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虽然升职了,依旧在工部任职。雅*文*言*情*首*发他秉性酸腐,又无本事,也不喜同人结交,只在家中和清客吟诗作画赏鉴,这员外郎竟是做了许多年,背地里不知有多少人在嘲笑他。谁知在他这样的年纪,孙子都上学读书多年了,他竟忽然升官了,工部上下官员心里略一思忖,想到贾政和顾明结交不过几日工夫,便有如此的好处,遂又笑了一回。
由不得他们不笑,当年和贾政同时进工部的八、九品小官儿早就都已经升到三四品了,有的甚至外放出京做了封疆大吏,有的做了贾政的上峰,唯独贾政兢兢业业二十多年,才从六品主事升到五品员外郎。
有人想起那年外放的王瑞来,长庆帝登基那一年进京恭贺,已经升到巡抚了,记得他走前说的话,似乎是指自己因贾政之故方如此,从那以后有不少人忌惮荣国府和王家的权势,纵然心里笑话贾政,脸上却不露出一丝一毫,没想到老天竟是眷顾他的,在这个当儿升官。
俞恒听说后,瞧着贾政满脸喜色,对着长庆帝的所在感恩戴德,不觉微微一笑,和众人一起向贾政道贺。顾明举荐贾政时是在前日,同时工部尚书见下面缺了一人,回禀长庆帝后,长庆帝当即便命曾冼接了贾政原先的员外郎之职,上来便是从五品。
因此,贾政升职和曾冼就任的文书是同一天发下来的。
曾冼虽未参加殿试,但是会试的卷子长庆帝已经看过了,确实出彩,而且也从俞恒嘴里知道他很有才华本事,为人方正,何况又是当年宣康帝令其读书科举出来做官的,长庆帝乐得提拔曾冼。曾冼后来居上,相比之下,林睿的品级反而是最低的了。
但是林睿却并不觉得如何懊丧,而且他当时和俞恒一样,进的是翰林院,现今在翰林院当差,不知道多少人羡慕这位年轻翰林。听旁人论起他们的品级时,林睿淡然一笑,毫不在意,因公务繁忙,故打算下班后,和俞恒亲自去曾家向曾冼道贺。
再过几个月就是林睿成亲的日子,如同俞恒经常上自己家门,他也常去曾家。
曾冼本是出身世家,母为郡主,虽然未历殿试,骤然得官五品,却无半分畏怯,穿戴好官服后,坦然自若地受大家打量。旁人见之,心里难免赞叹一番,不愧是得到宣康帝钦点的,并不比林睿俞恒逊色。忽有人想起曾冼乃是林睿的大舅子,登时咋舌不已,这三个年轻人当真了不得,若非忌惮祖父名讳的话,只怕金榜之上也有曾冼的一席之地罢?
想到这里的人连忙上前与之攀谈,赞其年轻有为。
听了年轻有为四字,贾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官服,心头的喜悦忽然消失殆尽。
曾冼虽不知贾政的心思,但是却听过荣国府的名声,也见过贾赦和贾政,于贾赦、贾政二人之事所知甚多。因是林睿的外祖母家,林睿父子之间常说,却鲜少与他人评说荣国府中为人如何,幸而瞒不过曾冼,他既是读书人,极重礼仪,也就瞧不上贾家长幼不分了。
曾冼看了贾政一眼,面白须长,儒雅方正,既为贾宝玉之父,自然不如贾赦那般举止荒疏,也没有林如海身上的洒脱豁达,唯有隐约透露出来的迂腐之气。
俞恒目光如炬,瞧出了几分,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怨不得贾政如此,好容易升了官,正热闹间,与众人相见,受大家道贺,偏生曾冼不多时便走马上任,其风度仪容远胜贾政,最要紧的是曾冼今年不过二十来岁,便是今年的进士似这般年纪的也不过十来个,必然前程远大,非贾政所及。
也因为这个缘故,和曾冼结交的人比贾政的多几倍。
曾冼却是十分谦逊,过来向贾政请教。他接任贾政的职缺,也是俞恒的次官,要接手贾政原先该做的公务,他才思敏捷,言语和气,又是毕恭毕敬的,贾政面上方现出一丝笑容来,道:“说来,咱们还是亲戚呢。”
曾冼顿了顿,含笑道:“正是,府上和下官外祖母府上数代世交,下官妹婿又是政公嫡亲的外甥,可不就是有了瓜葛。”
贾政笑道:“贤侄刚入朝堂,有什么不懂的只管我。”
曾冼笑着称是,又去拜见俞恒。
俞恒道:“前儿我就想告诉你了,偏生不得空,竟忘记了,没想到你偏分到了我这里,咱们从前一处读书,一处参加春闱,现今又是同朝共事,巧极!”
