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娘——”
随着一声儿拖长了的娇呼,玉儿搂住了扑到怀里的女儿。
女儿一个多月不曾回来,一回来,便这般作态,一时间,玉儿什么也顾不上了,心疼地把女儿严严实实包在怀里,摸摸发鬃,抚抚脸蛋,揉揉耳垂,顺着背脊……唯恐女儿感受不到自己深浓又无所不包的母爱,女儿定是有不顺意的了,这声儿里的委屈都快溢出来了。
“额娘的乖宝宝,这是怎么啦?谁欺负你了?告诉额娘,额娘让你大哥和弟弟们去收拾他。啊呀,额娘的宝贝儿,这怀孕了怎么没胖还瘦了?”
感觉着额娘在自己背上腰上轻抚查探的手,趴在额娘怀里,听着额娘又哄又疼的声音,惠容心里的三分委屈立时化作了八分,平日的几分不顺意,也立马升至了十分——于是,那目中的泪凝雾成滴,聚滴成串,哗哗地便跑了出来。
“额娘,呜哇——”
房里服侍的下人全都低着头悄没声儿地退了下去,县主回府,又这般模样,必是在婆家受了委屈,指定有私密话和福晋说,她们岂能再留在这儿。
玉儿也不去管跟随女儿同来的下人,即便那里面有女儿婆婆安排的人,也自有身旁服侍的人去应付,现在,最紧要的是先让女儿顺了这堵在胸中的一口气。
听着女儿由嚎淘渐变成啜泣,玉儿一边轻拍着女儿的背,一边眯缝着眼想事儿,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玉儿现在心里发狠时,也学得跟雅尔哈齐似的喜欢眯眼了。
“容容不怕,一切有额娘呢,只要有额娘在,这天下间但凡委屈了我女儿的,额娘就不能放过他。乖,不怕,额娘给你出气。”
女儿身怀有孕却肝气郁积,哼,这瓜尔佳家是怎么回事儿,居然让自己这个素来懂事孝顺的女儿哭着回家了,不用说,一定是尔佳家不对。
所以,护崽儿什么的,实在是完全不需要一点儿理由的。
许是母亲轻柔的爱抚让惠容放松了下来,许是母亲身上的气息让惠容觉得舒适,哭了一阵儿,惠容居然就这样在玉儿怀里睡着了。
轻轻把女儿的头放在枕上,解开女儿身上的衣扣以免让她觉得捆束得慌,给女儿盖上被子,又爱怜地摘下女儿头上的饰品,散开结髻的发,让女儿的头皮得到了解放,看着女儿睡得安稳后,玉儿的灵觉在女儿身上反复扫了几遍,之后,打空间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打里面挑出一些晶莹的膏脂,在女儿左右手的虎口上反复按摩,直至膏脂被皮肤吸收怠尽,又在女儿鼻端轻轻抹了一点带着淡香的膏脂,看着女儿脸上越发放松舒适安恬的神情,玉儿满意地点点头,现在,女儿一定能睡个好觉。
又给女儿压了压被,玉儿轻手轻脚下了炕,出了内室,看了看寝殿里恭谨站立鸦雀无声的众嬷嬷与丫头,玉儿想了想,又回头看看内室的帘子,决定换一处问事儿;在这殿里说话,便是吵不醒女儿,也会影响她的睡眠质量,而看女儿脸上疲惫的神情,显然,昨儿一宿不曾合眼。
留了几个心腹嬷嬷留守在寝殿,防止有人惊扰了惠容,玉儿移到了西侧自己的绣房里。
说是绣房,实则也是书房,这是雅尔哈齐专为妻子设置的,里面放着玉儿喜欢的乐器、各类书册典藉、各种针头线脑锦绣绸缎……
玉儿坐在黄花梨的书桌前,这书桌,是当初那一套儿嫁妆里的家俱,一同陪嫁的紫檀书桌则放在了雅尔哈齐的书房,那种暗沉色泽的书桌男人用着深穆肃然,她用着,却有些不太合适,也与绣房里的各类摆饰器物不搭。
看着跟着女儿一起回府,当初陪嫁去了瓜尔佳家的两个嬷嬷并两个丫头,玉儿问道:“县主在瓜尔佳家过得可好?”
