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沉稳而缓慢的脚步声从木梯上传来,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这脚步声带着一种无形的威严,让人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狐子七听到这脚步声,本能地感到一阵紧张,再次产生了那种想找个地方钻进去躲起来的冲动。
狐子七作出祭侍守夜时应有的姿态,端正地垂头跪坐在蒲团之上。
他低头盯着地板,耳边却忍不住敏感地捕捉到天子那微弱的脚步声——那声音起初只是远方的一个小点,随后逐渐放大,从古老的木梯一步步走下,回荡在空旷的宫殿中。
脚步声逐渐清晰,稳定而有节奏,仿佛与心跳同步,回荡在长廊之中。
狐子七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门前的动静,他能感受到那股逐渐靠近的气息,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压迫感。
长廊的尽头,一道长长的影子悄然出现,像是一个沉默的预言,预示着某种未知的降临。
那影子是那么的黑,如同深渊一般吞噬着周围的光线,即使是满室的莲灯也无法将其完全照亮。
它在地上缓缓移动,如同夜色中的幽灵,无声无息却又让人无法忽视。
狐子七偷偷地瞥了一眼,只见那道影子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更加深邃。
那么黑的影子,连满室莲灯也照不亮。
他莫名生出恐惧,露在裙裾外的脚踝,仿佛又被那苍白冰冷的手握住了。
那种触感是如此真实,以至于狐子七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下意识地想要挣脱那只冰冷的手,但他猛然一动后,才惊觉那只是一种幻觉,他的脚踝并没有被任何实体所触碰——然而,那种被握住的错觉却挥之不去,仿佛被一条看不见的蛇紧紧缠绕。
他甚至能感受到那股冰冷、滑腻的触感,沿着他的肌肤缓缓蠕动,仿佛随时都会猛然收紧,毫无怜悯地将他吞入腹中。
地平线渐渐泛起亮光,熹微的光芒照在路过的那片影子上。
在这朦胧的晨光中,狐子七的视线逐渐聚焦,他看到了明先雪的轮廓——那身影如同一棵屹立在夜色中的黑色大树,被新生的阳光轻轻描上了一层银灰色的光边。
狐子七注视着这道身影,心中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
明先雪却并无在这儿驻足,甚至没有给予狐子七一个眼神,只是缓缓走过,目不斜视地行出殿外,在众人的恭迎中上了轿辇,前去早朝。
狐子七未曾受过明先雪这等漠视。
这种不被放在眼内的感觉,既叫狐子七下意识松了一口气,连着脚踝上那种古怪的幻觉都消散了,却又叫他无端的失落,仿佛心口缺了一块。
他转头抚上那澄心木枕,心念漂浮:看来,他或许真的是我最深的魔扰。
狐子七站在冷清的殿前,望着明先雪离去的方向,惘然若失。
明明是他先出手,先去招惹明先雪。
这原是出于他精进修行的私心,却不想,反倒成了他修行路上的魔扰。
倒是明先雪……
还真应了九尾说的,明先雪这等天之骄子完全不会受到影响。
十年过去,心境澄明,更胜从前,道行越发精进,都快要升仙了。
唉!
狐子七都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亏我还自作多情,十分愧疚,唯恐伤了他的心,叫他余生不安,倒是我想多了。
困在原地的,竟是我这千年狐狸。
天刚擦亮,就另有两位祭侍来与狐子七交班了。
狐子七方抱着枕头回到卧室。
狐子七疲惫地躺在床上,身体深陷在被褥之中,又转头看到那个澄心枕,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个诡异的梦境,心中仍然有余悸。
那个梦境太过真实,叫他不禁对澄心枕产生些许畏惧。
他便把澄心枕收起,用回普通枕头。
果然,一睡无梦,倒是舒坦得很。
狐子七一连几天,便都只用普通枕头,便是安然无梦。
如是,他更提不起劲去用澄心枕,索性把澄心枕束之高阁。
这日,狐子七一觉起来,便碰上了师哥。
师哥吩咐他去花房取供奉神像的鲜花。
这活儿很轻巧,狐子七自然不会推拒。
他到了花房,又和那儿的宫人谈笑了几句。
他才当上祭侍不久,却已和宫人们混了个熟面,没有人不喜欢他这样爱说爱笑的小年轻的。
看花的宫人折了新鲜的桃枝,用花瓶装好,叫狐子七带走。
狐子七捧着花在宫廷缓步前行。
那花瓶中插着几枝新鲜的桃枝,粉嫩的花瓣在阳光下微微颤动,如带笑的婀娜美人。
狐子七莫名却想起十二岁时的明先雪——那个时候的明先雪鲜嫩得像个小汤圆子,一个人穿着单薄的衣衫去相国寺后山为王妃摘桃花。
狐子七也是多心地跟着,还怕这小娃娃被王妃的死士伤了。
现在想来,真是又好笑,又唏嘘。
狐子七看着这桃花,却竟发现,记忆中十二岁的明先雪的容貌已经十分模糊。
仿佛隔雾看花。
他不禁感慨:都说凡人忘性大,其实我这个妖精也不济。
果然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偏在此时,狐子七耳朵一动,听得熟悉的脚步声。
他下意识地垂下眼眸,双手紧紧抱住怀中的花瓶,仿佛这样就可以平复自己突然加速的心跳。
果然,一抹黑色的身影从宫墙间缓缓转出。
那人身姿挺拔,如同玉山般威严,长长的影子拖在背后,如龙如蛇。
“拜见——”狐子七下意识行礼。
明先雪却拦住:“不是说了,你非凡人,不必对我行虚礼。”
狐子七刚刚行礼也是意思意思,膝盖都没打弯,如今听得明先雪说这话,越发不做样子了,只笑着道:“圣上神威莫测,叫小妖心生敬畏,忍不住俯首称臣啊!”狐子七说完这堆肉麻话,都佩服自己:十年没做人了,马屁还是拍得这么响,不愧是我啊。
明先雪轻轻一笑:“不敢当。”
狐子七微微抬头,出于某种莫名的原因,他不敢直视天颜,而是隔着瓶子延伸的花影去观赏明先雪的容貌。
昨晚殿内昏暗,也没看得这么清楚。
如今是敞亮的日光洋洋洒洒地照在明先雪脸上,却显得他的衣裳越发的黑,肤色又是惊人的白。
若说十一二岁的明先雪,白的是一团糯米丸子似的。
而十七八岁的明先雪,则是空山新雪那样的白。
今日的明先雪……这种白,是一种深沉的、没有生机的苍白,如同古老的石碑,经历了无数岁月的风霜侵蚀,虽然依旧保持着某种纯净,但却透露出一种沉寂与冷漠。
全然被抽离了生命的色彩,只留下了最原始的、最本质的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