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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梁以为有了转机,暗舒了一口气,接着跟主簿你一言我一句地向顾清桓解释了来龙去脉。
原来,不为别的,只因为何十安告假了。
何十安是方梁的执笔文书,也由侍郎廷主簿直管着,他要告假就得先向方梁交条子取得他的准许签字,然后再到主簿那去正式告假。
然而昨天何十安去找方梁请示准假的时候,方梁根本没上心也不听他把话说完就把条子签了,忘记了今日还需要文书定稿整改公文的事,也没做提前安排,今天才想起这事,急起来就拿主簿撒气,把自己事先没注意属下告假时日的过错推给主簿。
这老主簿一向为人刚强做事也稳妥,容不得别人对他的公事指指点点的,更何况这还是莫须有的冤枉罪名,他自然受不了,就跟方梁闹翻了。
方梁还是不肯承认这是自己过失,狡辩道:“我记得很清楚,那姓何的在条子上写的就是一日!这我才准的,谁想到了主簿那,就变成一月了?他才来吏部几天啊?就告这么长的假?我能准吗?”
主簿把何十安的假条拿出来跟他对质,他依然不承认,一口咬定是何十安背着他改了条子,蛮横地不可理喻。
顾清桓看着他信誓旦旦的样子,只道:“如此说来,方侍郎的记性还真是不错。”
方梁道:“不敢说多好,反正下官是不会记错眼中所见,在公事上一向不敢马虎,绝不会犯那种低等错误的。”
“很好。”顾清桓起身,走向方梁,道:“那请方侍郎你告诉我,昨日刚完审颁行的吏改条陈,第三十四条附二小条是什么内容?”
“这……”方梁一下哑了,托词道:“大人,吏改条陈那么长,那么繁冗,下官怎么记得呢?”
“哦?你不记得啊,看了那么多遍,讨论了那么多次的内容你竟然想不起来?”他走到了方梁面前,笑了笑,指了下旁边的一个参与吏改完审的编纂员,让他答自己提问的内容。
那个编纂员脱口便答上了:“第三十四条是关于官仪官貌的,附二小条是说朝廷官员在署署事必着官服谨遵官仪条例,行止有度,礼数完备,官署中若有争闹乱象有损官仪,当重罚,情况较清者处于罚俸警告,打斗喧闹者处以罚俸廷杖二十,四品官以上加罪同处。”
“四品官?”方梁这下真感觉不妙了,“不是三品才加罪吗?怎会是四品?”
顾清桓面色已经冷了下来,正对着他,道:“一个在旁边帮忙编撰书稿的属员都记下了,日日参与讨论的侍郎大人却不记得了?官员失仪的加罪品级已从三品调到了四品,是通过多番审议才定下的,而每次审议,你方梁方大人不都在场吗?昨日审议颁发之前,方侍郎你还一起盖过印的,你都不记得?方侍郎你的记性不是很好啊?那条例今日已经正式生效了,而你刚好四品……”
他话还没说完,方梁已经扑通跪了下来,磕头求道:“请大人原谅下官这一次无心之失吧!下官不是故意失仪的!下官愿接受罚俸,请大人……”
顾清桓好像没了力气一样,竟蹲了下去,与跪着的他继续相对,“不,方侍郎,我是不会治你失仪的罪的。”
方梁激动拜倒磕头,却听他继续说道:“你的罪不只是轻微的失仪之过,而是渎职啊!”
“连自己审议的条陈都毫无印象,你让我怎么原谅你?”
方梁恰如被一棒当头砸中,惊得全身瘫软,在极近的距离中,不敢抬头看顾清桓,一时也想不出话来狡辩。
顾清桓已然不容狡辩了,直接看着他磕在地上的头,定罪道:“主簿记,吏部侍郎方梁,无心无功于政务,尸位素餐,轻视政令条例,轻政渎职,按新吏制惩处,廷杖三十,罚俸三月,自今日起停职,待复。”
方梁几乎要抱着他的腿哀求了,顾清桓往后一挪,抬了下手臂,旁边噤若寒蝉的署员们争相涌来接住他的臂膀,小心地把他搀扶起来。
他被人群簇拥着走出侍郎廷,狼狈不堪的方梁也从地上爬起来,发了疯似地对他背影喊:“我不服!我不接受!顾清桓!你这是诬陷,你这是打压下级!我必会向上告!我要向上抗议!”
顾清桓驻足回头,目光穿过几重自觉向两边移开的人影才落到他身上,淡然一笑:“可以,很好,既然你不服上官的处置,不满吏制对你的惩处,那欢迎你向吏部检举反映,吏部一定会给你一个公平公正的结果。”
方梁气得青筋暴起,在对上顾清桓眼眸的一刻,疯狂的气息被戛然抑制,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吏部,呵,他不就是吏部吗?