曾冼淡淡一笑,道:“古人说,无巧不成书。”
俞恒点头,说道:“下班后,你我和林大哥一同去府上,正经道贺,也向文德郡主和曾先生问好请安,你可不能比我们走得早。”
曾冼笑道:“放心。”
俞恒便叫他做事去了。俞恒自知在此缺上做不长久,长庆帝透露过他的意思,想让自己先去龙禁尉里历练,然后取代龙禁尉统领。他本就是文武双全,才华虽不及林睿,兵法武艺却颇有胜之,长庆帝也放心,当然了,他本是从科举出身,身上恐怕还要兼职。所以俞恒并不如何插手工部事务,只做该做的,然后叫曾冼习学。
俞恒料想,以曾冼的本事虽做不到一日三迁,但是步步高升却是轻而易举。曾家世代才气极好,可惜命运不济,曾先生的祖父偏生给其父取名晋,耽误了子孙科举。
下班后,林睿告知林如海一声,林如海摇了摇头,也替曾明和曾冼感到欢喜,问俞恒道:“你去曾家,打发人告诉老夫人了不曾?”
俞恒忙道:“已经打发人回家了。”
林如海点点头,放他们先走,正欲上轿时,看到贾政走来,林如海停住脚步,拱手问好。贾政见到林如海,面上闪过一丝笑容,亲热地道:“妹婿几时得空,咱们小酌一番?老太太常记挂着妹妹他们娘儿们几个呢。”
林如海道:“若有空,必然叨扰二内兄。今日闻二内兄之喜,还未向二内兄道喜。”
贾政收了脸上的笑容,叹道:“有什么喜?我都这把年纪了,兢兢业业,无功于国,也不在意是否能升,只是没想到经顾大人举荐,忽然有了消息,却是意外之喜。妹婿里想来知道顾大人的,他对妹婿佩服非常。”
林如海提醒道:“顾大人有本事,只是二内兄为官还是谨慎些的好。”他总不能跟贾政说顾明精明狡诈,且薄情寡义,何况还当着许多未离开的官员。
虽然贾政行事不合林如海心意,但是较之顾明、贾雨村那样的人物,贾政却还是十分清白的。贾政只是无能之辈,上不能尽忠保国,中不能结交同僚,下不能约束子孙、手下,他迂腐古板,没有仗势欺人伤天害理已算是极好的了。
贾政并不在意,道:“妹婿放心,我理会得。这么些年了,我一直如此。”
林如海见他没有听出自己话中之意,微微一叹,举手告别。
消息却传得快,林如海刚回到家里就听贾敏问道:“我听说二哥忽然高升了?是顾明举荐的?顾明那样的人物,外人不知,咱们怎能不知?当年险些害了琏儿舅舅,莫不是想来害二哥罢?二哥再不济再无能,也不是由着顾明随意拿捏的。”
黛玉在一旁道:“妈妈不必担心,若是顾大人举荐二舅舅的话,就叫二舅舅小心些。”
婚,两姓之好也。
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贾、林两家始终是相互牵扯着的。
贾敏摇头道:“你父亲的性子我能不知?必然是提醒过的,不过你舅舅的性子我也知道,你父亲说得略隐晦些,他便未必听得明白。”
林如海大笑,道:“知我者,夫人也。”
笑完,林如海方开口道:“正如夫人所料,怕是二内兄未听出我话中真意。二内兄行事妥当与否,你我且不说,这件事却是由夫人改日提醒岳母一声儿罢。当年顾明陷害李兄时,可是丝毫没有心慈手软,何况二内兄只和他认识了几天?”
