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迪尔没想到至高无上的单于会注意到自己这个小人物,点名道姓要自己发表意见,他也不怯场,从低级将官的队列中步出,向乌母主单于行礼后,立刻侃侃而谈。
“经过此次与安西的战争后,我想我们不应该再将安西视为一个孱弱的对手,是可以轻易在指间就可以碾死的敌人,我们应该正视安西尤其是安西军的强大和顽强。我们与安西的战争将是漫长而艰苦的,最后胜出者一定是更具实力更有底气之人。”
“虽然这一次我们惨败了,元气大伤,但我们家底比安西丰厚的多,安西只有三镇之地,领民不过二百万,而我们猰颜部不仅拥有老营曳落草原,北庭之地,还有高昌、敦煌、伊吾、晋昌、酒泉、张掖等大汉帝国的大郡,拥有引弓之民八百多万,农耕之室两百多户,无论是领地还是人口都远远超过安西数倍。”
“只要我们将此次失败引以为耻,暂时放下仇恨和急于报复之心,安心的经营我们的领地,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必将集结出一支数量更多也更为精锐的军队,储备更多的器械和物资,真正如泰山压顶一般,将安西军碾压为齑粉。”
听着奥迪尔的建议,乌母主单于目无表情说道:“你是在责怪我,这一次发动对安西的战争太过随性和仓促了吗?”
奥迪尔虽然从小聪颖自信,胆大包天,但被一直以来自己所敬仰之人目无表情的询问时,他还是有些害怕,声音有些颤抖。
“单于当初放弃攻下唾手可得的凉州城,调头征伐刚刚取得大胜有崛起之象的安西军,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我非常认同单于关于部族的未来在西方不在东方的理论,只要我们能够占据丝绸之路,那么未来百年部族兴盛之基也就基本在我们手里奠定了,但是……”
“但是我们发动战争的时机不对是吗?有点操之过急了。”
乌母主单于最后替奥迪尔将话接上,语气中难掩懊悔之意。
“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退兵,与安西议和,安心经营领地,壮大军队,静待时机。”
乌母主单于听出奥迪尔说出那么多铺垫之语后,所要表达的核心意思。
的确,现在撤军罢兵才是最好的选择,虽然心中非常不甘,但乌母主单于也是明白,现在与安西议和,以一个体面的姿态结束战争,才是最有利于现在进退维谷猰颜人的。
但乌母主单于手下那帮只会骑马挥刀冲锋,除了杀入和睡女人,其它一样都不精通的将领,却是无法理解,认为向弱小的安西提出停战,是对他们这些勇士,对伟大的猰颜部最大的侮辱。
“绝对不可以向孱弱的汉人先提出和谈。”
“自从尤里大王带我们越过阿尔泰山,夺占大汉北庭,我们猰颜正式踏出征伐之路后,还从来没有主动与敌人和谈过,难道第一次的耻辱,要落到我们这一辈的头上。”
“我宁愿撞柱石而死,也不想承受祖先都未曾承受过的屈辱。”
奥迪尔听着族中那些眼高手低老家伙的反对之语,看到乌母主单于正好望向他,只好讪然道:“我想,安西军虽然获胜了,但最想议和还是他们,所以他们一定会主动派出使节团,向我们提出停战议和建议的。”
与奥迪尔所料不差,安西军是比猰颜方更急切想获得和平,此时在焉耆城中,皇甫昂正在对使团领头人李智甫做最后的提点。
“记住,你要表现的强硬,无比的强硬,在凶恶残暴的豺狼虎豹面前,你只有表现的比他们更为凶恶残暴,才能镇服住那群豺狼虎豹,记住,你不是去求和,你是去通知,让他们这些侵略者滚蛋,滚出我们安西之境的,哪怕那帮胡虏丧心病狂,要刀斧加身于你,要用大锅烹煮你,你都不能有丝毫的服软妥协,你只要告诉他们一件事,要战便再战,不战就给我滚。”