一个事实,扼杀所有。
……
回到尚书堂,顾清桓终于感觉清净了,继续任由下属包围自己,接着处理方才暂时撂下的事。
到了午间,忙碌停歇了,其他署员去用食或休息,他独坐在他的尚书堂内,埋头伏在公案上,不知是睡是醒。
“诶,还活着吗?”
一个张扬的声音传入耳中。
他听出是谁了,没有立即抬头,却笑了:“很不幸,还活着。”
何珞珂直接伸手推他的髻冠,强迫他抬头:“我早就来了,你没有发现吧?尚书大人?我都看到你怎样大发官威了,真神气啊你!以后有你罩着我哥,我就放心了。”
他笑笑,疑惑道:“你是来做什么的?”
何珞珂从背后拿出一个果木盒,打开来,里面是一颗颗小药丸:“给你送药。”
他不解,她接着道,你不是不喜欢喝苦汤药吗?嫂嫂说这样,把你的补药磨成粉制成药丸服起来就不苦了,里面还给你加了磨碎的果脯,吃起来挺甜的呢,你以后就拿这当糖吃吧。”说着就把盒子塞到了他怀里。
他接过,致谢后,问起:“对了,你兄长为什么告长假?你们府上有什么事吗?”
她忽然无言了,转过了身,背对着他坐在他的公案上。
他支起身体,奇怪地探头去看,却见她上一刻还明灿带笑的脸上挂了一行清泪。
她说:“是嫂嫂……她患了不治之症……时日无多了……”
顾清桓焦心起来,脱口问,“啊?她不是神医吗?她都治不好自己的病?”
何珞珂转头,与他正面相对,“是,她救过许多人,最后,却救不了自己……”
……
“父亲也觉得我做错了吗?”
三顾聊起方梁的事,顾清宁认为顾清桓的对他的处置太偏激,顾清桓其实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了。
顾青玄翻着江家婚宴的宾客名帖,若有锁眉,叹了一口气,道:“清桓,还是心性不够稳重啊,你姐姐说得没错,这的确是草率了。像方梁这样的可恶小人,你跟他硬碰硬以正道压制是不行的,就算这时把他打下去了,迟早他还会从别处冒出来,拦你的路,碍你的眼……更何况你在吏部根基尚未打稳,又处于吏改重要关头,一来就拿一个四品侍郎开刀是很不理智的。方梁能在官场上混到今天这个位置,自有他的本事,且影响颇深,你得注意啊。”
顾清桓耸耸肩,轻晃茶皿,道:“我明白,我会注意的。方梁尚有他的用处,我也不是单单因为置气才对付他,只是想让他包括吏部人都弄明白,吏部当前是谁的天下,嚣张宵小之辈勿耽我大事。”
江河川赞赏道:“好!我们清桓越来越有气势了!就应该这样立官威嘛!”
他不是官场中人,不能与顾青玄顾清宁一样完全从官场势态看待事情的好坏,也与顾清桓一般觉得痛快。
顾清桓笑了笑,对顾青玄道:“父亲,放心,我不会掉以轻心的,方梁……等他有觉悟了,我还是要好好用他的……绝不会让他有机会借殷济恒搬弄是非。”
他语毕,他们都没有说话,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晌,顾清桓看看对面的顾青玄和顾清宁,然后无奈出声道:“好吧,我知道啦,我会让杨隆兴出面把方梁弄回来,并让杨大人用他自身经验好好开导开导给我的方侍郎。”
父姊这才对他微笑点头。江河川在一旁看着三顾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人逢喜事,自然比寻常时候更为畅快,江河川这几日都开怀非常。
他的掌上明珠江弦歌,后天便要成亲了。
三顾此次来与江家父女小聚,就是为了商量婚宴事宜,毕竟两家如今的人际交往都很复杂,不得不谨慎些,婚礼当天宾客往来排场花费不得不斟酌一番。
……
一射之地外,江家住宅一室的雕花木门缓缓打开,一人移步而出,廊上挂着彩纱罩灯,光亮星星点点皆落在她的面颊上,自上倾下,映衬一张眉目鲜活的容颜,柳眉如黛,颦颦若蹙,面如敷粉,肤色光洁如玉,一双眸子似星移斗转,其中光影明明灭灭,从灯下走出,目光一转落到某处,忽起一点烁光,红唇含笑,倏忽飘忽不知投落何处。迎风而行,款款迈足,若有迟疑,丝锦裙裾飘飘摆摆过风无痕,眼底眉梢柔情自现,一步一动端庄娴雅,又自有一派风流态度。
她出来了,出现在他们面前。
顾清桓最先注意到从房内走出来的江弦歌,他的目光先是一般的惊讶,俄而闪过一丝酸楚,其后是娴熟地掩饰,用平静淡然掩过所有伤痛情绪的波涛暗涌。
她真美。
顾清宁站起身来,迎过去,有些激动地携起她的手,不敢相信一般细观着江弦歌的脸,讶异道:“弦歌,你的脸……全好了?”