贾敏叹息一声,也只好如此,唯愿贾母听得进去,劝得了贾政。
贾政二十几年来窃据荣禧堂,贾敏有所不满,也曾暗示过贾母长子袭爵理当入住正院,偏生贾母自觉是跟着小儿子一起住,荣禧堂离所住的院落极近,始终不肯让他们换过来。虽然如此,但是贾政并没有害过人,若是被顾明陷害了岂不是十分冤枉?
贾敏淡淡地道:“我忙着准备寿礼和玉儿小定的东西,哪能常回娘家?且修书一封,叫人送过去罢,母亲识字,看信和我告诉她老人家并无不同。”
林如海点头微笑,除非三节两寿,他和贾敏都不打算去贾家了。
听到贾敏说小定二字,黛玉却是脸上一热,低头搓弄着手帕,假装没有听到。
林如海问道:“小定的针线可预备妥当了?衣裳荷包都是要送给他们家的,虽有针线上的人,到底让玉儿亲手做才显得体面。”他们家虽不必女儿精研女工,但是针线做得好,却是一项好处,所以一直以来都是他们家挑别人。
贾敏笑道:“已经做好了,我看过了,一应俱全,都是玉儿亲手做的。恒儿常来咱们家,身量尺寸咱们都知道,必然会让他们家满意得不得了。”
黛玉登时面红耳赤,忙借故下去了。
回到有凤来仪,黛玉伸手摸了摸脸颊,仍觉得十分火烫。
却说俞恒从曾家出来,天色已经大晚,闻得俞老太太尚未歇息,忙去给俞老太太请安。看到爱孙,俞老太太苍老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微笑,道:“今天接到了连家的帖子,明日你姨妈和他们家的尘姐儿过来,可惜不是你休沐的日子,不然你们合该见见。”
提起连家,自然想到了林睿口中的连城,俞恒脸色略沉了沉,旋即道:“并不可惜,上回来拜见时,不是见过了?连城哥儿都见了。”
原来连太太乃是俞恒嫡亲的姨妈,是俞恒之母的同胞妹子,当年俞太太嫁到俞家后,连太太也嫁到了连家,可巧俞、连两家都是扬州人氏,不过俞太太成亲却是在京城,而连太太则是在扬州,因此,亦是相隔千里,连尘则是连城的姐姐。
俞老太太笑道:“也是,你是见过的,明日不见无碍。”
俞恒想起林睿说连城记挂着黛玉,效仿自己画了许多画,所幸他心胸豁达,连城一团孩气未消,亦非讲究儿女私情,因此也不恼怒,只想着正逢炎夏,该送黛玉什么才好。定亲前后,俞恒但凡有什么好东西,必定往林家送一份,林家业已习以为常。
听到俞老太太咳嗽了几声,俞恒连忙过来,扶着她,轻抚其背,神色间十分忧虑。
俞老太太笑道:“别担心,不过是年纪大了,有些小病小痛罢了。”眼见小定的日子就在跟前了,无论如何她都得撑着替俞恒料理完。
躺在床上时日愈久,俞老太太愈加觉得时日无多,只是不过完小定,她是不能放心的。俞恒只有自己这么一位祖母了,自己不给他做主,哪家的长辈愿意出面?俞秋俞科纵使想和俞恒修好,二人的妻子却是不敢和他们家亲近的。
天煞孤星,天煞孤星,俞恒何以生来背负着这样的名声?即使灵台师父进京后亲自说不是,也批了良辰吉日,他还是被许多人忌惮着。
俞老太太满目慈爱地看着俞恒,心里却在苦求老天爷多赐自己一些时日,若是刚定下来自己便去了,岂不是又加重了俞恒原先不好的名声?因此俞老太太每日都请太医诊脉开药方,央求他们好歹吊着自己的性命,哪怕能熬到年后也好。
俞恒似有所觉,心里弥漫过一丝苦涩,面上却笑道:“祖母定会平平安安地长命百岁。”
俞老太太莞尔一笑,岔开道:“再过些日子就到小定了,衣料和头面都是娘娘赏下来的,倒也不必我十分费心,只是玉儿年纪太小,大定还得等几年。”
俞恒默默点头。
