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海阁位于滨州城东,依山濒海,为当地一大有名的观海胜景。或是春暖花开,或是秋高气爽,常有文人墨客在此聚会,酒楼的四壁上早已写满了这些风流才子的文章诗句,甚至连包间的竹帘也没被放过。
楚儿刚走近这家酒楼,远远即听见二楼上“砰啪”作响,整座临海阁宛若一锅煮沸了的热粥,闹得不可开交。
一众衣着光鲜的食客慌慌张张从楼里奔出,纷作鸟兽散,胆子大的,留在底楼朝上面张望,却是谁也不敢靠近。
三楼飞檐下,一块“临海凭风”的黑底金匾歪歪斜斜垂落下来,临街的一排窗户破损近半。
忽听楼上一声爽朗笑音,道:“这是前朝文豪闻翰林的题诗,你怎么就一掌轰了,果真是焚琴煮鹤,可惜可惜。”
一听此言,躲在帐台后的临海阁掌柜顿时心疼不已,连声叫道:“小彼,小彼,快去报官啊─”
楚儿闻声不由一怔,诧异道:“怎么会是他?这小子又在和谁动手?”
她也不走楼梯,娇躯轻轻一纵,自开启的窗户掠入二楼,身形甫一落地,顿觉罡风激荡,满地的碎碗破,一摊狼藉。
只见一名相貌英挺俊朗的褚衣少年赤手空拳,正跟另一位白衣中年男子打得热火朝天,好不激烈。
那褚衣少年虽处下风,但攻守有序、身法灵动,在对方惊涛骇浪般的攻势下从容自若,脸上依然挂着那副标志性的嬉皮笑脸。
而那名白衣中年男子楚儿也同样认得,正是当日将自己擒去东海的平沙岛掌门晋连,面色阴冷,对丁寂的讥嘲不理不睬。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自那天在水晶宫和小蛋、楚儿分手后,丁寂便常驻幻月庵,潜心参悟魔教无上绝学天殇琴。
昨日他缠着空痕大师答应委托自己前来滨州采办庵中日常所需的香烛等物,今天早上他一通忙活后,将诸般物品置备整齐,一瞧天色时近晌午,便想着到临海阁大吃一通,随即回返水晶宫。
谁晓得冤家路窄,丁寂刚上了三楼,偏巧撞见将将从包间里走出的平沙岛掌门晋连。
两人脸对脸打了个照面,均自一愣,旋即又同时出手,就在这临海阁中大打起来。
丁寂明知不敌,但哪肯在晋连面前低头?他连姬雪雁亲授的雪朱仙剑也不拔,施展出丁原教的“二十二字拳”,配以“穿花绕柳身法”,就在酒楼上与晋连周旋起来。
晋连这时业已知晓丁寂的来历,他自持身分,一样地不愿动用玉箫,凭着一对肉掌牢牢压制住对手。
两人从三楼打到二楼,交手几近五十余个回合,丁寂尽避天纵奇才,兼之家学渊源,但毕竟经验功力都要逊色晋连一截,
渐渐感觉形势吃紧,十招里倒有七八招是在奋力防守。
他正一面嘻笑怒骂设法扰乱对方心神,一面心念疾速运转,盘算着该如何打发晋连,忽一眼瞧见一道熟悉的红色身影从楼下掠入,不禁一愣神道:“她跑来东海啦?”身形不觉一慢。
晋连身为天陆七大剑派的掌门之一,眼光何等的犀利,又岂会轻易放过丁寂送上门的大礼?
他左掌虚晃一枪,右手五指并立如刀当胸切落。
丁寂双拳回防已然不及,只得将双脚牢牢定在楼板上,上身往后仰倒,几与地平。
晋连的右掌如影随行继续下劈,冷不防丁寂双手在脑后的楼板上一撑,身躯骤然倒立,两腿“啪啪啪啪”连环飞踢,犹如暴雨梨花疾点晋连右腕,居然在几乎山穷水尽的情形底下,不可思议地转守为攻。
晋连一声冷笑,道:“辟魔腿!丁原还教了你什么,都亮出来罢!”
退步挥袖,在身前铸起一堵光影绰绰的铜墙铁壁,将丁寂的七记辟魔腿一一化解。
丁寂倒翻而起,笑嘻嘻道:“我爹什么都教,就是不教我怎么作伪君子!”
晋连听出话里的嘲讽之意,面色微变:“看来你是少人管教!”
