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听老管家说,暴雨已经引发了小规模山洪,恐怕是洪灾的前兆,雅典娜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白河村。白河村依河而建,若有洪灾,必然首当其冲,她想到这里,也顾不上等西格玛回来,匆匆告别了姬莉,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这里。
雨夜的白河村很是静谧,并没有水灾来访,松了口气之余,雅典娜环村飞了一圈,又顺着白河溯源而上,稍微看了一下,水流虽然变大变急,但据那种天崩地裂无可阻挡的势头还差得老远,看样子短时间内并没有什么值得警戒的地方。
她跟西格玛一样,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洪灾,只能从旁人的描述和大家如临大敌的态度中,将其往无比严重的方向想象——数十米高的浪头,摧城拔地的威势,源源不绝的冲击,谁挡谁死的恐怖,似乎黄金阶甚至圣域级强者想要针锋相对的与其抗衡,也要被源源不绝的水压拍打得粉身碎骨。有了这样的认知,天使难免要万分疑惑:连向超凡入圣的境界发起冲击的绝世武者都要退避三舍的恐怖灾难,为什么这些人类会如此淡定?
至少这老头实在淡定得不像话。
在她问出“异于往年的暴雨意味着什么”时,老人只是笑呵呵道:“意味着今年的洪水可能要比往年大上不少。”
老人的神情虽然有些疑惑和忧愁,但是绝对不是那种大难临头的模样,那语气那表情。简直像是在说“暴雨大了洪水猛了,就没法晒衣服了,真是头痛啊”……
“……”雅典娜觉得自己实在无法理解人类的思考回路。“既然比往年猛烈,那为什么不早作打算?比如说离开村子暂时避难?或者说,我很想问一个问题,洪水似乎每年都来,几乎每年都会有人因此而死去,白河村依河而建,汛情肯定更严重。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迁徙离去呢?重新选一个比较合适的地方作为居住地……”
老人闻言,下意识地瞪了她一眼。然后才想起眼前的姑娘是个大人物,并不是村里任他随意呵斥的不懂事的小辈,但即使是如此,他的语气还是稍稍有点冲:“搬走?搬到哪里?田里洞里的老鼠每到发大水之前。倒也知道成群结队拖家带口的往高处跑。可人又不是老鼠,怎么能说跑就跑?往哪里跑?怎么跑?房子在这里,地也在这里,祖先们也都埋在这里,我们往哪里去?再者,这世上干什么不用钱?搬迁,找新家,开新荒。建新房,一路人吃畜生嚼的。能给家里小兔崽子娶个媳妇的钱长着翅膀就飞没有了,连只小母羊都买不回来了……”
……听你说的,好像娶不到媳妇可以用小母羊代替似的。
被素不相识的人类用不太好的语气说话,雅典娜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生气,心中自然而然地就冒出上面那句话来,看来与西格玛混得久了,也被传染了……
不过听了老人的话之后,她倒也没生气,在西格玛的影响下耐心渐长是一码事,觉得老人可怜是另一码事——在天使看来,老人的倔强来源于短暂寿命所带来的短视,命都没了,媳妇和小母羊又有啥用?目光短浅的人类啊……
“这房子可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被年年都来的洪水冲了不知道多少年月,是经受过时间考验的。”老人见雅典娜脸上浮现了不信之色,来了精神,站起身来指着最近的房屋,“你看,白河村与其他几个村子,房屋有显著不同,首先我们有二楼,专门在汛期时住……”
雅典娜打断了他的话,睁大了眼睛,震惊道:“真的假的?这种房子挡得住洪水?”
“……”老人斜眼望她,“我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年年如此,怎么就挡不住洪水了?”
“难道洪水不应该是那种……”雅典娜稍稍比划了一下。
听了雅典娜关于对洪灾规模和威力的猜测,老人不由得笑了起来,连连摇头道:“哪有这么夸张,哪有这么夸张。白河村靠着白河,洪水几乎年年都来,要真像你说的那种规模,别说是白河村了,整个晨光镇连带着这片七八个村,统统要死得一个人都不剩,这些地方,也就没法住人了。您是外地的吧,应该是来帮忙的好心人,这些年来,好心人越来越多,都是来帮忙的,差不多都像您一样,觉得洪水像个大魔王一样,蛮不讲理,遇谁灭谁,其实不是这样的,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严重……”
“……难道说是骗人的吗?”雅典娜有点不敢相信,“不是说年年都有人死去吗?”
