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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三十里外的官道上,有一队人马顶着烈日行进着,哒哒马蹄扬起阵阵烟尘,前后都是衣着朴素风尘仆仆的壮汉,中间的车队拉着一个个盖着破旧麻布的大箱子,看起来像是从远处进城贩货的商队。
进了林中小道,车队最前方的领头者吁声驻马,回身向后,做了一个特别的手势,后面的人马皆停驻在路边,他再下指令,“换装,插旗,进城!”
他一声令下,全部人马即刻改头换面,一个个扯下身上的脏衣外衫,挂上佩剑,皆是神采奕奕身姿强健的侠客模样。掀开货麻布,露出金边红木箱,从扯下拔出旗子,一挥展开,插在车上,鲜明的旗帜随着闷热的夏风飘摆起来,赫然可见“河洛镖局”四个大字。
“师父!”
队伍继续前进,一骑白马从车队最后面奔到前部,与最前面的洪洛天并辔而行。
“师父,今天一定要赶进城吗?”顾清风用袖子擦擦额上的汗珠,向洪洛天问道。
洪洛天白了他一眼,“当然,不然让你们换装干嘛?脱衣乘凉吗?”
顾清风挠挠后脑勺,有些犹豫,道:“不是……我是说,眼看着太阳就要下山了,要在天黑前赶进城未免太匆忙了,这一路大家都拼了命似地赶路,太累了嘛,反正是提前押到货物,要不今天就先不进城吧?前面五里就是驿站,也有住处,师父你就让师兄弟们歇歇脚休整休整吧?好不好?”
洪洛天吐掉嘴里的草根,侧目睨了他一眼,道:“多走了半年镖,你小子都学会拿师兄弟当借口了?进步不小嘛?你家那三位要是知道了顾及会很欣慰。你父亲还得谢师父我调教有方。”
“师父……”被他看穿了心思,顾清风无言以对,闷闷地垂下了头。
洪洛天问他:“怎么了?不想早点回家见你家那三位吗?看来是有点觉悟了,师父劝你奥,要跟他们断绝关系得趁早,洪家,河洛镖局,你的师兄弟们,都欢迎你弃暗投明。”
顾清风干笑几下,不怕死地凑上去问了句:“师父,你说这话心虚不?你不是也帮了他们很多吗?河洛剑派就是跟他们一边的嘛,让我弃暗投明?弃谁?投谁?”
果然,洪洛天立即抛来一个眼刀,胳膊肘一挥,差点把顾清风打下马去,“你小子,再这样你也快失去你师父了。”
“那可不行……”顾清风翻回马背上坐好,拍着受惊吓的心脏,喘气道:“你要是赶我走,我就去给我母亲烧纸,告诉她……”
洪洛天更冒火,这次却没动手了,只斜了他一眼,转面又若有思虑,闷声一晌,问他:“说吧,到底怎么了?”
顾清风看着前面的路,此时已深入林中,穿过这片林子,就又到官道上了。
“没什么……就是感觉不好……自从上次离家,我一直觉得很困惑,现在想想,我都不知道怎么面对我父亲,我姐姐,我哥哥……他们……”他的脸上露出极为纠结的表情,苦恼不已,也不知所云,想了很久,轻声问洪洛天:“师父的,你觉得他们……算是好人吗?”
“哈哈哈哈!”树林里顿时充满了洪洛天欢快又豪迈的笑声,后面的人都莫名奇妙,只看着他们的大当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马上都坐不稳了。
大家都很好奇,一个较为年长的镖师策马上前来问顾清风:“师弟,你给师父讲了什么笑话吗?我都多少年没见师父笑得这么开怀了,你说了什么呀?也跟师兄说说。”
顾清风的心情怎一个郁闷了得,他说不出话来了,只吸吸鼻子,默默骑马往前。
直到走出这片林子,洪洛天才止住了笑,艰难地顺过气来,他看看走在最前面那垂头丧气的顾清风,抽了下马追了上去。
“你知道的吧,清风,这世上并不是非黑即白的。若是按圣人的标准,世上没一个人是真正的好人,但其实,也没有一个人是完全的坏人。都在于自己怎么选,自己想做什么,你可以是好人,也可以是坏人,你手段毒辣,不代表不能有所成就匡扶社稷,你仁慈正直,不表示你一定不会碌碌一生……谁都没有办法为自己的罪孽开脱,谁也不能完全否认别人存在的价值……而事实上,很多人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罪孽深重,也有很多人根本看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这样的人,要么选择昧着良心过活,要么就浑浑噩噩度过此生……”
听他这一番话,顾清风似有所悟,逐渐释怀,“所以,师父你是说,他们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他们只是在追求自己的目标,而用了非常手段而已?”