东海平沙袖波澜乍生,层层迭迭卷涌如潮,激射向丁寂。
楚儿眉宇微扬,低喝道:“看鞭!”
手腕一抖,胭脂灵鞭幻化圈圈光环,以空灵对空灵迎上东海平沙袖。
“啵啵”脆响连声,劲气四溅,晋连收袖冷笑:“好哇,终于忍不住了。”
他早已从楚儿的穿著打扮和腰间的鞭剑上,认出她的身分,只是故作不知而已。
其实在晋连心中,对楚儿的痛恨远胜丁寂百倍,如果说他和丁寂交手尚有意气之争的意味在内,与楚儿之间却有莫大的冤仇。
半年多前为报楚儿受擒之辱,厉无怨统率忘情宫与西域各派高手突袭平沙岛,打得平沙剑派措手不及、死伤逾百,不仅岛上的千年楼宇亭阁化作一片焦土,连东海五老之一的邓南医,也惨死在姜山夫妇手下。自平沙岛开宗立派以来,这般惨重的损失堪称前所未有,晋连卧薪尝胆二十余年,好不容易恢复起的一点元气,却几乎一夜殆尽。无奈忘情宫实力太过雄厚,连号称当今正道牛耳的翠霞派吃了大亏后,也不敢轻举妄动,晋连再是狂傲愤怒,也只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方才看到楚儿,晋连早已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只是想着先解决了丁寂,再掉转头来收拾这丫头。
此刻楚儿主动出手,晋连更无需客气,亮出空灵璇玉箫:“小魔女,上天有路妳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这可怨不得晋某了!”
丁寂满不在乎,朝楚儿笑吟吟道:“晋掌门恼羞成怒,要玩真格的啦。”
言谈之间,有若见着了久别重逢的老熟人。
楚儿素闻晋连碧海潮生曲的厉害,玉容寒霜,催动铜炉真气流转全身,一双明眸罩定对方,须臾不离。
曲声徐起,悠扬委婉,令人在眼前彷佛浮现出一片风平浪静、万里晴空的汪洋碧海,直有心旷神怡之感。
楚儿抱元守一,欺身挥剑率先出手,琥珀泪气贯长虹,直取晋连咽喉。
晋连右手按箫,左袖凌空飞拂,卷起一张横倒在地的红木八仙桌,推向楚儿。
“砰!”琥珀泪劈碎八仙桌,却也令得楚儿右臂酸麻,攻势尽消。
晋连脸上碧光一闪,“哧哧”锐啸,自空灵璇玉箫中飙射出数道劲风,无形剑气纵横交错,直袭楚儿身前。
丁寂飞身掠到,手起剑落,雪朱仙剑光芒如瀑,将这数道剑气尽数卸下。
楚儿的胭脂灵鞭如臂使指,从丁寂身侧穿过,“呜”地在空中旋绕了半圈,打向晋连脑后。
两人连手抗敌,局势果然大为改观。
楚儿的琥珀泪、胭脂灵鞭远交近攻、无不相宜;丁寂的雪朱仙剑与诸般驳杂奇学信手拈来,变幻莫测。
如此翻翻滚滚又斗了二十多个照面,三个人渐渐拼出真火。
晋连眼瞧自己老半天也收拾不下两个后生晚辈,暗自加紧催动真元,空灵璇玉箫幻出蒙蒙光雾,箫声亦慢慢开始拔高,恰如一阵狂风陡然席卷海上,顿时乌云压顶,浊浪滔天,令场内之人几有洪水没顶的错觉。
“喀喇喇”响声迭起,临海阁内的梁柱、楼板、四壁纷纷开裂,桌椅碗筷更是砰然爆裂,彷似新年里的爆竹声声。
丁寂和楚儿的灵台,不断禁受碧海潮生曲一浪高过一浪的浩荡冲击,虽全力运功相抗,心神仍大受影响,两人举手投足间渐显凝滞。突然丁寂使了个假身跃到战团外,扬声道:“你会吹,我就不会弹!”
口中真言念动,背后负着的一卷灰色包裹应声开启,从里头掠出一具漆黑色的古琴。
晋连一见此琴,倏然动容:“天殇琴!”