皇甫昂的强硬让李智甫愁眉苦脸,其实战争打到这一地步,双方其实都是元气大伤,猰颜军固然伤亡十余万精锐,安西军虽然在皇甫昂的精心布置和指挥下,接连取胜,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安西军为这场战争前后死伤也是超过两万人,而且因为坚壁清野战术,造成大规模的人口迁徙,水井房屋田地等设施的破坏,安西在经济层面的损失,更是惊人的,如果一直消耗下去,最先倒下的必定是安西。
所以议和停战已经是双方高层所有哪怕有那么一点点远见之人的共识,双方都无比希望从战争的泥潭中拔出腿来。
现在议和的关键,也是唯一的阻碍,就在于到底由那一方先认输。
猰颜原本以为安西军先派出议和使团,一定是认输的一方,但等他们客客气气将李智甫等人迎接入单于的王帐后,才发现根本不是他们所想的那样。
“所以,你不是来让议和的,而是来逞威炫耀的,难道皇甫昂不知道,我们猰颜部是金帐汗国七大部族之一,拥有控弦之士,不下百万,我们如果真的不管不顾,集结起所有的青壮组成军队,那将是一支与你们安西所有汉人人数相当的军队,你们绝对阻挡不了,你们绝对会被碾为齑粉的,所以少年人,不要再引起我的怒火了。”
虽然乌母主单于的话语中,没有任何一个要取其性命的威胁之语,但李智甫还是心惊胆颤,因为在他面前与之对话和对视之人,可是中亚霸主之一猰颜部落的首领乌母主单于,一个在安西和河西的汉民中,能止小二啼哭,与恶魔齐名的男人。
但李智甫虽然瘦削文弱,看起来弱不禁风,但他的内心却是无比坚实的,要不然皇甫昂也不会从几十名长史从事中,挑中其貌不扬的他来出使,拥有全战系统的皇甫昂看人是很准的,谁是庸碌之人,谁是蒙尘美玉,皇甫昂一看便知。
李智甫很快就恢复镇定,面带和煦微笑,扫视一遍帐内所有对他露出或是戏谑或是凶恶面孔的猰颜诸将,傲然大笑道:“可以啊,你们猰颜人如果不怕死不惜死的话,尽管来啊,对了,白杨河一战中,我们一共缴获四百五十多面百骑长将旗,五十八面千骑长将旗,二十一面翕侯将旗,三面万骑长将旗,一面王旗,我家大都护说了,可以全部送还给你们,当然,前提是如果你们真有那么多兵器甲胄来武装,有那么多的粮草来养活,跟我们安西汉人人数一样多的军队。”
无论何时何地,任何民族和国家的军队中,军旗绝对是神圣不可侵犯之物,因为那代表着这支军队的光辉历史,就像记载祖先的家谱一样,哪怕毁弃,也是绝对不允许被敌人给缴获的,现在这安西使者竟然敢如此轻慢羞辱猰颜人的军旗,这让许多猰颜莽夫气疯了,有些人竟然敢于在单于面前拔刀叫嚣。
“杀了他,杀了这个无理的汉人!”
“夺回那些旗帜,杀光所有安西汉人,才能洗刷伟大猰颜部落遭受的羞辱。”
“单于,下令吧,再召集军队吧!我们要与安西军血战到底!”
李智甫怡然不惧的看着那些只会挥刀吼叫,却不敢上前一步,结果了他这名口出狂言,无比藐视猰颜部之人。李智甫看出猰颜人色厉内荏的一面,心中无比振奋,底气更足,面上露出淡淡的讥讽之笑。
李智甫出生陇西李氏在安西的分支,是绝对的将门子弟,但他从小体弱多病,根本无法习武,只能习文,童年时多被族中同辈调笑,李智甫一直怀有自卑之心,平时为人低调软弱,一直默默无闻。
而今天在猰颜人的单于大帐内,李智甫却是找回了难得的自信,他想告诉小时候那些学武,已经在安西军中服役的族人,并不是只有刀枪剑戟才能保家卫国,开疆拓土,嘴皮子和头脑中的智慧也是可以的,他李智甫也是能做出一番大事之人。
乌母主单于看到自己特意嘱咐手下悍将营造出的千夫所指的场面,没有吓住那看似软弱可欺的安西使者,反而让这名使者更为从容自信,大感意外之余,又是用威严的声音出声询问。
“听说,皇甫昂嗜杀成性,在白杨河不接受任何投降,将我所有猰颜健儿全部屠戮于河水中,使白杨河为之不流,他如此胆大妄为,肆意屠戮,难道就不怕我猰颜的报复吗?”