两个嬷嬷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姓赵的嬷嬷往前跨出一步,躬身回道:“回福晋,县主一切安好。”
玉儿冷笑道:“赵嬷嬷,你是县主的奶嬷嬷,县主如果一切安好,会一回到王府就委屈得大哭?莫非,你主子安好后的表现就是悲哭?我养了十几年的女儿,怎么嫁到瓜尔佳家就立马改了性子习惯了?”
赵嬷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上冒出了一粒粒冷汗,“回福晋,原是县主不让奴才们说,奴才……”
“平日也就罢了,我也不喜费心多事,只是,事关我的女儿,我却一定要问出个子午卯酉来,不把那让我女儿伤心痛哭的罪魁祸首找出来,本福晋却是不会罢休的。”
赵嬷嬷听着这话,回手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这跟着县主出了王府才一年多,自己怎么就忘了福晋有多紧张她的几个儿女了呢?也是,陪着县主出嫁前,福晋一直昏睡,自己已经习惯了事事听县主的,却是忘了,这位福晋有多疼爱县主了。
赵嬷嬷既想明白了,便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般把惠容在瓜尔佳府的事儿都抖了出来,说来说去,都是后院的那些事儿,只是,当这受害者是自己的女儿时,玉儿再无一丝旁观的淡然。
赵嬷嬷的话,说到底,一是惠容在瓜尔佳家里身份是最贵重的,只是,即使如此,却仍不免有妯娌嫉妒,挑拨她的婆婆吴鲁氏针对惠容,二是吴鲁氏为彰显婆婆的威严,总找着事儿的磋磨惠容,惠容为着额附,也都不与其计较。反正不过是劳心劳力,却并不能伤着她,惠容便说没事儿,也不许下人们多嘴。三是惠容没怀孕时惠容的婆婆嫌她不曾怀孕,好几次要给儿子送通房丫头,惠容怀孕后,则以惠容不能服侍夫君为由,招呼也不打一声便把身边的大丫头送到了儿子身边,其意不言自明,是为额附常青暖床的。而惠容会气得跑回王府,却是昨儿那丫头未禀明主母便爬了额附的床,虽被得了讯的县主撞破未成其好事,可是,这事儿却着实恶心人,昨儿一个晚上,惠容不曾让额附进房,今儿一早便起驾回来了。
听着赵嬷嬷拉拉扎扎说了足有几刻钟才住了嘴,玉儿狠狠吸了几口气,到底没忍住,一把抓起书桌上的茶碗便狠狠一摔……
随着茶盏碎裂的清利之声,玉儿闭上了眼,而房里房外的下人则全都震惊又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一地水渍中粉碎的瓷片——福晋、福晋居然摔东西了!
亲王府的人在想:福晋成婚二十年,第一次摔东西。
玉儿当年的陪嫁嬷嬷丫头则比亲王府的下人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打福晋出生,何曾发过这样大的脾气,别说摔东西,便是高声怒骂也是少有!
年近七旬的林嬷嬷坐在绣房外的一张小杌子上,恍惚地想着,原来,福晋也会这样发怒的吗?她一直以为,那是个性情平和得不知怒为何物的女子,毕竟,便是当年被庄亲王继福晋那般算计,福晋也不曾发过怒的……
便是这样不计较的福晋,今儿却摔了东西,这得有多大的怒气才能让三十多年不曾动气的人这般暴怒?
玉儿正努力按耐住沸腾的怒意时,却有下人报说额附来了。
玉儿一听这话,怒极而笑,猛地睁开眼,好嘛,肇事之人来了,喝道:“让他滚过来。”
常青是追着妻子的车驾来的,只是,还没去跟庄亲王请安,便被郡王福晋的人拦住叫了过来。
对着看起来比妻子大不了几岁的岳母,常青不敢有一丝不谨,恭恭敬敬请安。
玉儿打座上起身,走到这个跟儿子们一般高的青年跟前,冷声道:“常青,你知道你岳母我的性情吗?”