“当然有啊。”老人轻声道,“每年都有的,有些年份,死得还很多。压在房子底下的尸体,浮在河里飘下来的尸体,捞出来,被水泡得变了模样,胆大包天的小伙子见了,也要吓得几天睡不好觉——为什么呢?一具具尸体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就这么盯着天看,眼里什么都没有,死了也不想闭眼啊,不甘心啊,谁想就这么死了呢?”
“都死了人了,还不严重吗?镇子上的佣兵和圣职者早早开始动员,跟打仗似的,还不严重?”雅典娜有些气愤,死的可是你的同胞啊,身为人类的同胞!你们到底有多自私和漠然啊,难道轮不到自己身上,就可以高高挂起了?等着别人的援助?
“佣兵和圣职者啊……现在比往年要好得多了啊,我小时候那会儿,哪有什么佣兵工会帮忙,教堂发放药物,国家拨款赈灾的,大家都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听了这只当是开玩笑,无论佣兵还是教廷,人家又不欠我们的,凭啥指望人家来救我们?天上哪里会掉馅饼?世上哪有这种好事?”老人幽幽道。“这洪灾落在自家头上,淹死了人,那只能怪命不好。抱出来埋了,哭一哭也就过去了。要是一家全淹死了,也有亲戚朋友帮忙埋了,还能怎么办?死了就死了,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人总有一死的,什么死法都有。难道不许被洪水给淹死了?”
是麻木了吗……在无常的命运和残酷的事实面前?只能被动地承受?
老人不知道天使的心中在想什么,他心中仿佛积了很多话,想对这萍水相逢的陌生客人倾诉一番。他挪动着脚步,来到瞭望台前,话语中满是怀念:“其实小时候啊,每年汛期的那几天。是我们这群小孩子最期待的日子之一。仅次于神诞和生日。每当汛期,这种规模的暴雨到来之际,我总会感到兴奋和期待,但却不敢让家里人知道,否则一定要被老爹和爷爷打上一顿,只能偷着乐。那时三天两头往河边跑,望着岩石上偷偷刻下来的记号,把手伸进水里。感受水的流速,盼着大水赶紧浸上来……”
……这已经不是麻木不仁的状态了!已经是有报复社会倾向了喂!
雅典娜简直震惊。居然指望着洪灾赶紧过来?这什么心态?
老人淡然一笑:“很可笑,还很欠揍,主要是因为那时还小,小孩子嘛不懂事,哪里知道这么多,只盼望着大水涨上来,然后就能好好玩玩。至少涨了大水,不用去教堂的学校里识字,也不必被母亲扭着耳朵送到大嗓门铁匠和凶巴巴屠户那里当学徒,也不必去干活了,那是一年来少有的能够痛痛快快玩一场的日子……”
他望着雨夜的天幕,眼中写满了追忆,仿佛回到了天真无邪的童年。
“就这么日日盼,夜夜盼,有天一觉醒来,耳边传来水声,觉得空气又湿又潮,趴在窗上一看,呵!水来了!呜呜泱泱的,水茫茫一片,家里早就打开底楼的前门后门,大窗小窗,让水涌进来,要是闭门锁户,那就糟了,房子一定会被水冲塌。为什么呢?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神父说,水是流动且匀称的,放水进来,内外水压相等,前后力量一致,房子就不会被冲倒,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感觉挺厉害的。老是跟神父唱对台戏的村长,说的道理我们倒是能听懂,他说水是有灵性的,有水精灵在里面,水精灵脾气大,还喜欢串门,你开门把她放进来,平安无事,要是关门堵窗将她挡在门外,她就要发脾气,把房子给冲掉……”
小小的孩童趴在窗边,不知道洪灾意味着什么,也不明白死亡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天真的孩童望着不尽的流水,望着汪洋的泽国,童年的烦恼也顺着流水而去了,只剩下了满满的童趣和快乐。
