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慈宁宫里出来,李元昊浑然不在意衣衫背后被划出的大口子,双手拢在袖子里,抵御寒冷,行了一段路程,她眯着眼,微微扭头,回望温暖如春的慈宁宫,里面繁花盛锦,百花齐放。
不知为何,李元昊突然微微翘起嘴角,笑了起来,笑意微弱清浅:“这招儿玩得很幼稚啊,太皇太后。”
太后以为多次的刺杀之后,李元昊才会慢慢品味出其中的滋味,可是赢了太多次的老祖宗有些大意,她似乎没有想到,李元昊早就知道刺杀的小太监是赵督领指使的,但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李元昊依旧是朝不保夕的傀儡皇帝,只要太后点点头,她只能乖乖走进冷宫,或者死得悄无声息。
回到乾清宫还没踏过那高高的门槛,小太监余庆那杀猪式的喊叫已经响了起来:“哎哟,陛下,您的衣服怎么破了,天这么冷,风都顺着口子刮了进去,万一冻坏了身子怎么办?”
李元昊伸手摸了摸眉头,颇感无奈,这小太监什么都好,只是这张嘴有些欠,只要他看到的、听到的事情,那就是整个皇宫都知道了。虽然小太监自认为八面玲珑,但是他还真没有察言观色的绝佳本事儿,李元昊有时候都很好奇,能在皇宫里活下去,小太监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余庆忙着指挥几个小太监取出新的龙袍,嘴里碎碎念,大抵是要将划破陛下龙袍的兔崽子抽筋拨皮,下油锅煮了,上刀山刮了,余庆边说边伸手要给皇帝陛下换衣服。
李元昊忙打掉余庆伸出来的一双手,将对方推出寝宫,她怕痒,更怕自己暴露了身份,某些时候还是需要自己换龙袍。
余庆委屈,摸着被打红的手走出寝宫,几欲潸然泪下,觉得陛下不信任自己,抬头看到新来的侍寝小宫女萱儿,气不打一处来:“看什么看,你个小丫头片子,好好侍寝,若是出了一点差子,杂家要了你的小命儿。”
余庆特别喜欢在小宫女面前以“杂家”自称,他觉得有气势,自己成了有身份的人,高人一等,隐隐能和赵督领相提并论。
萱儿低着头,心里再次默念了一遍:“狗眼看人低的奴才,等哪天本姑娘发达了,一定要你好看。”
皇帝陛下“睡”了一位寝宫的近侍小宫女,小宫女拿钱出宫离京,萱儿很幸运的顶替了小宫女的位置,每月能多拿半两银钱,关键是能天天见到皇帝陛下。她高兴一半,苦恼一半,因为她隐隐约约感觉到身边几道羡慕、嫉妒的不友善眼光。
为了以防万一,她早早将自己小小的包袱分散开来,爹娘给的那一支玉簪缝死在贴身衣物内,含泪将弟弟送给自己的小泥猴儿踩碎,每一个时辰都会悄悄摸一摸怀里的腰牌,她害怕这些东西成了别人陷害自己的证物。
她还特意拿出半两银子,和每月多拿的半两银子凑成一两,分给了那几位嘴上以姐妹相称的小宫女。
她不懂未雨绸缪的意思,但是在宫内讨生活儿,她知道人心的险恶和活下去的艰辛,皇宫血淋漓的经验教训告诉她一个浅显的道理,现实中的傻白甜走不远,纯粹的善良保不住性命,她从没有害人之心,但也时时都提着一颗防人之心。
那一刻,不聪明的她格外聪明。
寝宫内的李元昊坐在座位上,静坐许久,等到四下无人,悄悄关了窗户,从床底下取出一个箱子,慢慢掀开,里面包裹了一张油纸,轻轻展开油纸,竟然达到了一丈长宽,铺展在桌子上,上面错综复杂勾画了各种关系图,中间有一条粗壮的黑线将纸张一分为二,上半部分写着朝廷,下半部分写着边关,将下半部分折叠隐藏起来,边关战事不是她可以插足了解的。
李元昊坐在这张关系图面前,一手托着下巴,叹了一口气,闲来无事的时候,她这位傀儡皇帝画了这一张大魏关系图,她不能插手朝廷政务,但是她可以细细看,慢慢了解,冷眼旁观,权力的分配,人物的关系,矛盾激化点和可妥协的利益,全都在这张图纸上展现,一眼看去,纸张之上如同一张蜘蛛网,人物之间靠着细小的线条联系起来,最终汇聚到“太后”两个字下面,太后下面是最忠诚的两条狗——赵督领和楚人凤,一人是执掌皇宫的大内总管,一人统是领暗杀特务的人屠,庙堂之上站着四大辅臣,瓜分了三省六部,其他像是钦天监、少府监、宗正寺、太仆寺这些小门小户的部门,也被以太后为首的错综复杂关系网分割殆尽。
在硕大的朝廷中,李元昊没有一点权力,更是没有一点可以利用的势力,太后凭借着多年宫廷经验和强硬手腕,已经瓜分分配了全部利益和权力,架空了她这位皇帝,如今的朝廷像是一块密不透风的铁板树立在李元昊的面前,即使她有偷天之能,也很难在这块铁板上找到一处缝隙,见缝插针,以小博大。
以往她还能参加太和殿的大朝会议政,在军机处的小朝会旁听,但是如今,太后将她“回炉锻造”,请了两位老师,让皇帝在南书房继续读书,读什么呢?经史子集、论语、大学,读“百善孝为先”的愚忠。
