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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府主屋外。
“父亲今日如何?可好些?”
与前几天一样,顾清宁与顾清桓又一起来看望顾青玄,然而在门外守着的杨啸宁照样没有给他们开门的意思,只答道:“大人恢复得很好,说已经不觉得伤口疼了,只是人还有些虚弱。今日的药也都喝下了,只吃了三颗果脯……就是还有些进食困难……哦,今早大人还坐起来练了几下八段锦……”
顾清桓自顾自道:“多练练也好,不过别让他练的时间长了,怕他吃不消……”
一旁的顾清宁闻言却噗嗤笑出来:“清桓你是不是傻?父亲会想起来练,才不是为了强健身体呢,还不是怕这么长时间不练把招式忘了,等清风回来他没法跟清风交差?”
杨啸宁冷峻的银狼面具下一双眸子都泛着笑意,应声道:“是是是,大人就是这样说的……”
顾清桓汗颜,挠挠后脑勺,指指门,有些纠结地问道:“这是……父亲还是不见我们是吧?”
杨啸宁点点头,娴熟地搬出一套说辞:“大人已经睡下了,请大小姐和大公子改日再来探望。”
顾清宁与顾清桓对视一眼,两人俱是无奈疑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顾青玄为什么一直不肯见他们。顾清宁想了会儿,然后凑近杨啸宁,与他打商量,放低声音说:“我给你五两银子,你告诉我父亲是不是不在房里?”
杨啸宁很讶异她会有这种猜想,愣愣地摇头。
顾清桓也凑过来,“我给十两。”
他被顾清宁瞪了一眼,自己不服气地小声嘟囔:“瞪我干嘛?就算你升了官,你的俸禄也还是没我多……”
在顾清宁开始教训顾清桓之前,他们都听到屋内传来几声咳嗽,明显是顾青玄的声音,这下他们也不知是该放心还是怎样了。
杨啸宁回头看了眼,对他们拱手一礼,态度坚定道:“大人确在房中,请大小姐大公子稍安勿躁,大人说了,这段时日他不想见外人,只想静养身体,不想受打扰。”
顾清桓有些气闷,以为杨啸宁口不择言了,“外人?我们是他的亲生儿女啊……”
“大人只说有个儿子在外游历,除非是他回来,其他人一概不见……”杨啸宁也很伤神,却只能老实作答:“在下回的都是大人的原话,大小姐,大公子,勿恼,还是先去吧,等大人改主意了,自会见你们。”
“姐,我就说吧?我们俩的身世就是谜……”顾清桓甩袖转身,踱步而去。
顾清宁还在原地站着,抬眸望着眼前紧闭的房门,有些不易察觉的犹豫不安。
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与父亲说过话了,她还是有些不习惯,尤其是如此关头,在他们原先的谋划中,顾青玄占据一切主导地位,她就有所倚仗,觉得凡事都有个与她一起拿主意的人,而今事事都是自己主张,潜意识里总有些无处安放的诉求。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这种依赖感,可毕竟一直以来她已经习惯了……她也不是一个完全自信的人……
她沉默地立了一会儿,要转身离开时,杨啸宁犹犹豫豫地开口了:“大小姐……”
“嗯?”她回头看向他。
他往前走了几步,有些局促地说道:‘昨日……在下就告诉大人你调职升官的事了……”
“父亲有说什么吗?”她问。
“大人挺为小姐高兴的。”这句有些答非所问,但是他觉得自己应该补上,“然后……我记得大人说……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若大小姐想回工部,也是可以的……”
顾清宁笑了。
再没有低沉不安,仿佛什么悬而未决的棘手事终于了了,她舒了一口气。
她微笑着,一边走开,一边故意提高声音说:“嗯。告诉父亲,在他身体完全康复之前,想见清风……想都不要想。”
……
顾青玄久久不能回朝,将政事都搁置下了,殷成渊乘着这个时候联络各方,催促商改尽快展开,朝堂上已有了推举他代替顾青玄主持商改的声音。