俞老太太心中微叹,若是能在生前向林家下聘倒也好,大半聘礼她都已经预备妥当了,只有些羊酒喜饼等物未曾置办,这些容易得,吩咐下去即可妥当。俞老太太想了想,等小定后请媒人同林家商议,且看他们如何回应罢。
俞恒安慰道:“祖母不必如此,先顾着身体要紧。”
俞老太太笑道:“我身体如何我明白着呢,总要为你打点好才行。”
俞恒虽不是沉默寡言之人,但是多年来也未曾学得伶俐口舌,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话才能表达出自己对俞老太太的感激敬重之情。
见状,俞老太太伸手拍了拍他肩。
晚上服侍俞老太太吃完药歇下,俞恒方回到自己房中,不觉拿起当日和黛玉来往的书信画作诗词,眼角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忽然想到连城,笑意一淡,因想起黛玉曾经说过连城拾人牙慧,俞恒心神一松,料想连城虽好,终究不是自己。
与此同时,连城却不禁身上一寒,转而不放在心上,捏着甜点塞往嘴里。
第二天,连太太带着连尘过来,俞老太太笑道:“听说城哥儿去国子监读书了?”
连太太一怔,忙笑道:“老太太如何知道呢?才去了几日。”连城素性跳脱,幼时娇生惯养,这些年来连大人仕途上屡次受挫,近几年方好些,连城倒比从前稳重了许多,因而一回京城,连大人便送他去国子监读书,也拜见过林如海。
连太太说话的时候,心中暗叹,当年自己品级高过贾敏,今日却是屈居其下,果然是夫贵妻荣,这么些年不见,竟是恍如隔世。
俞老太太道:“这京城消息哪里瞒得过人,我人虽不出去,耳目却在外面呢。我还听说城哥儿和林家的智哥儿都在国子监,智哥儿是个好孩子,我看着长大的,他们一处上学亲香,倒是一件美事。”
连太太含笑称是。
俞老太太招手叫连尘坐在床边椅上,对连太太笑道:“我一把老骨头卧病久矣,叫我再看看尘姐儿,多大年纪了?许了人家不曾?上回你们来,我竟忘记问了。”
连太太忙笑道:“还没有呢,我们先前在闽南,那里的话儿都听不懂,如何敢在那里择亲,因此竟耽误了她和城哥儿的婚事。这回好容易进京来,便想着过了年后给他们挑选人家,城哥儿还能等一两年,尘姐儿却是等不得了。”
连尘比连城大两岁,今年十六岁,按虚岁算的话,已经十七岁了,亦生得鲜花嫩柳一般。听到俞老太太和连太太说到自己的亲事,连尘不由得红了脸,低头不语。
俞老太太道:“可惜我病着,不然定然给尘姐儿和城哥儿做保山。不过,亲家太太在京城里认识的人极多,哪家好哪家不好,哪家是文臣哪家是武将,哪家的亲戚上进哪家的亲戚纨绔,都一清二楚,你不妨托她替你们说媒。”
连太太拍手笑道:“老太太怎么和我想到一处去了?往日虽有几个姊妹,老的老,去的去,竟有一半儿都不在了,纵然有在的,也不大来往了,反倒是林太太亲密些。前儿我就去她家了,说了这事。我听说,恒儿定的就是他们家的千金?八月小定?”黛玉自小常在连太太跟前顽耍,连太太自然清楚她之为人,曾经她担忧过俞恒的终身,此时却是觉得极其相配,暗暗为俞恒感到欢喜,心想姐姐在九泉之下定然亦是如此。
俞老太太命丫鬟扶了扶身后的靠枕,点头笑道:“正是,正是,到时候你也去。”
连太太忙道:“老太太放心,若是我们能长住京城的话,我不仅要给玉儿添妆,还得来吃恒儿的喜酒,好生热闹一回。”
正说笑间,忽然有人通报说老姑太太带着孙儿孙女过来了,已到门外。
连太太面上笑容一顿,看向俞老太太,只见俞老太太神色一怔,自言自语道:“他们家一走四五十年不曾来往,怎么忽然进京了?”