常青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岳母,又赶紧低下头:“额布喝(岳母)柔和慈爱,皇上赞额布喝温婉孝顺,德行贤淑,为闺阁之懿范。”
“温婉?”玉儿冷冷一笑:“常青,你岳母我不只温婉,你岳母我还能非常狠心。”
常青便是再傻,此时也知道情况不妙了,张了张嘴,还未出声,玉儿一挥手:“你不用说话,我不想听,你有你的理由,只是,我却有我的不能容忍之事。容容回来一句你家的不是也不曾说,但是,下人,却没人敢违逆我的命令,我女儿在你府上受的委屈,我却是一五一十全知道了。”
常青的腰弯了下去:“都是女婿的不是……”
玉儿冷哼一声,示意下人们退到门口去,她则在围着常青转了一圈后站到了常青身前:“常青。”
常青回道:“奴才在。”
玉儿哼笑:“奴才!是呀,这天下,都是爱新觉罗家的奴才。只是,爱新觉罗家的女儿却不好做。”
玉儿回身坐到椅上,沉默了片刻,“常青,如果,由你岳母我来选婿,绝对不会选你……”
看一眼躬身不言的常青,玉儿道:“……我的儿女,挑选配偶,不看姻亲之家是否身处显赫高位,是否有富贵有权势,我家的儿媳,注重德行;女婿,却又不同,他不仅要品行好,更必须待我女儿好。常青,我知道,你的品性不是不好,只是,实在是你的额娘做得太过,她管了自己的夫婿,还一定要管着儿子房里大大小小的事儿,呵,我身为郡王福晋,不曾给自己的儿子塞女人,我的女儿却要与别的女人分一个丈夫。”
常青垂放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玉儿看一眼那个垂着头恭敬而立不抗不争的男子,心里觉得憋闷异常,想着女儿受的委屈,玉儿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常青跟前发狠道:“常青,你信不信,我能让你死得无痕无迹?”
常青再压不住震惊,抬起头来,何至于此?
只是,岳母那狠辣绝决的眼神让常青很清楚地知道,这个素来温善的女人,她真的动了真火,她此时说的是真话,是她心里的话!
玉儿由着心里的戾气散溢开来,“常青,我这辈子,不在乎自己受了什么委屈,遭了什么罪,也淡看富贵权势,更不在乎虚名,我一直身处高位,有任性的本钱。更得帝宠,可以任性。这些常人求之不得的,我不追求,却已俱握在手,当然,若有一日失去,我也不后悔,我这辈子,唯一不能忍受的,是亲人受到伤害,而我的儿女,更是我的逆鳞!谁让我的儿女过得不好,我便要让他也过得不好。我的儿子们,身为男子,有着先天的优势,也有着自保之力,我还能由着他们去闯荡,不插手他们的决定,人生;唯独我这个独女,我的容容,我却是不能忍受她有一点儿不顺意的。”
常青努力发出自己的声音:“额布喝,女婿待容容并无一丝怠慢。”
玉儿突然有些疲惫,过于激烈的情绪波动最是消耗精力,她闭上眼:“常青,你娶到了我的女儿,并不表示你就能永远得到她的人,你岳母我憨直不擅算计,但却擅医毒之术,如果,某一天,当容容不想和你过下去时,我一粒丹丸便能让她假死脱身,从此不再束缚于瓜尔佳这个姓氏之下,你也别以为容容有了孩子,就再离不得你,界时,我也有办法把我的外孙无声息地弄走。哼,那以后,你就守着一个额附之名过日子去吧。”
玉儿咬着牙,她知道自己这话里面,气话居多,可是,她却必须警告这个不作为的女婿,让他珍惜容容,若不然,她就真的要走这下下之策了。
“……如果,容容和你在一起不幸福不快乐,我不会像别的母亲那样劝她忍耐,我会助她走出牢笼,去向这天下间任何一个地方,没有爱新觉罗这个姓氏束缚,我的容容海阔天空,想怎么飞怎么飞,如果,她能遇到一个愿意再婚之人,我也必会让她再嫁。”
听着岳母最后那句掷地有声的话,常青的眼睛都红了,“额布喝,夫婿尚存,又不曾身死,身为女子,怎可……”
“噗!”玉儿轻蔑一笑:“你想拿《女诫》来说事儿吧,常青,《女诫》不能束缚我的容容,这天下,什么也不能束缚我的容容,我的容容打小懂事,贴心孝顺,是这天下间最好的女儿,作为妻子,她也是最合格的妻子。身为母亲,在我的能力之内,我会给她一切最好的。如果,和你在一起,我的容容只是受苦,那,要你何用?”