“那时小,不懂事,也不用懂事,想的比大人少,活得也快乐。爸爸妈妈和哥哥忙着将家里剩下的物件往小楼上搬,一边把碍手碍脚的小孩子往外赶,别挡路。正合我意啊,直接脱了衣服,从二楼一个猛子就扎了下去,扑通扑通的落在家门前的水里,一街的孩子都在这么干,看谁跳下来的姿势好看,看水空翻的时间长,看水溅起的水花小。听说在很远很远的大城市,像是国都什么的,就有跳水的比赛,比的就是这些,要我说大老爷和有钱人们真是吃饱了撑的,跳水有什么好看的,我们不知道跳出多少花样来了,怎么就没有比饭量的……”
老人的目光中飘着淡淡的愁绪,这里的小孩子深谙戏水的乐趣,却不能常常体会饱腹的幸福。
“跳进了水里,打起了水仗,大家都玩疯了,在水里疯够了之后,就要换一个花样。大家游回各家,把早早就扎好的竹排木筏扛出来,更直接的,直接把家里的门板拿出来当船用,大人也不管,反正大水一来,门就没了作用,不如拿出来用水冲洗一下。每年都这样啊,一来大水,大家都没法走路,只好用船了,满街的艇仔四处乱窜,有小孩子玩乘船打仗的,有大人划船出来买东西的,有收拾家当时,突然发现一只又傻又大的肥鱼撞进了家里,于是一棍子打昏,送到爹妈家里尝个新鲜的……”
幸福地笑着,也许是想起了家里孝顺的孩子吧。
他这样感叹着:“现在想想,每到这个时候,大家的距离好像近了一些。明明知根知底,平时路上碰到,熟悉到连招呼都懒得打一个,但发了大水,大家看着彼此笨手笨脚划着船出来,就想笑,大人们从家里的水中捞出了好东西,吃不完,拿出来分一分,大家都高兴。大水从山上冲下来好多东西,长肥了的鱼虾,好看的石头,能治病的果子,上好的木材,还有慌不择路的野兽什么的,大水一退,满家满街都是好东西。不过小孩子没耐心,不想等到水退了,扎个猛子就去水里摸东西,摸到什么全靠运气,不小心被螃蟹的钳子夹了手,应该是最痛并快乐着的事情吧,螃蟹什么的,可是极为稀罕的。”
说完之后,老人看向雅典娜,笑了笑:“怎么样?听我这么一说,是不是觉得这简直不像是洪灾,就像是郊游一样?不,还是会死人的,只是我们不想说,不愿说。为什么要提死人的事情呢?人死了就死了,还能有什么办法?一天三遍拿出来念叨念叨,死人就能活过来了?在坟前没日没夜地嚎上几天,明年的洪水就不来了?该来的总得来,不该来的,来了也就来了,只能这样了,要不然,我们要去怪罪谁?谁都没有错啊。”
他露出了爽朗的笑容:“不要为了以前的惨事痛不欲生,也不要为未来的灾难提心吊胆,人要往前看,要好好活,这才是应对所谓洪灾的,最有效的方法啊,比什么都管用。”
望着雅典娜无法释怀的表情,老人反倒开始开导她:“惨事没什么好说的,要说,也说父神是公道的。这大水来了,冲了房子,淹死了人,是坏事,难道就没有好事了?做人啊,不能昧着良心,不能睁眼说瞎话。现在我们谈起大水,不想说死人的事,只说好事,说大水把两岸的田冲了一遍,留下了满地的淤泥,这些都是上好的肥料,比大粪和麦秆灰都管用,来年一定丰产。说大水送来了满家的肥鱼大虾,家家都飘着鱼香,半大小子们每天都有肉吃,长力气,这肉还不用买,也不用费力去打,就是大水冲过来的。还说大水冲来了更好的东西,小约翰家前年水退之后,从家里捡了一块透明的石头,听说卖了个大价钱,全家直接搬进了镇子上……”
天使望着人类。
为人类无法掌握命运、只能随波逐流的弱小而嗟叹着。
但人类露出了笑容。
毫不作伪的,憧憬的,幸福的,充满着希望的笑容。
身为人类的。
在绝望之中的,没有被打倒的,充满勇气的。
最棒的笑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