为此造势的,还有御史台一干御史对顾青玄不断的指控弹劾,就是为了让顾青玄失势,给殷成渊机会。
顾清桓和顾清宁早就了解到,那些御史之所以会这么迅猛地攻击他们的长官,全是因为陆谦的煽动,御史们不停地上折子批判顾青玄,闹了一波又一波,总有把事情越搅越乱的势头。
后来,顾清宁升官了,陆谦也终于坐不住了,亲自出马,上了一道折,结束了御史台的攻势。
陆谦上书驳斥自己手下的一众监察御史,坚决维护顾青玄,甚至推举顾青玄升任御史大夫。
他这一下,让那些监察御史们都傻了眼,顿时找不着北了。他们又以为陆谦是换招对付顾家人了,谁想几日朝上争论下来,陆谦越来越偏向顾家,与他们完全站在对立面。御史们只好一个个地撤了折子,一头雾水地沉寂下来,有几个看得明白的,索性不过几天就交了请求调职或辞官的折子。
看着他在朝堂上和在私下的态度判若两人,这再明白不过——陆谦背叛了殷家。
……
从来到工部的第一天起,顾清宁就想过无数次,自己哪一天终会离开这里,当然她绝不会主动放弃,那就注定了,在她的想象中,自己是十分狼狈地离开……
如今事实并不是那样,她不狼狈,却依然感觉很失败。
一步一步,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她从最底层的工事房参事做到工部侍郎,若有这一部中有谁最了解她这一路的不易与艰辛,那个人必是殷韶初。
但是就是因为了解,所以他一招击到要害,给了顾清宁一个最大的挫败。
她终于在这工部失去了一席之地。
是,她仍在官场,这很值得庆幸,可是那最初的梦呢?她如何向初次踏进这里的自己交代?说好的高楼平地起,说好的让自己构画建造的建筑满布长安城?或者还可以更远更多成就……
人都是会死的,人的肉身很快就会腐烂,但建筑不是,只要不被摧毁,它就会一直在那里,十年,百年,甚至千年……
她喜欢作图,喜欢和参事们一起加值,喜欢一遍遍修改,喜欢亲自去石料场或木材场挑选建材,喜欢与钦天鉴的人周旋,喜欢在烈日寒风中监工,喜欢陪着不计其数的工匠不分昼夜地赶工,将她脑海中的设想一石一木地搭建成形……
可是这些都将不复存在。
她不再是工部最会画图的顾郎中,也不需再碰图纸笔尺,没有人会在她的公房外巴巴地等她把紧急图纸赶出来,也再听不到别人因她的图纸中的精妙之处讶异赞叹的声音。
她仍是官员,并且当上了高官,可她在官场上除了性别之外就别无特殊了,她的才华被扼制,她就是一个普通官员,没有什么值得骄傲,也不会有什么真正在意的成就。
顾清宁换上了刑部侍郎的官服,亲自去工部收拾原公房的东西,以及与工部原属下做最后的公事交接,其实这些她本不需亲自来完成的,她只是不舍,想最后来看一眼。
她刻意避开了尚书堂,绕了些路才到郎中院,路上却听署员说殷韶初今日并没有来上署。其他人也因此放松了些趁着这个机会明目张胆地向顾清宁表示不舍。
不过那也只是一部分人,其中承建司工事房的人居多,其他几司的人恐怕都恨她入骨,尤其是总司监署的总司监们,这两年可没少受她“迫害”,面上还客客气气恭喜她升官,心里恐怕是在谢天谢地求她这一去不复返了。
在郎中院收拾完东西交代清楚了事情,她去了承建司,徐子桐躲着她,她也没想见他,而是直接去往工事房。
不想张远宁和一众参事们早就在门口等她了。顾清宁一出现,他们反而都安静下来,只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顾清宁本打算与他们好好说些话,但还没走到他们面前,就不觉有些泪盈眉睫,相对甚至一时无言,只等着张远宁先有反应,向她见礼,唤她“侍郎大人”,所有人才回过神,大家情绪都不好,稀稀拉拉地附手作礼。
她掩饰悲伤情绪,咳嗽了几下,笑着对他们喝道:“这一个个的在这儿干嘛呢?不好好作图?都出来看姑娘了?把这儿当罗红阁呢?”
他们勉强地哼笑几声,还是无精打采,顾清宁走上前,故作严厉地训道:“会不快进去画图?想着我走了,你们尚书大人又不在,就可以偷懒糊弄事了是吧?张司监,你是怎么管你的属下的?一个个消极怠工,连给上官见礼都不会?”