从新梳理一下朝廷关系脉络,李元昊拿起毛笔在“太后”两字下面点了一个小黑点,细细看去,太后下面已经有了八个小黑点,那是李元昊给太后设定的忍耐值,等到了十个就是太后对自己下手的时候,如今已经八个,看样子,离着被废的日子不远了。
太后老祖宗不是一个受气的人,看不顺眼的东西,她总要“修理”顺眼,若是“修理”不成,毁了便是。
大魏国太皇太后的脾性,天底下顶有名。
李元昊收起油纸,从新藏到床底下,有时候她挺期待被废的那天,楚人凤的皇城司会将自己的寝宫里里外外搜查一遍,只是不知道太后那老东西看到这一张油纸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不过李元昊知道,那时候她这位皇帝陛下应该很快意,很轻松,如今的日子像是头上悬着一把刀,难受,煎熬。
正怔怔出神,御膳房有人端来一盘水晶蟹,说是太后特意让人送来让陛下尝鲜的,玉盘旁边有一小碟,碟子里盛放着调料,殷红的辣椒油配上新鲜出锅的花椒,阴冷加上辛辣,好好败一败皇帝陛下体内的邪火。
玉盘内的蟹肉已被挑出,李元昊捏起一只水晶蟹,沾了沾作料,放入嘴中,没有咀嚼,喉咙一动,直接吞咽下去:“给太后传话,蟹肉朕已经吃了,极为美味,谢太后赏赐。”
御膳房的人点头称诺,低头出了乾清宫。
四下无人,一刹那,泪水突然顺着李元昊的脸颊流了下来,委屈和不甘溢满心头,本是相互搀扶的祖孙两人,竟然到了今天如此这般。
她不过是个女子而已,自小到大,她从来不坚强,最爱哭鼻子,十年前的雪夜她哭了,被人拥簇着登上皇位之前她哭了,吴清源被毒打的时候她哭了,送他离京的时候她也哭了,以前被时事胁迫向前走,如今被权势争斗折磨,万丈旋涡之中,她前后左右看看,始终孤身一人。
她读过不少坊间的演义小说,挺羡慕那些从来都是运气加身、左右逢源的主人公,不知道眼泪为何物,遇到困境,主人公也有着一股子运筹帷幄的自信劲儿,最起码有高人相助,而现实中,即便自己成了皇帝,却连个体己说话人都没有,更没有忠心耿耿的扈从,真是有够可悲。
胡乱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李元昊猛地狠狠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平定一下心神,端起水晶蟹,出了乾清宫,左拐右拐,甩掉如同小尾巴一般的余庆,折身来到皇宫极为有趣的地方——九龙壁。
九龙壁处在皇宫东面,位于南三所以北,皇极门以南。再向东,便出了皇宫,是围绕整个皇宫的筒子河,传闻筒子河中的河水是一处有源的活水,钦天监那群夜观星象的老儒生极为推崇这条护城河,说筒子河是孕育龙脉的天然八阵图,太安城八分气运皆在这条河中流淌,
李元昊不怎么信,一条蕴含天下气运的河怎么会有“筒子河”这么俗气的名字,最起码也要和九龙壁一般,如此霸气。
九龙壁是先帝为了祈雨求福所建,壁墙之上镌刻着九条栩栩如生的五爪神龙,龙壁之下是一湾清泉,九条神龙倒映其中,水泼嶙峋,恍若栩栩如生。
九龙壁依傍着九龙阁而见,九龙阁是一部藏经阁,足足九层楼高,九字至尊,民间为了避讳,从不见九层高楼,所以九龙阁越发显得鹤立独群。九龙阁内藏书丰富,涉及天文地理、经史子集、野文杂史。坊间传闻,九龙阁中藏有大量武功秘籍,不少宵小之辈心神向往,想要入宫行窃一两本,等武功大成之后,便可纵横天下。
可惜,这群人命都不长,基本上都死在了赵督领和楚人凤的手中,有些人运气极好,竟然进了九龙阁,可是也都是有进无回,越是如此,越是增加了这座藏经阁的神秘。
李元昊曾经也信以为真,九龙阁藏有绝世武功,自己在皇宫之内毫无势力,腹背受敌,老天大概也看不下去,特意准备了一座武库等自己去习练,十年寒窗苦练,然后一鸣惊人,在太后布下的层层铁桶之中,杀出一个黎明。
太后听闻李元昊要入阁读书,愣了半天,想明白李元昊的小九九,然后开始大笑,最后抹抹笑出的眼泪:“也辛苦皇帝有心读书,哀家准了。”
李元昊心花怒放,兴冲冲入了九龙阁,从第一层爬到第九层,将藏书粗略翻看一遍之后,她开始为自己的幼稚悲哀,也为那些有胆子夜闯皇宫还掉了脑袋的人感到不平,武功秘籍一本没有,《金瓶梅》《隋炀艳史》这种污人眼球的书籍倒是有一沓,陈列在九龙阁第六层的西南角。
太后为了此事儿还特意来到乾清宫,老太太不但手腕强硬,而且嘴巴毒辣,冷嘲热讽的本事也是一流,拄着那一柄雕花浮凤的紫衫拐杖,对着皇帝陛下好一顿数落,紫衫拐杖捣在地上,梆梆作响,李元昊被讽刺的神情恍惚,头疼欲裂,看到老太太长满皱纹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见一个字。
不过,李元昊也发现了一个极为重大的秘密,九龙阁内住着一位神秘人,似乎太后也不知道此人的存在,正是这个人让她认为天底下真有飞天遁地的世外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