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嘉二十五年冬
明嘉帝自认为对人心总是掌控得很好,但是在钟离啻这件事情上,他却出了些问题。
他没想到初如雪会果然不顾顾晚灯的反对,去救钟离啻。
明嘉帝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出了问题。钟离啻对初如雪的心思,明嘉帝通过那只猫便看得清清楚楚。
以前明嘉帝也断定,初如雪对钟离啻没什么心思。但是现在似乎变了。
在这件事情上,初如雪表现出了对钟离啻的关心,超脱了她与顾晚灯的师徒,救命之情。
那么这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了。
明嘉帝实在不能想象,钟离啻是使了什么手段,能叫初如雪拿出这般的心意对待,连顾晚灯的情面都不留了。
顾晚灯最终没有得到初如雪。这十几年来,初如雪就像一颗捂不暖的石头,任由任何人再怎样深情,也不能叫她感动半分。顾晚灯把半条命搭给了她,她最后连一滴眼泪都没有为他流。
但是钟离啻似乎很轻易就做到了。
这叫明嘉帝有些恐慌了。他没有那么多精力来再造一个初如雪了。何况,她还有些独一无二的气息。
明嘉帝仍然记得那日,初家的最后一批人被绑赴刑场,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这些同族的人,被一个个枭首,血流得满地都是。
她最后走到刑台上,伸出消瘦的手,沾了些红色,轻轻尝了尝那血的味道。那天下着大雪,初如雪头上被雪水打湿了,她也不在意,像个无助的、失去听觉和视觉的孩子,站在硝烟里。
明嘉帝叫曲锦福去抱她过来。她很听话,任由曲锦福抱了,到明嘉帝面前。明嘉帝看着她那眼神,就和她现在,别无二致。带着冷漠与悲凉。
初如雪木然地看着曲锦福拿出帕子,给她手上的血渍擦干净了,又拿出一个新的手炉给了初如雪。
她接过那东西,一只手拿着。她问:“是不是像御花园里的无义草一样,掉下来,就再也长不出来了?”
那时候似乎是带着些天真的,但是明嘉帝却感受到的是无尽的寒冷。
他走过去,伸手抱起了初如雪。
孩子的触感很好,虽然她是有些瘦,但是抱着还是感觉软软的,很好。
等众人发觉的时候,已经晚了。
明嘉帝感觉到胸前一阵刺痛。他甚至听见了刀子入肉的声音。
初如雪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短匕,尖的一端,已经进入到明嘉帝的血肉里了。血顺着明黄的苏绣云锦面料流下来,顺着团云的图案,流进了明嘉帝龙袍的眼睛上。
那孩子仍旧是那般冷漠的样子,却有些紧张,手也在稍稍颤抖。
那是初如雪第一次拿刀杀人。
但是没有成功。因为她没有那样的力气,把那把匕首再往前推一下了。
那伤对明嘉帝来说不算什么。只是流了些血而已。明嘉帝瞳孔一收,脸色立刻冷了下来。他从初如雪那小小的手里夺了那把匕首,将它从自己的身上剥离,扔到一边。
明嘉帝没有因为这点伤松开初如雪,他就那么抱着她,也不处理伤口,回了皇宫。
凌渊阁的大殿里,传出棍棒的声音。
那个孩子,自始至终都没有哼叫过一声。
明嘉帝进入凌渊阁的时候,初如雪稍稍蜷着小小的身子,双腿以一种不自然的状态缩着。
“你可知错?”
明嘉帝皱着眉,看着初如雪缩在那根柱子旁,他期盼着她能说些什么,哪怕是破口大骂。
但是那个孩子,只在明嘉帝进门的时候,稍稍拿起自己还能动的双手,将那过于刺眼的冬日里的阳光挡了一下,便再也没动过。
她一无所有,拿什么和明嘉帝谈?
明嘉帝摇摇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从凌渊阁走出来。
在明嘉帝离开的时候,曲锦福吩咐底下的宫人:“锁上吧。”
于是连那最后的一点点阳光,都没有了。
但是那一夜注定不太平。顾晚灯带着刺客穿过层层宫禁,找到凌渊阁里奄奄一息的初如雪时,明嘉帝正在书房看折子。
外面闹了一夜。最后在黎明时,明嘉帝听到的消息是,顾晚灯独自一人带着初如雪离开了皇宫。
明嘉帝想到这里,却是不自主地笑了。
“皇上您在笑什么啊,是北疆又传来什么好消息了?”
明嘉帝被这一句小声的问话带回了现实。面前的小孩子笑靥如花,看着很舒心。
明嘉帝摸摸落坠红的小脑袋:“怎的,不陪着那八哥耍了?”
落坠红嘟起嘴,低下头,委屈道:“教了许多遍还不会,笨死了!”
自然,其他人是没那个本事在明嘉帝的面前说他的鸟儿笨的,普天之下,能这么说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便是这明嘉帝面前的小丫头,另一个,便是那和这小丫头长相神似的女子,昭仁皇后。
明嘉帝不好养东西,原养了只毛色鲜亮的鹦鹉,昭仁皇后便嫌弃这东西太笨了,但是一直教着,后来似乎是说话了。只是她却没等到那一天。
那只笨到极点的鹦鹉,后来不知怎的也死了,大概是明嘉帝没怎么悉心照顾吧。这八哥是前些年番邦进贡的,明嘉帝看着稀罕,便也留着,养在书房。
因为有了前一只的教训,明嘉帝便叫曲锦福来照顾这东西。曲锦福对只八哥也算是十分上心,专门叫人从外面找了怎么养这东西的办法,每日三次地叫晒太阳给水喂食也勤快。
那东西现在长得倒是满身肥肉,那毛也蓬松蓬松地,乌黑发亮,倒是一副懒洋洋的姿态了。
如今这小丫头也嫌弃这鸟笨,难道是明嘉帝自己这么多年来没有悉心教导,所以这东西也变得笨拙起来了?
于是明嘉帝便叫曲锦福将那鸟拿过来,指着那鸟道:“原是朕不好,少理会你了,如今只学会了吃和睡,其他的本事一点都没长!”
那东西还以为是明嘉帝要给它投食,便深过头去仔细看着,最后发现那似乎不是自己想要的,于是便抬起头,狠劲地甩着。
“笨死了!笨死了!”
这话自然不是曲锦福等人说的。这房里唯一有资格说这话的人,也没有开口。
明嘉帝和落坠红都惊奇地看着这东西,颇有些不可思议:“原来它是想说这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