江弦歌回道:“是的,都好了。我前几日开始用清桓之前送给我的药膏,没想到真的有奇效,短短几日便祛了疤,现在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真是太好了……”顾清宁望着恢复原貌的江弦歌,暗叹扶苏的药膏之神奇,心中也算是去了一个郁结。
顾青玄拿余光扫了顾清桓一眼,有些担心他的情绪,之后看向江弦歌,由衷赞道:“妙哉!长安第一美人又回来了,我们弦歌几日后必将是长安城内最好看的新娘。”
顾清桓笑起来,嘴角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他拿出了自己的风度,望着江弦歌美丽无瑕的面容,道:“真好。”
两人对视,弦歌难免感觉有些尴尬。顾清桓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念头一转,推翻了自己先前所有的伪装,僵硬地笑着问:“弦歌,你不是说你想一直保持那样的嘛……怎么,怎么又改了主意了?”
江弦歌难以直视他,哽了一下,尔后才坦言,道:“因为我已经找到了一个不是因为我的容貌而对我付出真情的人……就是容安……而且,我要出嫁了……我希望我的婚宴一切都是完美的。”
顾清桓从石桌前起身,掸掸官服衣摆,嘴角的笑容如同石刻一般,低了下头,又抬起脸看她,换上了一副真诚的笑脸,一边往后退走,一边对她说:“是,一定会很完美。”
“我还有事,我先走了……”他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顾清宁追上去,在长廊转角处拉住了他,拽过他的胳膊,“清桓……”
他转头,顾清宁看到他依然在笑,而眼中只有让人心疼的泪光,坦然显露在姐姐面前。
他抽出手,兀自往外走,对她道:“没事,姐姐,我真的没事,我不会像以前那么傻了。只是……完全放下她还是很难。总之,我没事,你们不用管我。”
顾清宁拍拍他的背以作安慰,低声跟他说:“清桓,姐姐知道你是个坚强的人,你总会挺过去的,而且会有更适合的人来代替她伴你余生……只是清桓,我担心弦歌啊。”
最了解他的还是顾清宁,与其安慰,不如转移注意力,果然他一下子脱离了黯然的情绪,紧张起来,问:“为什么?”
顾清宁叹了口气道:“她将嫁的,可是杨家,这还不值得担心吗?虽然杨容安很好,必不会负弦歌,可是杨隆兴是个大问题,不是吗?”
他开始思虑,“杨容安不是说过,他们成亲后不会住在杨府,而是搬去他的侍郎府吗……”
她道:“不是住在哪里的问题,弦歌一嫁过去,不说她公公为人怎样会不会扰到她,只说我们跟杨家的关系,杨隆兴现在被我们控制着,他能不恨我们吗?目前是安然无恙,可是后来呢?我们若要与杨隆兴为敌,那把弦歌和杨容安置于何地?我们若要对付杨家,又怎样才能不伤害到他们?你以为父亲之前为什么反感这桩亲事,甚至差点与江伯父产生冲突?还不是因为这个问题?而我们迟早要面对这个……”
顾清桓思忖半晌而道:“如果我们一直掌控着杨隆兴,而不与杨家为敌呢?姐姐,我们一定要将杨隆兴置于死地吗?”
顾清宁却反问他:“你觉得呢?就算我们放过他,他又会放过我们吗?”
想着如今的局面,顾清桓只好面对现实:“好吧,我知道这很难。不过,姐姐,我们不妨试试,就当是为了弦歌……”
顾清宁无可奈何只能认同他,“好,就当为了弦歌。那你就得注意了,对待弦歌的未来公公,更要掌握分寸。”
顾清桓点头,然后就走了,出了江宅后院门,正有所思虑时,听见有人在向自己见礼,抬头一瞧,原来是从外面回来的棠欢及其他几个江弦歌的侍女。
他忽有所想,把棠欢叫去了一旁,问她道:“你们小姐出嫁可带陪嫁丫头?”
棠欢笑回:“公子真会说笑,哪有出嫁不带陪嫁丫头的,何况是我们主人这样的富商之家呢。”
顾清桓与她相熟,知道江弦歌素来最亲近的就是棠欢,便道:“那她的陪嫁丫头一定是你吧?”
棠欢得意地点头:“当然,我可离不了小姐。”
他于是往后退一步,对她鞠了一躬,一下子把她弄慌了,“公子,公子,这是为何?奴婢可受不起。”
顾清桓压下声音,正色道:“我是有一件事想拜托棠欢你,而且请你保密不要告诉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