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嘉二十五年春
初如雪打开门的一瞬间,身子便被阳光笼罩。午后的阳光很温暖,带着一点点的金色,铺在人身上,看着像一幅漆了金的美画。
钟离啻看见初如雪微眯着眼,嘴角一点点凌冽而清淡的笑,看着并不惬意,但足够舒服。
“江南这样的晴天不多,不如出门去看看凌云寺的莫离桥,听说那桥下面的鲤鱼真的会跃龙门,不知道隔了一个冬天有没有吃胖些。太胖了恐怕跳不过去。”
初如雪转头,看了一眼钟离啻,转着轮椅出门了。钟离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他回神,初如雪已经走远了。于是快步跟上,握住初如雪的轮椅,推着她向前。
“其实鱼在冬天的时候会因为水冷了变瘦,油脂都没有了,味道很不错。”钟离啻想着初如雪那句话,说了这么一句。
“我不吃鱼。”初如雪淡淡回了这么一句。
钟离啻自然知道初如雪不吃鱼的。那日国宴上她的菜都是另做的,隔了不久,钟离啻暂时不会忘了,而且也许会记更久。
“那就只去看看吧。”钟离啻坏笑。
言语着,便到了莫离桥。这是一座石拱桥,在扬州几百年了,凌云寺修建之前便有了这桥。经历了这么多年风风雨雨,栏杆上的石柱雕的是莲花,如今莲角都变得圆润了。脚下的石板并不光滑,有些磨砂。石缝里填满了尘土,有些石缝已经变得粗糙了不少。
桥下是护城河,河里有几尾鲤鱼,时不时跳将出水,溅起几滴水花。
“这些鲤鱼倒是活得欢快。”初如雪看着河水里的生命,言语里带着些离俗的感觉。
钟离啻笑笑:“如果能做一条鱼,倒是也不错。”
鱼儿不必关心世间事,活的欢乐,但是有谁能心甘情愿去做一尾鱼呢!
“砧板上的肉,活着自由自在,死得尸骨无存。”初如雪淡然笑笑,并没有为鱼儿感到难过。那并不是属于她的心情。
“我愿做你砧板上的肉,活着让你开怀一笑,死了也把尸骨留给你。”
钟离啻面对着初如雪,半蹲下来,将腰间的玉取下来,又从初如雪腰间取下来另一块玉,解开两块玉的绳结打开,把两块玉串在一块。钟离啻想了想,认真地说道:
“琮瑢合,与君此生不分别。”
这是那琮瑢玉本来的含义,钟离啻用在这里,对着初如雪微笑着。
初如雪怔了半天,只呆呆地看着钟离啻,许久才给了一个很淡的回答:
“我不吃鱼的。”
这句话初如雪在这一刻钟里说了两次。这两次的语气都是一样的,但是含义却是大大不同了。
钟离啻有些沮丧。他在方才准备了半天,结果被初如雪这么一句给还回去了。
“你想的,我明白些。”初如雪看着钟离啻低下头的样子,将他手里的玉拿过来,将那绳结打开,道。
“我这个人不怎么爱装糊涂。你说的那番话我觉得的确感动。我说过,我这一生,注定孤独。你我之间,此生没有任何可能。你以后不必说这样的话了,也不要想着这件事了。”
钟离啻皱着眉,剑眉横立:“为什么?”
是因为你的家族被诛,所以你我算是有家族之仇,是对立的么?
钟离啻不敢问这个问题,怕谈起初如雪曾经家族里的血雨腥风,让她觉得不适。
“你能打过我么?”
初如雪问。
钟离啻抬起头:“只要打败你就可以?”
“不,你还小。”
初如雪想转过轮椅,却被钟离啻一把抓住,那力道让初如雪手指有些发白。
“那你就来试试好了。”
初如雪从袖间里捻出几枚金针,神色变得凌厉。她并不想给钟离啻什么希望。元宵那日她觉得自己说得够明白了,却没想到钟离啻并不这么想。
所以她先出手了。这不仅是她对钟离啻的一个态度,更是灭了钟离啻的希望。钟离啻也许会有良配,但是那个人至少不是她。
金针出手。钟离啻敏捷地躲过,然后抽剑来挡。初如雪的招式并没有什么漏洞,至少钟离啻在这个年纪,是不能打败她的。
她很强,招式老到,对敌灵活。她出手不拖泥带水,而且招招狠厉,不留余地。钟离啻应对得十分费力。
这是钟离啻这一生第一次与初如雪的对峙。钟离啻最后一个剑招刺向初如雪时,初如雪稍一侧身,出手夺了钟离啻手里的剑,将金针一掌打进钟离啻的肩膀。
那一掌的力道初如雪是有所掌控的。但给钟离啻的感觉却是心肺都被震碎了,然后疼地抽搐。
“我无意为难你,”初如雪看着钟离啻,将剑扔到他脚下,“你我之间,隔的东西太多了。我有我的不得已,你也有你的人生,我们没有交集。”
钟离啻看着她的轮椅慢慢转动,下了莫离桥。
桥下的鱼儿还在固执地跳起来,溅起无数的水花。“龙门”很高,而且上面没有水,跃起来也不一定能跳到那一面,很有可能留在莫离桥上。但是它们似乎并不想放弃,还是固执地在那里跳着。
钟离啻慢慢弯下腰,捡起他的佩剑和那块玉。只是肩膀疼得厉害,一动便扯地浑身疼。
她是美好的,至少在钟离啻眼里,那个眼睛里总揉着冰的女子,看着很凌厉,但是他就是想去守护,不管她是不是初氏一族的家主,也不管她是不是位高权重的主相大人的学生,更不管初氏一族和明嘉帝的恩恩怨怨,他只是想守护她。
在她失落的时候,他希望陪着她;在她危险的时候给她一点遮蔽。他想陪着她去看夕阳里的南疆云海;等他被指派到封地了,和她一起去登剑阁,看看蜀道是不是真的难于上青天……
但是她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他,明明白白告诉他,他们之间不可能。她的决绝,是钟离啻没有料到的。
从小到大,钟离啻几乎没有受过这样的挫败,一时想不到该怎么办。
但是他没有想过放弃。也许他会为这个决定付出一些代价,有些可能是他现在还付不起的代价,但是他还是打算尽力一搏,不管结果。
江南,凌云寺,莫离桥,还有那个凌厉的人。
钟离啻抚一把肩膀,血渗出来了,染得他原本黑色的锦裳泛了一点红。钟离啻的眉头有些皱,他使力将金针逼出体外,猛吐了一口血。
“你看,也不过如此。”
带着一点点邪魅的笑,钟离啻离开了莫离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