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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圣通也笑了,笑意从眼中直达眼底。
她母亲虽然性子温软,却从不娇惯孩子,更不把孩子的话当耳旁风。
许多时候,母亲都很尊重姐弟俩的意见。
也就是弟弟总像不知事似地,只想着玩戏,母亲才硬拘着他念书。
她和母亲说好了晚膳也过来用后,便往漆里舍去。
春日的阳光越来越有温度,走在太阳底下没一会郭圣通就觉得周身都微微发烫起来。
裹着花香的风吹拂在脸上也叫人格外惬意,古拙大气的亭台轩榭静静伫立蓝天白云下熠熠生辉。
空中掠过几只云雀,留下一连串婉转甜美的歌声。
仪态大方、训练有素的侍女家人子远远望着她来,恭谨地拜伏在地行礼。
她轻轻点头而过,望着爬满嫩绿和花苞的梢头,昨夜的梦境渐渐地浮上心间来。
那个男子究竟是谁?
为何会知她小名?
又为何会和她那般亲密?
莫不成这梦境是将来的预兆?
郭圣通微微蹙眉,心下思绪纷乱,犹如一团乱麻。
她心不在焉地进了漆里舍,由着常夏同羽年服侍着更衣后便歪在卧室的软塌上看书。
明日得进学,岐黄一道又艰难晦涩,是以她看的是《皇帝内经》。
午后和煦温暖,庭外花树的影子透过直棂窗格漫进来,同着云雾般轻柔的帷帐一起在风中微微晃动着。
四下里静寂无声,便是那滴滴哒哒的刻漏也暂时被挪了出去,怕扰了郭圣通念书。
但郭圣通好半天功夫,都根本没看进去一个字。
她心间到底还是浮沉着昨夜的梦境,叫她翻来覆去地一直在想。
之前她便梦着那个男子要给她说《太史公记》,昨夜又梦见看《太史公记》。
她不由想,会不会和《太史公记》也有什么关系?
她的目光落在了装着《太史公记》的云鸟纹的楠木箱笥上面。
郭圣通想了想,到底还是丢了手上的帛书,趿着丝履下榻开了箱笥取了出来。
她舒舒服服服地靠在蓬松柔软的迎枕上后,出了一口气后,方才慢慢地翻到《孝景本记》。
她很清楚地记得,她梦中看的是《孝景本记》。
“元年四月乙卯,赦天下……五月,除田半租,为孝文立太宗庙……匈奴入代,与约和亲……二年春……”
这般读来,不也就是孝景皇帝的生平记事吗?
并无什么特殊之处啊。
郭圣通笑笑,暗自想可真是有些魔怔了。
她心下微微松缓了下,待看到后来的孝武皇帝初时竟为胶东王时,禁不住讶异地蹙起眉来。
原来在孝武皇帝之前,孝景皇帝另有太子。
那原来的太子呢?
郭圣通坐直了身子,仔细地搜寻起关于前太子的记载来。
“四年夏,立太子……立皇子彻为胶东王……七年冬,废栗太子为临江王……四月乙巳,立胶东王太后为皇后……丁巳,立胶东王为太子。名彻……”
前太子不过为了三年太子即被废,而且冬才废了前太子,四月便立孝武帝生母为后,怎么看都是为了使孝武帝为嫡子而顺理成章地被立为太子。
郭圣通心下叹道,也无怪乎人说帝王家的血脉亲情最是薄淡。
前太子一朝从万人瞩目的神坛上跌落下来,等待他的还不知道是怎样黯淡无光的未来。
“中二年二月,匈奴入燕,遂不和亲……三月,召临江王来……”
郭圣通的感慨噎在喉间,不可置信地望着后面的那句“即死中尉府中”。
什么叫死中尉府中?
中尉纵然权重,也断然负不起皇子身死的责任。
但死的是前太子,是对新太子地位天然就造成威胁的前太子,是功是过就颇有些耐人寻味了。
彼时前太子不过弱冠之年,总不可能是病死的吧。
那么前太子到底为何而死?
郭圣通丢了手中帛书,唤常夏进来:“把所有跟前朝孝景皇帝有关的竹简帛书都寻来。”
常夏应声,躬身而去。
两刻钟后,郭圣通便见着了府中能寻着的所有竹简帛书。
她一册册翻阅过来,心也一点点地寒下来。
前太子刘荣因侵占宗庙,被传到中尉府受审。
刘荣欲向景帝请罪,中尉郅都不许。
魏其侯窦婴派人悄悄送去了刀笔,刘荣方才写下了谢罪书。
而就在心愿达成后,刘荣自杀身亡。
窦太后闻讯大怒,杀郅都。
这件事粗粗看来,不过是前太子获罪反使得忠臣为太后怒火殃及。
但刘荣不过是要向其父皇谢罪,如此合情合理的要求郅都为何不许?
侵占宗庙之罪可大可小,怎么说来都还不至于要赐以死罪,刘荣为何自杀?
除非他已经明白郅都是受了景帝的暗示才加以为难。
那么景帝为何要如此?
自然是为了现在的太子,将来的新帝。
刘荣不得不死,或者说心如死灰地选择成全父皇的一片舐犊情深。
郭圣通心下一片冰冷,寒气从背上迅速蔓延开来。
难怪窦太后在要赐死郅都时,为景帝阻拦而怒问“临江王独非忠臣邪?”
那是一句王母为孙儿之死无奈愤懑之下的怒问啊。
郭圣通呆坐了片刻,只觉得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句话真真是没错的。
似如今的建兴帝不也是这样吗?
亲手逼死了长子,又使次子自杀。
不对,不对……
建兴帝长子死因可循,但次子却是模模糊糊地一句犯禁自杀。
犯的什么禁?建兴帝次子为何同刘荣一般选择了自杀?
莫非他同样明白了自己不得不死?
刘荣死是因为挡了其弟刘彻的路,那建兴帝次子又是挡了谁的路呢?
这答案实在太昭然若揭了,也实在太让人心惊肉跳了。
郭圣通心下猛跳,她忍着牙间的寒颤闭上了双眼不忍再往下深想。
不论事实是不是和她想的一样,建兴帝的皇位来得并不像她以为的那般光明正大。
若不然,为何孝平皇后恨建兴帝如此之深?
这帝位之下的污秽罪恶有多深,恐怕只有建兴帝最清楚。
人们总说平成大事者,自然须得不择手段。
但郭圣通以为但凡为人,总须有底线。
她的目光久久凝固在朱红色的门扇上,只觉得那颜色像鲜血般刺痛了她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