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风食指摩挲着酒坛粗糙的边沿,看着醉得一滩烂泥似的庞子清,方才的对话不断回响在脑中,如雨滴点在水面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互相碰撞交叠,水面再也无法恢复原本的平静。
三娘轻步入了花厅,看看一桌的狼藉和趴在酒坛上念念有词的庞子清,没说什么,只先动手将杯盘稍作整理。
收拾了一会儿,三娘微笑看向木风,抬手在他颈后轻轻揉捏着道:“怎么了?可是子清说了什么不中听的?”
木风没回答问题,只道:“右梧他还好么?”
三娘道:“那孩子的酒量你是知道的,不必担心。”
木风沉默了片刻,接着安抚地拍了拍三娘的手,而后站起身唤了几个小厮把庞子清扶去客房睡了。
“珺卿,”木风抬手捏去了落在三娘发间的一片树叶,道,“今晚你去客房睡吧。”
三娘眼底闪过一丝失望,却很快被笑容遮掩了过去,只低头应了一声,便出了花厅。
木风拎起桌上酒坛晃了晃,选了酒多的一坛抱在怀里,也出了花厅。
雨尚未停歇,夜如墨染,回廊悬挂的纸灯发出昏黄的光。
木风远远看着一排蜿蜒暗淡的灯光,缓缓道:“你在这里多久了?”
花厅门外竹影下,一个人影逐渐显现,不是别人,正是月谦。清瘦身影半掩在一把色泽斑驳的朱伞下,看不清面容。
月谦缓步走到木风身边,为他撑起伞,垂目不语。
看到如此光景,木风自然猜到月谦听到了自己同庞子清的对话。那庞子清说他喜欢月谦,把月谦当做人一样那么喜欢,他还说他会找个机会跟月谦说明白,把月谦从自己身边抢走。
庞子清跟木风宣战,要抢走月谦。虽是酒话,也不免颠三倒四,却说得毫不犹豫,掷地有声。
木风走在前,月谦跟在后,一路无话,沉默得犹如芒刺在背。
月谦送木风到卧房门前,只低低说了一句,“主人喝了酒,今晚便吃不得药了,早些休息吧。”说话时也不看木风,说完了便转身要走。
“月谦,”木风冲月谦的背影道,“想醉却醉不得着实难受,不如你留下陪我喝完了这坛吧。”
窗户半敞,细细雨丝打着转儿吹进窗里,偶有一两滴落入桌案上的酒盏中。木风坐着,月谦在他身后为他斟酒,就这样一个斟一个饮,听着雨声强一阵弱一阵,风吹一阵停一阵。
不知不觉过了许久。
“月谦,”木风的声音打破沉默,月谦刚准备倒酒的动作瞬时定住。
“主人有何吩咐?”
木风道:“这么些年,不论我怎么说,你都坚持叫我主人,究竟为什么?”
“月谦追随木家多年,对每位继承苍寂的人,都如此称呼,从未有所怠慢,对您自然也是如此。”月谦道。
苍寂,是木风腰间佩剑的名字。
几句话说完,又是长长的沉默,直到酒坛见底,最后一滴酒液落入杯中发出的清脆声响没入窗外的雨中。
木风看着酒盏,拿起来又放下,却没有喝酒,转头看向月谦道:“我与庞子清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
月谦坦白道:“是,听到了。”
木风的声音毫无波澜,“那你如何想?”
月谦道:“不知主人所指为何?”
木风道:“我先来问你,你觉得我是不是该给珺卿一个名分?她是个好女子,我是不是不该辜负她?”
月谦答:“主人心中自然已经有所决定,何必再问月谦意见。”
木风笑一声,意味不明,“那我们就不说珺卿,说说子清怎么样?”
月谦道:“主人有话不妨直说。”
木风道:“那我便问你,是如何看子清的,他说喜欢你,要将你从我这抢走,他的性子我了解,这些话不像玩笑。”
沉默半晌后,月谦道:“那主人又如何想?说这些话,可是觉得我在您身边久了,烦了厌了么?主人若是厌我,只直说便可,月谦往后不得主人召唤绝不现身。”
月谦语气忽然冰冷起来,一席话说得木风心如针扎,向来温柔的月谦,说出这样的话来,虽然面上仍是宁静祥和,想必心中已然是狂风骤雨了。
“你生我气了?”木风问。
月谦垂目,“主人何出此言呢?您便是立刻要月谦去死,月谦也不会有丝毫怨怼,怎么会生气?”言罢沉默了片刻,又道,“是我失言了,还请主人早些歇息,我先行告退。”
蜡烛火苗左右摇晃。
木风握住了月谦的手,月谦刚迈出的脚步停住,缓缓闭上眼再睁开,“主人还有何吩咐?”
木风缓缓起身,与月谦面对面站了,烛火发出暖色的光,光下月谦的面庞却仍显得欠缺血色。
木风也说不出什么,只向前一步,将月谦揽在怀里,衣袂相贴,木风能感觉到怀中月谦纤瘦的身子微微颤抖,能闻到他身上特有的草木清香。
“主人若是为了方才说的话来安慰我,那么大可不必,我自然明白自己的身份,从不敢奢求,从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更是如此。”月谦说着,虽然尽量保持冷静,声音却也有些沙哑。
“何必妄自菲薄?月谦,你在我心中地位如何,你自己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主人待月谦好,月谦自然明白。”
话说到这,彼此皆心知肚明,再继续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木风只长叹口气,抱紧了月谦,轻声道:“月谦,对不起,你对我如何我都明白,这些年却装作毫不知情,我”
月谦抚着木风背脊,道:“主人如今的话不过是醉话罢了,月谦不会当真,过了今晚,一切如常,不会有任何改变,主人放心。”
木风到此刻,才算真的醉了,不止因为酒,还因为月谦说话时声音的微微沙哑和言语中的克制隐忍,这么多年来,自己虽然不愿承认,最依赖的却是月谦,最放不开的也是月谦。
方才庞子清的话,像点燃了木风心中的一团火,如今越烧越旺,不知如何才能熄灭。
木风将月谦拦腰抱起,月谦以一种形容不出的神色看向木风。
缓缓将月谦放到床上躺好,木风在床边坐了,抬手轻抚月谦面颊,这张面孔自是最熟悉不过,此刻却不知为何,恍然陌生起来。
月谦月谦。最熟悉却又陌生的,月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