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无世家,北魏无江湖,这是天下统一的共识。
大唐破灭,天下四分,北魏作为正统,却因为衣冠南渡、车马北迁,让中原豪门世家北上南下,又因为第一世家孔家顷刻间灭门,北魏人才凋零,成了散兵游勇,所以北魏无世家。
北魏虽然也有两辽唐家、南阳温家等大门大户,但是和南梁全面深度掌控朝廷的八大世家比起来相差太远,更像是地方有钱的豪绅,想要插手朝廷政务,无异于天方夜谭。
大魏初立,兵荒马乱,为了稳定朝局,杜绝以武乱禁,赵督领和楚人凤两人联合绞杀了北魏的江湖武林,血腥而残酷,为了杀一儆百,赵督领出手多是灭门,大太监曾经说过人神共愤的话:“宁可错杀一万,也绝不放过一个。”
即便有些江湖人士为了保命,成了朝廷鹰犬,也多被楚人凤以各种借口和理由绞杀,因为谁都不能保证那人是否是南梁、西楚或者匈奴派遣来的奸细,即使有时候楚人凤手段过于血腥残忍,不惜损坏了自己的实力,这位人屠也从未皱过一下眉。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上面,掌控着粘杆处和皇城司的楚人凤有着令天下人胆寒的狠厉。
所以说,北魏无世家,无江湖。
如今这个局面却有了改善,改善的原因有两方面,一是赵督领战死在长城以北,压在北魏江湖上的黑云消散多半,另一个原因便是因为孔飞鲤入北魏,重振孔家。
大魏祥丰三年秋,孔飞鲤携带着李元昊的书信从岳麓书院来到太安城,拜访中堂大人吴昌赫,中堂大人连夜入慈宁宫,老祖宗下懿旨召集苏克沙和索碧隆连夜入宫,商讨对策,赵督领和楚人凤也在一旁,最终决定重建曲阜孔庙,重立衍圣公一衔,皇城司全力配合。
大魏祥丰三年冬,孔庙重建,孔飞鲤向天下表明身份,昭示孔末罪状,写下《讨孔檄文》。
四年春,孔庙大开门户,招收学生,先前在文渊阁编写《九州地理杂志》的诸多文人大儒,被抽调一部分入孔庙担任教习先生,吃朝廷俸禄。
四年夏,老祖宗下懿旨,封孔飞鲤中兴圣公,赏赐良田千亩,作为孔家私田,为上任衍圣公塑立金身,与此同时,名声不好的皇城司开始退出曲阜,孔庙有自行建立私军的资格,名为孔家军,孔家永不赋税徭役。
四年秋,朝廷任命孔飞鲤为国子监祭酒,掌管春闱科举诸事,可不入太安城,相关事宜由辅政大臣孙景初代任,每年入京主持科举考试即可。
四年冬,朝廷下旨,祥丰五年初,举行祭孔大典,孔飞鲤入京。
不曾想到的是,操控一切的太皇太后老祖宗病逝归天,钦天监夜观天象,择良辰吉日,祭孔大典和老祖宗圣体入皇陵竟然赶在了同一天,李元昊本不同意,她觉得奶奶更喜欢简简单单的入土为安,不喜欢铺张浪费、吵闹喧嚣,但是事情的发展超乎她的想象。
此事儿刚刚传出第二天,地方上奏的奏章中已经出现“天降异象,满室飘香,天佑大魏”的字眼,礼部集体奏章更是煽情——河山舞姿,日月霓虹。龙飙鳞爪,凤翥翼翀。魂兮归来,又梦大同。仁恕之道,日益播散。谨此上达,慰我圣贤。伏惟尚飨!