连太太担心来客给俞恒添烦恼,问道:“不知是府上哪位老姑太太?”
俞老太太淡淡地道:“还能是谁?是我们老太爷的同胞妹子,夫家姓贺,她出阁的时候,只怕你才几岁年纪,何况她出阁后因相隔几千里的路,自从我公公婆婆去世后,再也没有和我们家来往过,你自然不曾听过。不知他们今儿怎么来了。”
也就是说,来的老姑太太是俞老太太的小姑子。姑嫂之间多有嫌隙,何况俞老太太不是任由人欺负的软和性子,贺俞氏和俞老太爷也不是极亲近,她们之间就更疏远了。贺俞氏是在京城出嫁的,夫家当时住在京城,因需娘家做依靠,来往倒也密切,但是在公婆仙逝后,贺家外放出京,两家便断了音信。俞老太爷曾经打发人去看望过,知道她阖家平安,遂不曾再过问,心想她若有事,自然该当告知娘家。
俞老太太想到这些渊源,命人请进来,同时,俞老太太对连太太和连尘说道:“门房说是来了孙儿孙女,不知年纪几何,你们娘儿俩且先避一避。”
连太太和连尘会意,忙随着丫鬟避到碧纱橱后。
片刻后,果然见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携带着两男一妇二女进来,一共六人。
只看那位老夫人约莫七十上下的年纪,鬓眉如雪,行走之间,却是精神抖擞,十分健朗,一双眸子精光四射,刚一进门,在碧纱橱后的连太太便觉得冷气逼人。
在老夫人的身后,跟着两位公子,一个二十七八岁,一个十三四岁,浓眉方面,长相约有三分相似,气度却是文雅异常。那妇人二十来岁的年纪,细眉细眼,蜂腰削肩,眉宇间透露出一丝忧愁,似乎遇到了什么难事。两位姑娘形容举止大异,年纪都是十三四岁,一个粉面樱唇,美貌异常,一个长眉凤目,娇俏非凡,都是难得一见的绝色。
六个人风尘仆仆,瞧着有些狼狈,但是衣着华丽,玉带金簪,周身并不曾减少半分气势,想来是刚到京城就登门来拜见,故显得如此。
连太太心中忖度,不知他们来意。
俞老太太亦是不动声色地打量半晌,看向那位老夫人,虽已相隔五十余年,但是眉梢眼角仍有当年的淡淡影子,正是自己的小姑子贺俞氏,她便开口道:“身上不便,不曾亲迎老姑太太,还请老太太见谅,快请坐下。来人,快快给老姑太太上茶。”
说完,俞老太太看着贺俞氏身后的男女人等,露出一丝疑惑,道:“这几位是?”