李智甫摇头轻笑道:“不怕,我大都护说,只有死了的胡虏才是好胡虏,而且你们也根本无法报复我们,因为你们力不从心。”
“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以为我真是一名普通老头,会永远和善仁慈,经得住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我告诉你,我是猰颜之主,是一动怒就伏尸数万的乌母主单于。”乌母主单于有些动怒了,语气渐渐开始森寒。
李智甫不卑不亢,直视乌母主单于浑浊但依然凶光大放的双眼,平静说道:“你是猰颜之主,是统治曳落草原,北庭都护府和大半河西走廊,领民千万,拥有带甲之士数十万的乌母主单于,你和你的猰颜部落是强盛辉煌的,但并不是无敌的。”
“如果,你非常不智的出于报仇或是愤怒等原因,真集结全部落的军队,要与我安西不死不休,那么即便我安西失败,也会狠狠从你们身上咬下一大块肉,到时候,我们汉人即便已经因为保卫家园而粉骨碎身了,但孤注一掷损失惨重的你们猰颜人,也是离自己的死期不远了。”
“到那时在与安西的战争中流干最后一滴血的你们,就如草原上倒地奄奄一息的肥硕野牛,所有豺狼虎豹都会从你们身上咬一口,首先是你们的世仇坚昆人,然后是你们背叛了的原主子黄金家族所领导的太鲁部,最后的最后,也许连一直臣服于你们的高原诸部,也会按捺不住上来狠狠咬一口,你们会被这些凶恶的豺狼虎豹,一口一口的蚕食干净,步我们安西人的后尘,被亡国灭种,成为守不住基业的不肖子孙,无颜在地府中见自己的先祖。”
“请不要怀疑我们统帅皇甫昂的领兵作战的能力,还有我们安西军人的血性和安西之民的同仇敌忾的气节,如果你们敢来,我们即便是失败,也会倾尽所有再制造出两个白杨河那样的大胜,杀得你们猰颜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李智甫带有强烈怨毒诅咒之意的话,让在场的所有猰颜人都是毛骨悚然,仿佛一睁开眼,那由自己族人组成尸山血海,便已然浮现在自己眼前,很长时间,竟无一人再出来反对议和,或是反驳李智甫的狂妄放肆之语。
“说出皇甫昂的条件和提议吧,你说得对年轻人,虽然我现在心中充满对杀死我兄弟,覆灭我大军的皇甫昂和安西军的仇恨,但我绝不会被这些仇恨蒙蔽住双眼,拿整个部落来为我的仇恨来陪葬的,所以结束这场战争吧!”乌母主单于也是丝毫不拖泥带水之人,既然皇甫昂已经看透猰颜部的虚实,那么再恫吓恐吓都完全没有必要了,所以乌母主单于选择直接摊牌。
李智甫心中终于常舒一口气,双手握拳,依然平静说道:“既然我们谁都无法承认自己是失败方,那么我们不签订和平协定,而是停战协定,我安西与你猰颜停战两年,你方可用财物和战马,赎买你方阵亡将士的尸体,还有缴获的各种旗帜印信,你方撤军后,要与我方恢复贸易,保证丝绸之路畅通……”
听完李智甫说得一大堆谁也占不到便宜的公平停战条款后,乌母主单于基本在心中全部认同了这停战协议,临到末了他却突然开口道:“停战两年,那么两年后呢?”
李智甫一听这话,立刻收起自己喋喋不休之语,立刻昂首挺胸傲然道:“我家大都护说了,就停战两年,两年之后,我们各凭本事,不是你在龟兹砍下他的头颅,那么就是他冲进你的单于王帐削下你的首级,我们不死不休!”
“好!好!好!好一个各凭本事,好一个不死不休,我就等他皇甫昂两年,到时候我必入龟兹,亲手取下他的头颅。”乌母主单于听到李智甫学着皇甫昂的语气神态说出的话,感受到里面的冲天豪情,不禁也是感同身受,站起身来,傲然大笑。
虽然是生死仇敌,但此时此刻,乌母主单于无比欣赏那名叫皇甫昂的汉人,恨不得亲自与其见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