李元昊读完,牙花子酸疼不止,赶紧吃一颗甜枣儿压压,同时这件事儿也让皇帝陛下骑虎难下,民意不可违,她做皇帝陛下的不过是民意汪洋大海中的一只小舟而已,身不由己,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呢,她能有什么办法,只能顺着民意,让两件事情在同一天进行。
孔飞鲤不但重塑孔家,广招读书人入孔庙读书,而且一点点开始搜集武林江湖中的漏网之鱼,礼贤下士,用诚意恳求高手出山,他身旁两侧两人便是如此。
左边的中年汉子名字叫刘履高,原来在一家镖局做镖师,后被孔飞鲤请来孔庙,右边的老者名叫肖宗江,流落在荒野之间,是一名教书先生,孔飞鲤寻遍齐鲁之地,为孔庙寻找教习先生,肖宗江是以教书先生的身份入的孔庙。
孔飞鲤不经意之间看到老人打拳,知晓老人的深浅,执意要老人出山,老先生不甚在意,微笑摇头,独身离去,竟是连教习先生的身份也不要了,孔飞鲤连夜追赶,最后在老先生门前跪了三天三夜,老先生被他的诚意打动,扶起孔飞鲤:“下跪这个法子太笨,但是也让人感动,老朽跟着圣公出山了。”
如今肖江宗和刘履高贴身保护孔飞鲤,形影不离。
“圣公,看样子朝廷的诚意很足。,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很不错。”刘履高行镖多年,只认拳头,不认朝廷,认为只要井水不犯河水,他没有必要去趟朝廷的浑水,望了一眼文武百官,又砸吧砸吧嘴巴:“怎么没看到皇帝陛下?还想沾染一下皇家气,可惜喽。”
“刘大哥,谨慎言行,此地是太安城,不是曲阜。”孔飞鲤有时候挺无奈刘履高的碎碎念。
众人前行,孔飞鲤来到苏尚书和索碧隆身前,躬身作揖,行弟子礼:“学生孔飞鲤拜见尚书大人、大学士。”
苏尚书回礼:“恭迎圣公多时,诸事已经准备妥当,诸位暂且在龙门驿站歇息,稍作休整,陛下自会召见。”
说完,苏克沙首先笑了笑,笑意莫名。
孔飞鲤纳闷,为何尚书大人脸上的笑意有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其后他便知晓了原因,原因都在“稍作休整”四个字上。
这一稍作休整,便过去了整整三天,宫内一直没有消息传来,孔飞鲤一行人被安置在驿站之内,周围有重兵把守,不得任何人进出,凡有违抗指令者,杀无赦。
而且每到饭时送入驿站的多是生食,众人吃饭需要自作,但是锅碗瓢盆极小,一顿饭做出来,只够四五个人吃,所以每天驿站内总是炊烟袅袅,饭香阵阵,众人却是始终饥肠辘辘,饥不择食。
刘履高性情暴躁,忍无可忍:“这皇帝是拿我们消遣的吧?出不能出,进不能进,每天拿生食刁难,几个意思?不行,我要杀出去透透气。”
肖宗江闭目养神:“老夫劝你还是乖乖呆在驿站的好,太安城卧虎藏龙,就你那宿天境的修为,杀出去没走几步,便人首分家了。”
刘履高嘿嘿一笑:“肖前辈,我就是过过嘴瘾,过过嘴瘾。”对于修为比他低的人,刘履高弃之如敝履,眼高于顶,但是对于打不过的人,他认怂很快很脆。
“过过嘴瘾就算了,别把性命也搭进去,你能越过齐天境参悟神天境的三分真意,已经很不容易,要珍惜。”肖宗江缓缓开口说道,每开一次口,总有缕缕气息从嘴角溢出。
刘履高一手放在胸口:“肖前辈说的是,以后我必定惜命惜福。”
正在看书的孔飞鲤伸手翻开一页,不由得摇头苦笑,他心知肚明,这是皇帝陛下有意为之,目的是为一个人出气,这个人便是织染。
他孔飞鲤为了报仇,把相依为命的织染留在岳麓书院,织染心头或许不曾有芥蒂,但是李元昊看不下去,替织染委屈,这不正变着法子惩治孔飞鲤,什么祭孔大典,国家大事儿,都阻挡不了李元昊为姐妹出头的一颗拳拳之心。
李元昊喜欢很多人,也讨厌很多人,但是厌恶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汪嗣英,另一个便是孔飞鲤,在岳麓书院就和这位孔家后人不对付,总觉得孔飞鲤配不上织染,即便到了今天李元昊还是看不上孔飞鲤。
只是孔飞鲤不知道,李元昊故意刁难他,还因为岳麓山下多了一个名叫孔小鱼的孩子。
“圣公,要不你和那个苏尚书或者索大学士说说,起码能让我们出门走走。再不出门走走,我老刘都要疯了。”刘履高双脚不断颤抖,排解心头燥闷热,他已经十分后悔来太安城了,来了没见到大世面,反而被关了起来,回去都不好和相好的吹嘘。
“我不说还好,说了,我们的境地会更惨。”孔飞鲤说道。
“怎么,圣公和皇帝有过节?”刘履高开口问道,突然对皇宫内的天子陛下有了兴趣,无聊生活中的一点点消遣。
“过节谈不上,好吧,就是一些很小很小很小的过节,小到忽略不计。”
一直闭目养神的肖江宗睁开眼睛:“身为帝王,如此气度胸襟,有些小肚鸡肠了。”
“老先生,您是不了解咱们的皇帝陛下,若是接触了,不意外。”孔飞鲤笑着摇摇头:“所幸咱们都是读书人,朝廷也不算赶尽杀绝,还有书可读,已经很不错了。”
“我可不是读书人啊!”刘履高凄惨喊道,声音透露着凄凉,城门失火,殃及到了他这座鱼池。
孔飞鲤“也不算赶尽杀绝”的话语还在刘履高耳边回荡的时候,一纸圣旨下来,没收驿站内全部书籍,大凡有私藏者,杀无赦!