贺俞氏缓缓地向俞老太太见礼,然后吩咐身后男女,道:“还不快过来给舅奶奶请安,我是怎么吩咐你们的?既进了京城,就该有些眼力见。”
二男三女听了,忙都过来拜见,举止之间,挑不出错来。
贺俞氏满意地看在眼里,指着二十七八岁的公子对俞老太太道:“这是我的长孙,贺福生。年纪小的那个是我的小孙子,贺禄生。”又指着妇人说是长孙媳妇齐氏,粉面樱唇的是大孙女贺寿儿,长眉凤目的是二孙女贺喜儿。
俞老太太微笑道:“都没见过,今日一见,倒有些老姑太太的风范,好孩子,快快都起来。”说毕,等人看座上茶后,早有丫鬟取了表礼过来,众人拜谢。
贺俞氏坐下,道:“哪里比得上嫂子,即使远在千里之外,也记挂着嫂子呢。”
俞老太太眉头微微一皱,缓缓地道:“此话不然,既是老姑太太的儿孙,自然是像老姑太太。老姑太太什么时候进京的?怎么没先打发人说一声?也好叫人去接,多少行李多少奴才,心里有数,省得老姑太太忙碌。这回进京是打算长住,还是暂住?我好打发人安排。”
听俞老太太一叠声的询问,连太太也有此问。但凡进京的,都先打发人报信,比行程早一日半日,收拾房舍、雇用轿子和拉行李的马车,等登门时也得先投了帖子,免得其主不在家中扑个空等等,自己来俞家探望老夫人,也是先送了帖子,哪里想到作为俞家老姑太太的贺俞氏竟然不声不响地就突然进京了,倒叫所有人措手不及。
只听贺俞氏说道:“我们家此行嫌累赘,只带了四五户下人,行李也都拉到了,府上管家料理着呢。我们此来,也是无奈,家里已经没人了,只剩我们几个老的老,小的小,这回打算长住京城,替几个孩子谋划一番,到时还请嫂子多帮衬些。”
贺俞氏住在粤海,她夫家祖籍便是粤海的,夫死子丧后,便住在祖籍之地,她在闺阁中时常常和俞老太太不和,因家里还有万贯家财,便不想进京看别人的眼色,遂也安居乐业。十几年前听说俞老太太夫死子丧孙亡,贺俞氏念着老太爷流了泪,同时也听说了俞恒天煞孤星的名声,虽知俞家出了一位太子妃,但是亦不曾进京探望。旧年得了消息说太子顺利登基,太子妃册封为皇后,俞皇后生的长子为太子,立即喜不自胜地收拾行李进京。
俞家出了皇后,那便是皇亲国戚,当时,贺俞氏只听说俞恒尚未定亲娶妻,蓦地想起尚未婚嫁的两个孙女,本是自己教导出来的,形容举止有一无二,若是许给俞恒,亲上加亲,倒是一件美事。对于皇后嫡亲的兄弟封公封侯贺俞氏都清楚得很,自然盼着家中出一位公侯夫人。果然,行到途中,便得到俞恒封一等公的消息了。
贺家自从贺俞氏的夫、子亡故后,便没有人做官了,长孙读书至今,举人亦不曾考中,若不是他们家几辈子积蓄的财物,贺俞氏的娘家又是俞家,早就不知道被当地如何欺负了。贺俞氏心想儿孙不争气,不如让两个孙女嫁得高门,好拉扯兄弟一回。其实贺俞氏的本意是,两个孙女都进宫待选,有俞皇后做主,若是都被选上,固然好,若是选上一个,那么另一个就嫁给俞恒,不枉自己千里迢迢地带他们进京。
此时此刻,贺俞氏仍不知俞恒已赐婚之事,他们弃船登岸后,立即就往俞家来了。
俞家此时是一等公府,早已修缮扩建完毕了,浓墨重彩,轩昂壮丽,贺俞氏只觉得比自己父兄在世时更显得威风赫赫,尤其是上面挂着御赐的匾额,其落款便是圣上的手笔,在这一条街上竟是所有宅居不及的,贺俞氏顿时为之心动神摇。
俞老太太不知他们的打算,但是心里却决定不留他们在府中居住,自己苟延残喘,不知还有多少时候,府中只有俞恒一人,偏他们来的人中有两个娇嫩如花的女儿家,若是有嘴碎之人嚼舌根,岂不是坏了俞恒的前程和亲事?