洪洛天摇头,耐心劝慰道:“哦,清风,师父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师父只是说你家里那三位罪孽深重,没有良心而已。”
顾清风哽住,他继续道:“可不表示你不能做正直干净的人,你不用为他们的所作所为烦恼,他们的路是自己选的,他们会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你怎样也干涉不了。”
顾清风眼望长空,红日将坠,他似乎真想明白了什么,自语道:“师父,我明白了,各人有各路,无论他们怎样,只要我不变就行……是我庸人自扰了,我错了……”
“不。”洪洛天道:“不是你的错,是你父亲的错,他把你生得这么傻,你何错之有?”
……
距离驿站半里左右,有一个茶摊,摊主上前对最后一桌休息饮水的客人道:“客官,这天快黑了,距离内城还有一段路呢,前面还有一个驿站,有住处,不过去晚了恐怕就只能睡马棚了,你们要不尽早赶路吧?我们也要收摊了。”
这一桌人,共有四位,但只有一人坐着,其余三人都站在那人旁边。桌上三碗水都空了,只有坐着的那人面前的茶碗好像没被动过。坐着的看起来年纪最小,十八九岁的少年模样,虽与旁人一样穿着朴素衣裳,但明显身份不同,面相娇贵,自己也没什么主意,仰头望身边人:“我们要不要去住驿馆?我好累呀,走不动了……”
被他问话的人俯身答道:“我看。我们还是快赶路吧,最好今晚进城,住在外面终归不安全,您就受点累,要扮游侠也扮到底,回城了好生歇息好吧?”
“那好吧……早知道就不这么玩了,乘马车多好……”那少年撇撇嘴,嘟囔着,起身来,准备离开。
刚走出一段路,他们听到后面的小道上传来车马轱辘声,就停步回头看,远远瞧见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是河洛镖局的镖队……”四人中的一人说道。
听到‘河洛镖局’四个字,那少年突然来了兴致,一点疲累的样子也没有了,眼睛发光,兴奋道:“押镖的都是河洛剑派的高手吧?正好,我早就想跟河洛剑派的剑派过过招了,看他们到底有没有传说中那么厉害……对了!我们去劫镖吧!一定很好玩儿!”
那三人似乎很习惯他们主子的突发奇想了,想着就陪他闹吧,不然他也不会善罢甘休,大不了等情况不对再亮身份,那河洛剑派的人也没法拿他们怎样。
“好!”
他们就和少年一起迎面奔向镖队,拔出长剑,公然拦道,“站住!交出财物!本大王绕你们不死!”
镖队停了下来,他们看着前面的四个劫匪,并不慌乱,只是都觉得莫名其妙极了。他们这些镖师走过无数趟镖,碰上的劫镖也多了去了,不乏有危险难敌时,大多是在半路上未明身份时。可此时他们镖车上插着河洛镖局的镖旗,这些匪徒竟然还敢进犯?
而且,最主要的是,只有四个人?就想劫河洛镖局的镖?
洪洛天都郁闷了,拍马上前,从马上俯视那个少年,问道:“阁下是穷疯了吗?还是不认字?”
那少年感受到了对方对自己的鄙视,十分不爽,拿剑指着洪洛天:“放肆!本大王知道你们是河洛镖局!炫耀什么?本大王今天不劫别人,还就劫你河洛镖局了,怎么招?”
洪洛天露出一副受到惊吓的表情,对他拱手道:“呀,在下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还没见过比阁下更英勇更狂傲……更无知更不怕死的盗匪……真是勇气可嘉!”
后面的人都笑起来。
“小子,想发财也要找对路数!惹谁不好惹河洛镖局?我们这一趟可是为九亲王押镖,这些都是要送进宫先给皇上的贡品,就算白给你,你敢要吗?还是省省吧,我们也不为难你们几个小贼,你们也别耽误我们功夫。”
那少年脸就更挂不住了,让身后三人摆开阵势,笑道:“九亲王又怎样?皇上又怎样?老子说劫就劫了!你们堂堂河洛剑派,竟不敢与我过招吗?我还就想见识见识你们河洛剑派的厉害!”
听他这样说,洪洛天他们大概就明白了,这人不是为了劫镖,恐怕也只是江湖中人,想来挑衅河洛剑派,试试自己的能耐而已,这种事情也并不少见。
“好!你小子敢招河洛剑派,也算是个英雄!想必是武林中人,想试试河洛剑派的本事!那好吧,就让我们中功夫最差的给你指点指点,也不算是欺负你!”洪洛天说着,对旁边一招手:“清风!跟这小子玩玩儿!”
顾清风更加郁闷:“师父……我是武功最差的?”