丁寂乘他箫声略断,盘腿悬浮在空,将天殇琴往膝头一架,十指轻拨琴弦铿锵激鸣,剎那中有如千军万马金鼓震天,从极远的地方踏云而来。
他自幼修炼玄门心法,本不宜驾驭天殇琴,以致两者之间冰炭难容,最终走火入魔,但丁寂早有乃父丁原的前车之鉴,虽无缘参悟天道上卷而令正魔两气水乳交融,却也有化功神诀护持,不虞魔气反噬。
当下他催动翠微真气,默运天殇心诀,琴弦上滚雷阵阵响彻霄汉,一蓬夺目红光汩汩漾动,与晋连的箫音争奇斗艳,一争短长。
楚儿顿觉灵台压力骤减,精神大振,琥珀泪一气呵成连攻三招,好教晋连无法专心吹奏碧海潮生曲。
晋连堪堪接下楚儿的攻势,猛听天殇琴琴音铿然,一卷绚烂的赤红色光团飞速地由小而大,充盈天地,轰向自己。
晋连大吃一惊,再顾不得吹箫攻敌。他一边抽身飞退,一边掌箫齐出,不断划出圆弧护住身前。
但那团赤色光雷摧枯拉朽,晋连设下的一道道防御尽都一触即溃,不能迟滞其毫厘,让他想趋避闪躲也难。
如此连退十余步,晋连已被迫到墙角,猛将空灵璇玉箫交至左手,掣出仙剑,沉声厉喝,催动十成功力照着光雷劈落。
一声石破天惊的轰鸣,光澜气浪冲天而起,半栋楼层的地板“喀喇喀喇”支离破碎,飞溅空中。晋连身后的墙壁更是轰然坍塌,扬起浓重灰尘。
他脚下的楼板首先吃不住这般强横的冲击力,爆裂为飞灰,晋连的身形硬生生被震落下去,坠向底楼。
楚儿正待乘胜追击,不料脸上一凉,面纱竟被罡风卷走。她下意识地抬手用衣袖遮住面容,左手胭脂灵鞭一挥将面纱卷回。
丁寂目光敏锐瞧个正着,不由大吃一惊,心道:“难怪她一直用面纱蒙住脸,发生了什么事?”
他故作不知,一收天殇琴面色微现苍白疲倦,却兀自从容自若,飘身抓住楚儿的胳膊,轻笑道:“别追了,咱们走罢。”
说罢,携起楚儿从窗口掠出,并不停留,径直出城。
两人奔到海边,寻了处僻静的礁石,丁寂一屁股坐下大喘粗气,道:“咱们这一架打得真是太爽了,只可怜临海阁的老板亏惨了。就算请年长老送些银两过去,墙上的那些题字,却是补不回来了。”
他顿了一顿,忽然不经意地又问道:“妳怎么会来这里的?”
楚儿默默凝望沧海许久,答非所问,道:“你都看见了?”
丁寂装愣充傻:“看见什么了?”
楚儿幽然一笑,轻轻道:“我的脸。”
丁寂笑意收敛,神情变得郑重,沉默片刻,问道:“谁干的?”
“我自己。”楚儿望见丁寂吃惊的模样,淡淡道:“女人生得美丽,有时也会成为一种罪过。”
丁寂听她语气虽淡,言辞中却难隐辛酸痛楚,星眸熠熠放光,低声问道:“还有办法治么?”
楚儿摇了摇头,说道:“不可能了,我用了紫沸菟丝。”
丁寂呆住了。在楚儿身上究竟发生什么,竟令这样一位风华正茂、绝美无双的少女自甘毁容?
他沉思片刻,笑了笑,道:“紫沸菟丝也没什么大不了。天下万物相生相克,我相信总会有药可解。当年我老爹中了天下第一绝毒,连神医农百草都跺着脚说没办法,如今不也活得好好的?”
楚儿道:“你不必安慰我,我,什么都不在乎。”
丁寂略一思忖,重新站起身道:“走,我带妳去幻月庵见空痕大师。”
楚儿本想拒绝,莫名地脑海里却记起当日空痕大师曾经对自己说道:“妳与佛门无缘,却与贫尼有缘,聚散无常,或许妳我还有再见之日。”
她的心头情不自禁地一颤:“莫非冥冥中果真有天意?若是我能寄居幻月庵,从此青灯古佛了断尘世,那未尝不是我最好的归宿。”
她正默默出神,丁寂已伸手一把拉起她,不由分说道:“难得妳大老远跑来东海,总得登门作一次客罢。给我点面子,好不好?”