听着这样惊世而叛逆的言论,常青连规矩也忘了,目瞪口呆地瞪着这个面容年轻美丽得不像个岳母的岳母。这个女子,在初见面时,那样温柔和善,待他比他自己的额娘还亲近慈祥,只是,此时,这个女子,却像一头疯狂的母虎,攻击着一切意图靠近她幼崽的生物,那神情,嗜血、狂暴、狠戾。
这个女子,没有那种憨然之态后,居然这样美丽,灿烂夺目如同骄阳,却又灼人心神,狠狠刺痛了他的心。
她说要把他的妻子另嫁他们……
常青的牙咬得死紧——除非他死,否则,他不会把容容让给任何人。
可这个威胁她的女子,是妻子心心念念最爱的母亲,没有这个女人,便不会有容容。而此时这个生养容容的女人神情危险而暴烈,带着无路可走的决然与孤注一致——常青曾经看到过一头小虎崽被误伤后母虎疯狂的眼神,那眼神,与岳母的眼神如此相像,那一次,若非都统及时按压住母虎,同行的子弟必然有身殆者。
“常青,你该庆幸你家的人不曾伤害到容容的身体,否则我必会拿自己那自打制好后就从未用的毒药试试药效,我不会主动去干涉容容的事,但那前提,是我的女儿不被欺负,常青,我警告你,只要我的容容身上有一点伤,我必然让那伤我女儿的百倍偿还。如若你家的人心存怨恨,那么我不会让容容继续留在瓜尔佳家,我一定会抢回我的女儿、我的外孙,没有了容容,你一家子,就等着迎接普儿五兄弟所有的报复吧。
常青,你的家族,必然会因为这些迁怒而衰败。我不是威胁你,我只是把结果告诉你,我的容容,是个好孩子,她值得一个全心待她的夫婿,我的容容年轻、美丽、高贵,品貌俱可位列全国之冠,不需要与人分享一个夫婿,更不需要违背心意留在一个心中没有她的男人身畔。
你家的人,你自己解决,那些冷嘲热讽也就罢了,那些使绊子抵毁容容的,如果你收拾不了,那你就不配得到容容。护不了妻子儿女的男人,要来何用。”
玉儿努力按压住一肚子的愤懑,她知道自己的情绪有些过激,可是,想着女儿现今日子的不顺意,她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她捧在手里,放在心里疼着爱着的女儿,却被人这般作贱,她觉得,自己没有直接打上瓜尔佳家,已经是很有涵养了,那个女人,愚昧而骄纵,得了一个郡王的嫡女为媳,不好好待她也就罢了,还想事事管制,时时弹压,以践踏女儿来得到心灵的满足,那个女人,真真可恨……
都是她的错,若当初她不曾昏睡,有她替女儿观察婆家人的品行,容容何至于弄得需要这般受委屈的地步。
玉儿狠狠地喘着气,已经不愿意再看这个护不住妻子的男人了,他性情再忠厚又如何,如果只能让容容委屈求存,他便是世上最得好评的男人,在她心里也是个渣。
“世人都知道我性情柔顺,因此,便是有人说我曾讲过一些惊世的言论,估计也是无人相信的,常青,你说,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