顿时连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这麒麟玉玦……你怎么会有钟离的白玉玉玦?哦,不,这玦是一对的,所以,所以你的这个就是那另一块,而你,就是洛阳药王世家苏氏……”
扶苏点头。
顾清宁这下才全明白了,为什么扶苏要到长安来?为什么她要弄哑她自己?为什么她哑掉之前说要自己帮她达成某个目的?
她的目的,就是……
两人对视,她面色稍冷居高临下,顾清宁仰望着她,脸上仍有惊讶之色,逐渐退去,恢复如常。
此时说什么都已无必要,她们无声地用目光交流,似乎在探寻对方心底最深处的野心与欲望,她们能将对方读懂,不需一言一语。
顾清宁伸双手去拉她的手,把她张得直挺挺的手掌合了起来:“好,我明白了,你放心,你的目的,钟离的目的,都能达成。你帮了我太多,我一定也会帮你,扶苏,我答应你的,从未忘记。”
扶苏反过来握她的手,将她的一只手掌摊开,把那块玉玦放进她手里,然后合起她的手掌,用自己的手覆住,没有直接放开,而是下力一握。
顾清宁似乎都能听到这只手指关节处被她捏得清脆一响,十指连心,一刹间剧痛直接从手上传遍全身,让她痛到十分清醒。
扶苏缓缓释力,没有直接放开,顾清宁也没有挣脱,她知道扶苏是在帮她回忆痛楚,是在提醒她,甚至可以说是威胁她。
前事莫忘,后事可期。
冰冷的玉玦因她们二人炙热的手心变得滚烫,就像被冰封已久的火石,一遇烈火,必会爆发而出,引火燎原,直至灰飞烟灭。
长生教,长安劫!
帝星暗,社稷倾!
家国灭,臣子恨!
……
江弦歌没有用扶苏制的药来修复容貌,经顾清桓再三相劝她才收下,不说一定不用,也是不想他觉得白费苦心。
其实她早打定了主意,一直这样下去。
她已然习惯了这副残破的面容,习惯了眼下这般不受打扰的生活。
每日品竹调丝,深居闺阁,见想见之人,等想等之人,守着只有自己了解的心事,未尝不落得轻松惬意。
顾清桓很失落,他不是失望弦歌不肯恢复美貌,而是失望自己没能为她成功做点什么。
他独自郁郁地走回家,天上无星无月,夜间尤为闷热,他的郎中官服被汗水浸湿也没察觉,只默默走着。
地上一道影子,甚是落寞与孤独。
天上一道明雷,明晃晃的闪电劈开黑色夜幕,惊雷连连,吓了他一跳。
雷雨倾盆而来,如坠石一般砸地,打湿暑气蒸腾的长安街面,每一条小巷,每一个街口,每一片屋檐,都陷在这漫天暴雨之中。
都知道盛夏的暴雨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总也下不长,但是,它还没走时,又总是让人难熬。
这个时刻,长安城内家家闭户,已经安睡的人顶多被一声惊雷吵醒然后继续入梦,只有像他这样流落街头的,无处躲闪,在大雨中掩头狂奔,狼狈失态。
仓皇的暴雨中,一辆马车从深幽的街口疾驰而来,与他在青石板街上擦肩而过,因为晚间光暗,差点撞倒他,就算躲过了,他也被溅了一身的泥水。
高头骏马在大雨中嘶鸣,勒缰稍驻,锦篷外披着蓑笠的马车夫大声问他:“公子无恙否?”
顾清桓有些怒意,不过念及人家也不是故意,再说自己身上已经湿透,多些泥水又有什么区别?他就不发作了,摆摆手,示意他们自去就是。
那车夫身形健硕,也倒爽快,向他抱拳一礼,然后就要挥鞭,正欲继续赶路,却听棚内传出话音,便又止住了。
锦篷车帘掀起,暗夜风雨中,只见车内有烛火荧荧,一张女子面孔不避雨袭显露在外,看不真切,却又让他感觉似曾相识。
那声音清晰傲然,不输雷雨混响之势,“夜里赶路,还是把伞拿上吧,省得淋成落汤鸡。”
明明是出自好意的话,经由她嘴说出来就变成了颐指气使一般,仿佛是天生的深入骨子里的骄傲强硬,连语气都不会拐一下弯。
说着,一把伞就从马车车窗内向他伸了过来,不等他接,直接给扔到地上。
“拿着吧,别谢了,本小姐无空与你啰嗦。”
顾清桓站在大雨中,看了下地上的伞,哼笑一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倔强傲气,一摆袖,直接转身向前走,也不赶忙了,坦荡潇洒地迈步在雨中行进。
“黑云翻墨不压山,大雨倾城尽湿衣!风雷摧断长安魂,我辈孑立不折腰!安从天公夺人势?满城风雨满城清……”
雨声砸地声音响亮,仍不及他笑声豪气,电闪雷鸣,仍不如他高声吟出的诗句让人心颤。
……
他在夜雨长安街头愈走愈远,那辆华贵豪派的马车依然停在原地。
挡雨的竹帘久久之后方才落下。
她身旁的年轻公子有些痴愣,失神念着:“我辈孑立不折腰……安从天公夺人势……好有志气的男儿,真让人敬佩……这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她气闷地咬唇,脑海中仍有那道远去的背影,生起气来,“一个狂妄的疯子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不。”他笑着,摇头:“他是个很有趣的人。”
话音刚落,他忽然起身,钻出车篷去。
“哥,你干什么?外面那么大的雨……”她不知他意欲何为。
他不听妹妹和车夫的劝告,跃下了马车,一身烟罗白衣也被无情的大雨打湿,只亲自在雨中寻找,看到了妹妹扔在地上的油纸伞。
他珍重地拾起,沥了沥水,尔后撑开来,质地上乘的白色纸伞,在大雨夜幕中就如一明月当空,悬在他头顶,遮挡不住风雨吹袭,却能给人以藉慰。
他撑着这伞,向方才顾清桓走的方向跑去,在大雨中慌张地追寻,而他追寻的那道人影已在这满城风雨的长安城中消隐无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