楚儿神思不属,任由他携着御剑而起,往茫茫大海的深处飞去。
两人抵达幻月庵外,丁寂先入内拜见空痕大师,楚儿在门外静候了约莫有半盏茶工夫,丁寂笑嘻嘻走了出来,说道:“大师在禅房里等妳,走罢。”一路走到禅房,楚儿耳畔听到悠悠的木鱼轻响,烦扰多时的心头不知不觉变得一片安宁,朝门里望去。
空痕大师盘膝坐在蒲团上,一盏油灯清幽朦胧,屋内充满祥和脱尘的气息。
丁寂在门口恭恭敬敬一拜,道:“大师,楚儿姑娘来了。”
空痕大师放下木鱼,缓缓起身回过头来,那双勘破红尘超脱深邃的眼神,落在了楚儿的面庞上,微微含笑道:“孩子,妳回来了。”
楚儿心神剧颤,心灵福至地在空痕大师面前徐徐跪倒:“大师,求妳收留弟子。”
空痕大师怜爱地轻抚她的秀发,微笑道:“妳来了,这便是妳的家。”
楚儿的泪水不由自主夺眶而出,不知为何,空痕大师短短两句,竟令她几近枯萎的芳心感觉到无限温暖,连日的忧伤悲愤,在这一刻尽数放下,颤声道:“大师─”
空痕大师双手扶起楚儿,抚慰道:“贫尼的黑晶箫正巧缺一传人,只要妳愿意,我可以将它传授给妳。”
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的丁寂闻听此言,插嘴问道:“大师,您要将『本物霸唱』四大箫技传给楚儿姑娘?”
空痕大师微笑道:“早在六年前,『本物霸唱』便已不再。而今贫尼要传的是『本物禅唱』。”
丁寂一怔,心里由衷代楚儿欢喜,想当年空痕大师以韶华英姿游历四海,凭一支黑晶魔箫连挑正道七大剑派,轰动仙林,后来归隐婆罗山庄,与前任魔教教主羽翼浓琴瑟和谐、比翼双飞,更是一段佳话。
所谓“本物禅唱”四大箫技,“本”为精、“物”为气、“禅”为神、“唱”为身,博大精深浩瀚如海,实乃空痕大师毕生修为精华所汇,较之天下最顶尖的绝学功法亦不遑多让,只因百余年来由于种种缘由,黑晶魔箫久久沉寂,这才令大多数人几已忘记了它的存在。
只听丁寂夸张地叫道:“糟糕,妳收楚儿姑娘为弟子,那我今后岂不要叫她姑姑了么?”
空痕大师显然对这极善搞怪的小子颇为疼爱,居然也罕有地戏谑道:“照你的逻辑,贫尼将天殇琴传给了你,你就该和丁原平辈论交么?”
丁寂吓得高举双手,道:“别、别─这话教我爹听见兴许没什么,如果我娘知道了,我就有苦头吃了。”楚儿忍不住莞尔一笑,心头生出久违的轻松。
此后年余,楚儿便与丁寂一同寄居在幻月庵中,丁寂是个闲不住的人,每日除了参悟天殇琴,就时不时要拉上楚儿四处乱跑。
楚儿迭遭巨变,心境沉静了许多,只安心陪伴空痕大师参禅礼佛,修炼本物禅唱。但她心里也明白,丁寂这么做是不愿自己闷着,故此想方设法要令她开心,逐渐淡忘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私下里,丁寂拜托水晶宫首席长老年历遣人打探,对楚儿遭遇早已了然,然而在她面前,无论是丁寂还是空痕大师都对此只字不提,免得再去触动楚儿心中的伤痕。
这日晚课后,丁寂和楚儿聚在空痕大师的禅房中,年历忽然亲自登门拜见,丁寂拍着年历的肩头,笑道:“年爷爷,好久不见,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年历哑然失笑道:“你不知老朽闭关多日么,若非大事,我也不会出关。”
丁寂眨眨眼,好奇道:“什么事大不了,能惊动您老家人破关而出?”
年历一笑答道:“丁爆主有消息了,你说这算不算大事?”
他所说的“丁爆主”,便是指丁原,当年蓬莱仙会一战,水晶宫老宫主任峥与赫连宜同归于尽,将宫主之位托付与丁原,故而大凡水晶宫的部属,俱都以“丁爆主”称之。
丁寂闻言大喜过望,道:“我爹露面了?他在哪里?”
年历瞧了眼楚儿,徐徐道:“宿业峰、忘情宫!”
众人尽皆一怔,楚儿的面色更是陡地一变,隐隐感觉叶无青有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