俞老太太当年不喜贺俞氏,并非贺俞氏的性子骄纵,若仅是骄纵,没有心机本事也还罢了,自己权当没有看在眼里,偏生贺俞氏自恃出身高贵,竟想着攀龙附凤,当初就想进进宫待选,老太爷因此不喜,公婆不愿因她耽误了儿孙的前程,匆匆将她嫁给了祖籍远在粤海的贺家,也是世交,那女婿瞧着十分稀罕贺俞氏,公婆才答应的,没几年就外放了。
听贺俞氏说夫君、丈夫已死,俞老太太目光一闪,又不见贺俞氏的儿媳,只见兄弟姊妹几个进来后目不斜视,眼神中依然透露出一丝儿羡慕,她略一思忖,微笑道:“老姑太太为子孙计,自然是极好的,不过老姑太太可曾派人打扫了旧宅?若不曾,就暂且住在东北角上的房舍中,等我派人帮衬老姑太太修缮打扫好了旧宅,再行迁入如何?”
俞老太太不肯留他们一家住下,但是却也不能不挽留一二,不过她也有应付的方法,他们若是住下了,自己立即就打发人十日内修缮打扫其宅,然后再帮着择吉日迁居。俞老太太暗想,自己就俞恒这么一个孙子,文定在即,万万不能有任何差错。
贺俞氏笑道:“那就叨扰嫂子了,嫂子和恒哥儿祖孙两个住这么大的府邸,咱们来了,也热闹些,给嫂子添些人气。至于旧宅,四五十年没住,只怕早已破败不堪了,且慢慢儿地收拾罢。”横竖自己的孙女不能在俞家待嫁,若是定了亲,总要回自己家的,俞老太太既然愿意替自己收拾,那自己便省心了,贺俞氏微笑,心里有自己的盘算。
俞老太太眯了眯眼,淡淡地道:“等恒儿娶了亲,我们家总要添丁的。”
贺俞氏一怔,忙问道:“恒儿定了人家?我们却没有听说呢。我想着,等我们进了京,一家人亲香亲香,也替恒儿合计合计,说不定能挑个极好的呢?”
俞老太太瞧着她的神色举止,看出几分急切,目光一转,也见到两个女孩儿眼里流露出一丝愕然,心里寻思半晌,笑道:“不必老姑太太费心了,说来也巧,老姑太太来了京城,正逢我们恒儿文定呢。这是圣上赐的婚,再体面不过的了。”
听了这话,贺俞氏立时不敢言语了。
连太太在碧纱橱后听在耳中,心里十分诧异,俞老太太怎么没有避开自己就开口询问?竟是叫自己都听在耳中了。正在这时,外面管家媳妇来请问老姑太太一家人的房舍,俞老太太道:“暂且安置在东北上的清辉阁,那里临街,开了一门,方便老姑太太家出入。”
管家媳妇心里明白,东北上和正院隔着大花园,离正院最远,答应一声带人去收拾。
俞老太太又对贺俞氏道:“我见老姑太太一路风霜,该当设宴替老姑太太接风洗尘,奈何我这身子骨不争气,起不来,只好怠慢老姑太太了。”
贺俞氏听到俞恒定亲的消息后,顿时大为失落,很快便振作起来,笑眯眯地道:“都是一家人,这里虽然扩建了许多,却仿佛还有些旧日的影子,我熟得很,不必嫂子客气。等我们收拾好了,还请嫂子替我们周旋一二,给娘娘请安才好。”
俞老太太和连太太母女登时目瞪口呆,不过想到贺俞氏的夫君虽然不在了,她却依然是诰命之身,并非白身,若遇宫中庆典,也是能进宫的。
俞老太太笑容一淡,道:“既然如此,老姑太太先去梳洗一番罢,东西都是齐备的。”