张远宁看着她,笑笑,摊手作无奈状:“大人,这可怪不着下官,这帮参事是仗着自己已经是正式属员了,也开始无法无天了,原来是候补虚衔的时候可都规矩得很,话说也不知道是谁把他们捧成这样了。”
顾清宁依然玩笑以对:“听说是你们原来那个既聪明又漂亮的郎中大人对吧?”
张远宁笑出声来,点头道:“是是,就是她。大人,你可别忘了她。”
顾清宁的目光与他相接,眼眶微红,“不会忘的。”
顾清宁把他们轰回工事房,她也进去了,走过一圈,看看他们搭建了无数次的沙盘建模,简单交代了几件事,这就算告别了。
张远宁走开了一会儿,等她要离开时才又露面,送她到门口,将手里捧着的一个长木匣交给她,顾清宁不解,故意打趣他:“怎么?张司监,我都调职了,你才想起来给我送礼?”
张远宁不大搭理她,只把木匣打开,让她看到里面的物什,一卷一卷的图纸:“这些都是你作的图稿……我们没扔……留下学习……”
顾清宁心中大动,不能自已地摊开卷轴来看,果然都是出自她手的图稿,大都是成图之前的废稿,有的是她在工事房画的,有的是在郎中院画的,她本来都是随手丢弃由属下处置,谁想他们有心,一张张地保留了下来……
这些图纸就是她走到今天的一个个足迹,她踏着这厚厚的数不清的废纸向她的目标前进,本以为这些痕迹都被抹去了,原来并没有。
她珍爱地抚了抚这些厚重的卷轴,把木匣合上,又还给张远宁,对他道:“帮我把这些保管好,我还会回来找你要的。”
“好。”张远宁抱住了木匣,对她露出了微笑,郑重地承诺一般。
她转身而走,张远宁在原地向她躬了一礼,“恭送顾大人!”
顾清宁没有回头,她抬手向后挥舞了几下手臂,潇洒作别,就此而去。
……
这是顾清宁第一日去刑部上署,早朝后到署点卯,各司长官到侍郎廷参见新任侍郎,她与她的新下属们见了面,虽然之前或因为工事和其他事情有过接触,但大部分刑部人对她还是不了解的,其加上她是个女官,实在难以让这帮心思敏锐深谙刑法的老署员完全信服。
在这里她除了位高,就不具其他优势了,一没资历,二不得人心,也没有天赋才华可以让迅速服人。顾清宁感觉到她又要一步步地重新开始了,眼前这一部是个更大的挑战。
她提前做了准备,不至于对刑部一无所知,也连夜熟悉了刑部现在各项大案要务,摸清了人员配置和人情关系,今日正式就任,总算没出多大丑,即使她知道下面这些人都是拿着看笑话的目光盯着她等着她自己下不来台……
与郎中院及各司长官会谈过之后,她又召开侍郎廷的集会,调整了署员的安排,这些之前都在殷齐修手下做事的人对她的态度可想而知,所以她只能一个个地甄别,做到该舍该留心里有数,拿出强硬态度和风雷手段,让他们尽快“认识”自己。
因为常年问案审案埋首于卷帙浩繁的卷宗之间,这些刑部人个个心思缜密事事讲究严谨,要应付他们可真不是容易的事,若说工部人还有几分天真的话,这些刑部人就等于是人精了,在他们面前真的假的太难掩盖,而且日常谈话都习惯了问案的套路,头脑稍微迟缓一些就有被他们绕进去而不打自招的风险。
当那一群刑部人站在堂上看着她的时候,她起先甚至有一瞬间忘记怎么说话了,好不容易才拿出从容的态度去应对。
在侍郎公堂上与他们会谈了几个时辰,之后她亲自去工部收拾东西及交接,其实也想回去透口气,再回刑部,这下她无处可逃了,她又进官署,巡视各司,看着他们各自忙着,这陌生又熟悉的地方,她已经做好了接纳的准备。
她抱着从工部带回来的东西,去了自己的新公房,进侍郎廷就见署员似乎脸色不对,执笔文书提醒她公房里有人。
她想了下,缓了口气,推开了门,见到了殷韶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