“你以为呢?”洪洛天反问。
顾清风有苦说不出,只得下马拔剑,与那少年对阵:“来吧!来吧!打完了就乖乖回家吧!闹什么闹?”
那少年被顾清风这轻视的态度激怒,大吼一声冲顾清风袭去,顾清风轻松应对,那三人见主子要吃亏,连忙上去帮忙,四人对付顾清风一个。
师兄弟们见顾清风以少敌多,怕他寡不敌众,也要冲上去帮他,不想被洪洛天拦住,因为洪洛天知道顾清风对付那四个人还是可以的。
那个少年实在是不堪一击,但那三个帮手的确是有些功夫,顾清风不得不加些小心,与他们过招,虽不算吃力,却也并不轻松。
那三人为了保护那少年,中了顾清风好几招,皆有负伤。反正,如果没有那少年的搅合,顾清风料想自己可能会不敌那三人,可那少年偏偏看不清现实,非要撞上来与他过招……
顾清风都为那三人感到委屈,打得他们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而那少年还要胡搅蛮缠,顾清风没耐心了,想着擒贼先擒王,找准目标,一把揪住那少年的领子,在他扭头时,一拳挥向他的脸,又用剑柄猛地一击,那少年连连痛呼,差点连胃水都喷出来了,顿时丧失战斗力,摔到地上,抱腹挣扎。
那三人急了,奔过来,齐声惊呼:“王……”
他在地上对他们吼,打断他们,“王什么王?都被揍成这样了!丢不丢人!快带本大王跑啊!”
三人接受指令,连忙扛起那少年,迅速地往林子深处跑去了,片刻间不见踪影。
“这些乌合之众,打架不行,逃跑倒是在行得很。”洪洛天笑道。
看着那四人仓皇逃跑,镖师们都笑得不行,这一路又增添了许多欢乐。
他们继续赶路,但是因为被此事耽搁,天晚得又快,他们到前方驿站的时候,天全黑了下来,洪洛天也不想徒弟们受累了,就让大伙在驿站休息,明日再精神抖擞地进长安城去。马车不卸,搭着麻布,夜里又分几拨人轮流值守,毕竟这些都是贡品,由九亲王的封地平川,驱驰千里才送到长安,必须得在指定的日子送到礼部,由礼部清点之后再送进宫廷司,他们这一趟是万万不敢马虎。
然而,夜里,忽有人爬上驿站后院的围墙,趁看守的镖师皆困顿打盹时,放火箭射向镖车,镖车上的麻布一点就着,瞬间起了大火,他们及时抢救,但镖车仍是被烧得不像样,贡品也有部分被毁,损失不可谓不大。
洪洛天大发雷霆,领着镖师们连夜四处搜找,想揪出放火的人,但他们只找到围墙边用树枝做成的弓和箭,因为第一时间都急着救火,所以没能及时去追那放火的人,让那些人逃了。
他们猜测就是之前劫镖的那四人,因为不敌受挫,就想了这么个损招报复,真叫人不耻!
第二日,他们收拾整理了下,还是将贡品送进了长安城,同时去长安令尹府报案,等送到礼部时,已到次日黄昏,礼部人见贡品受损,自然要追究镖局的责任,洪洛天走动了一下,尽量让此事化小,亲自写请罪书上交朝廷及九亲王,愿退回这一趟镖赚的钱,并另拿银子赔偿贡品的损失。
顾清风一到长安就去找顾青玄,想让父亲帮忙处理一下此事,以免河洛镖局遭难。这不是休沐之期,他就直接去了御史台,顾青玄与他相见后,马上去礼部,与礼部人沟通过,礼部才没有怎样为难河洛镖局,只上书呈情,让河洛镖局赔偿就是。
顾青玄还跟长安令尹府打了招呼,让他们就此案立查,好让河洛镖局对九亲王有交代。
后来皇上得知此事,因为有顾青玄事先说情,他也并没有责难河洛镖局。
总之,这算是有惊无险吧。
但洪洛天是气到不行,干脆又在长安城里落脚,立誓一定要揪出放火的人。
回长安的第一天,他们为此事忙碌着,一时都没有顾及其他,晚间顾清风才回到自己家。不想他这次回去,家人一个都不在,顾青玄在处理完河洛镖局的事之后就回御史台继续办公,加值到晚上,而顾清桓当晚有应酬,又不知他回来了,所以也较晚归家,至于姐姐顾清宁……
他听唐伯说了这段时间家里的事情,得知姐姐离开了家里,心里很不是滋味。
所以,当三顾都知道了他归家的消息之后,他却不在家里了。
顾清风在父兄回家之前,就背着包袱又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