贺俞氏点点头,立即就要去梳洗,旁边的丫鬟机变,不必俞老太太开口,忙请他们过去,果然有十来个丫鬟候在门外,未曾进来磕头,此时争相扶着自己的主子,独贺俞氏身边有六个丫鬟服侍,其余不过一人一个大丫鬟。
等他们走远了,连太太忙携连尘出来,道:“老夫人府上有客,我们须得告辞了。”
她们原本递了帖子,回帖说明俞老太太一人在家,家中无客,谁承想忽然就来了这么多人,若都是女眷还好,偏有两个外男,她们母女便不能久留了。
俞老太太叹道:“我不留你们了,还请见谅,我原想着留你们吃饭的呢,见到他们,我连吃饭的心思都没有了,何况你们。尘姐儿尚未定亲,别叫撞见了,倒不好。”语气之中毫不掩饰对于贺俞氏的不喜。四五十年来,先前公婆去世送信他们没有回信,也没有打发人回来奔丧,老太爷祖孙几代没了的时候,也没个音信,如今太子登基了,俞皇后封后了,他们便立即过来,也不说递个消息,为的是什么俞老太太心知肚明。
连太太笑了笑,又安慰几句,方和连尘告辞。
俞老太太想了想,先叫人去打探,听说他们不在,不会撞到连太太母女,方命人送她们离开,又叫人给俞恒递个信儿,叫他心里有个打算。
去的人等在宫外,不妨遇到长庆帝身边的老太监,问了几句,回去无意中说给长庆帝听,长庆帝从未听过俞家还有一位老姑太太在世,此时忽然大张旗鼓地进京,所居何心?忙命人宣俞恒过来,细问贺俞氏一家。
俞恒道:“回陛下,微臣也不知道。”
长庆帝一愣,只听俞恒道:“祖母从不曾提过,娘娘也没说过,每年又没有和这一家来往的记录,所以不知贺家的事情。不过,微臣在族谱上却看到过有位老姑太太,只是多年没有来往,微臣只道已经不在了。”没想到不仅健在,时隔多年又回到了京城。
长庆帝问道:“你说,他们为何突然进京?”
俞恒沉吟片刻,道:“无利不起早,必然是冲着名利二字来的,不然从前怎么没半点音信?微臣恍惚记得老姑太太嫁到了粤海,不知粤海的境况如何。”
长庆帝也想到了这里,普天之下因相隔千里之远,所以许多亲戚间并没有来往,这非奇事,奇就奇在贺俞氏突然带着一家老小进京,若是其他人的话,只要丰衣足食,宁可留在祖籍也不愿背井离乡,他们为的是什么?恐怕不止名利二字。
长庆帝起了疑心,对俞恒道:“你今日早些回去,悄悄打听打听粤海那边的境况。”光从折子里长庆帝很难判断各地是否风调雨顺,也不知道是否有人欺上瞒下,贺俞氏带了不少进京,人多口杂,又是长居在粤海的,悄悄打探的话,理应能打探出些什么消息来。
长庆帝爱民如子,偏偏粤海离得太远,许多消息不知,所以想让俞恒借此机打听粤海那边的官民风俗,是否安好等等,自己心里好有个计较。
俞恒无有不应,忙告退出宫。
俞恒还未回到家中,贺俞氏等人已经收拾妥当,吩咐孙儿孙女们先去歇息,贺俞氏自己同俞老太太说话,俞老太太原不曾在意,但是刚听了三五句,便觉得不妙,道:“你说什么?你想让我们家出面替你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