“又是杀无赦!?还给不给人一条活路。”刘履高看着名灿灿圣旨上的三个大字,顿觉皇帝陛下是一位草菅人命的昏庸暴君。
“随遇而安,既来之,则安之。”孔飞鲤快慰众人,也是在快慰自己。
三日之后,驿站之内,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孔飞鲤也已经快疯了,而驿站内的一举一动,都变成一张张小纸条送到了皇宫的御书房内,李元昊看罢,极为快意高兴,忍不住哈哈大笑,体现在具体事情上,用膳之时,皇帝陛下将控制体重的事情抛之脑后,一个人啃了十大块糖醋排骨,依旧意犹未尽。
又过了一日,李元昊下旨让孔飞鲤一行人入宫,驿站之内接圣旨口呼“谢主隆恩”的声音高昂明亮了三分,终于能够离开这个地方,皇恩怎么不浩荡,也忘了是谁把他们弄到如此境地。
众人换过衣衫,跟在皇城司身后进了宫,直到此时才发现,刚出了狼窝,又入虎穴,祭孔大典所需要的物件还没有准备好,都堆砌在内务府,需要这群读书人搬到天坛。
一百多名读书人叫苦不迭,心想圣公这忒和皇帝陛下有多大的仇,皇帝陛下才想出此等方法惩治众人。
一直张罗前后的内库掌门人沈凝儿一手拿着账本写写画画,一边看着来来回回、气喘吁吁的读书人,不住的摇头叹息:“百无一用是书生,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这话落在最爱面子的读书人耳中无异于平地起惊雷,望向这名女子,想来身份也不是多么尊贵,回一句:“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沈凝儿不落下风:“你妈也是女人啊!”
读书人甩袖:“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沈凝儿冷哼一声,“shit!fuck!idiot!”不断招呼着,让一群读书人面面相觑,不明觉厉,这女子又在鸟语花香的瞎嘀咕什么,稀奇古怪,但是跟随沈凝儿多年的几个小宫女笑得前仰后合,沈姑娘又在骂人不吐脏字了。
雨晴嫁入吴府之后,宫内便少了一个雨晴姑娘,多了一个沈姑娘。
语言学习,除了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首先学会的必定是骂人的脏话,而且经久不忘,运用频率极高,这事儿......吴清源最清楚。
一百读书人被沈凝儿吵得一个头两个大,以为入宫会受到皇帝的亲切接待和奉为上宾的至高待遇,没想到竟然是体力活,各个怨声载道,每天从皇宫回到驿站,还要生活做饭,度日如年不过如此,
众人中又以刘履高嗓门最大,骂骂咧咧,骂了半天没人搭理,他便开始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想到年行镖之时,风餐露宿,月黑风高,行至一处宅子,宅子的主人有三个貌美如花的女儿,要招婿......
若是在场的是街坊四邻的糙汉子,会对刘履高的故事感兴趣,可惜在场都是饱读诗书的读书人,异口同声说道:“《聊斋志异》的烂俗桥段,都读了八十遍,换一个!”
刘履高不想落了下乘:“想当年,我和我大哥、三弟在桃园结义......”
“《三国演义》,读过一百多遍了,再换一个!”
“我有一哥哥,人送外号及时雨......”
“《水浒传》,读过八百多遍,再换一个!”
“话说东方.....”
“《西游记》,一千多遍了,换一个!”
“我换你奶奶个腿儿!”刘履高破口大骂:“你们这一群龟儿子不得好死......”
众人哈哈大笑,更是激起刘履高的怒意。
突然。
骂得正欢的刘履高闭上了嘴巴。
肖宗江脸色一禀,猛地绷紧了身子。
不远处,李元昊一身简单衣衫,双手插在袖子里,正笑眯眯的缓缓走来。
而在她身后,余庆佝偻着腰背,冲着刘履高咧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