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嘉二十六年春
钟离啻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手里捏着那枚青玉的如意,在灯光下,通体发亮,看着很美。
这是他在渊都,在江南,在渊都,仅存的一点东西了。
钟离啻就这么看着这玉,到了天亮。
隔壁的这几个,看钟离啻房里的灯一直没有熄灭,也都不敢睡,后来实在支撑不住的,便先睡了,到后半夜再起身,两下调换。
他们这么轮换着,已经三四日了。这几日,钟离啻夜里都没关灯,这些人自然不敢去探查钟离啻到底睡了没有,又怕自己打呼声音太响,吵到小王爷,于是看着的人听睡着的哪个声音不对,便立刻打醒了,不叫他们打呼出声。
这些人里,大多数都是原来王府的人,是看着钟离啻长大的,如今宗室遭此变故,钟离啻治理北疆地震非但无功,而且被软禁在南中,叫这些人也担心。
天亮,钟离啻出门,到了隔壁房间门口,敲了几下。
这几人感觉呼吸都僵硬了,睡着的也不敢睡了,互相看看,用眼神商量去不去开门,以及谁去开门。
钟离啻见他们不开门,便也作罢,只拿着马鞭到了马场上去。
马场上,那女主人正在给马厩里的马添料,顺带放出去了几匹。
钟离啻一眼看到一匹红鬃马,身子肥壮,四肢有力。于是上前,跳上这马,便在这马场上奔跑起来。
这马原性子烈,猛然被束缚,一时不配合,扬起了前蹄。
钟离啻拉着马缰,调整着姿态,防止被摔下去。
那屋里的几个,听钟离啻走了,便偷偷出门,跟在钟离啻身后。看见钟离啻策马扬鞭,那马却不怎么听话,好几次几乎要把钟离啻摔下去,钟离啻都能迅速做出调整,重新驾驭它。
几人面面相觑,觉得自家小王爷在北疆,似乎学到了不少东西。
这马似乎有些发狂,拼命地跳起来,要把钟离啻摔下去。钟离啻一个不稳,便从那马上跌落。
那马摔了钟离啻,便立刻跑到远处,不再来这边了。
这几人看见,想上前,却又相互阻拦,最终没敢出现在钟离啻面前。
钟离啻被这马摔这一跤,脊背着地,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震碎了。他想起来,却发觉浑身疼地厉害,于是便放弃了,只躺在草场上。
因为躺着,钟离啻一眼便能看见蜀地的天空,蓝蓝地,没有一片云。天边的火烧云蔓延开来,看着似乎要把大地边缘燃烧起来。
钟离啻知道,那很遥远,他并不需要担心。这时,一队带着哨子的鸽子飞过来,在无尽的蓝天上盘旋,发出悠长的哨音,空旷,悠远。
钟离啻拿手背擦一下方才出的汗水,直盯着那些鸽子。
这时,和那群鸽子附和的哨音响起,这群鸽子便立刻变换队形,飞往那哨音发出的地方去了。
钟离啻稍稍转头,看见马场的房顶上,一个不大的男孩,在奋力地吹着哨子,那些鸽子也便随着哨音飞去了。
一群不自由的家伙,带着哨子,一辈子为旁人奔波。
钟离啻想到一辈子,突然觉得生命里的光,似乎暗淡了许多。
钟离啻预想过很多次,他来到蜀地,会是件怎样惬意的事情。
有事时忙忙碌碌,废寝忘食,无事时虚虚晃晃,闲云野鹤,也悠闲自在。
如今果然过上了这种生活,钟离啻再不必想着怎么面对明嘉帝,或者一些朝臣,也不必面对不论江南还是北疆的大族,和他们争斗些什么,来保全自己。
在西南,这里的一切,都是钟离啻说了算,小到这家马场的经营,大到县官知州的任免,他都做得了主。
他可以白日里登剑阁,在山顶看云海,也可以夜里看西南的星空,看多久都可以。
可是钟离啻却觉得,如今唾手可得的这些,他似乎都已经不稀罕了。他手里拿着的玉佩一直是凉的,就如同他现在的心,也是凉的。
在这一年里,钟离啻彻彻底底地领悟了,什么叫做长大,什么叫做心冷,什么叫做孤立无援。
他躺在这马场上,闭上眼,就感觉自己似乎被什么力量拽着,往下走,往黑暗里走,往深渊里去!
钟离啻猛然睁开眼,看见天空似乎有些白——是太阳升起来了,天空的蓝色便少了些。
太阳出来了,有些毒,虽然这个时节是春季,蜀地的太阳却似乎能穿透身体,让人灼烧起来。
钟离啻拿起手臂挡着有些强烈的太阳,慢慢坐起来。
几个日夜没有睡觉,这么一晒,似乎有些困了。
白昼睡觉的确不是什么好习惯。钟离啻想想,觉得还是去睡睡,于是站起来,却似乎起身太快,眼前发黑,立时便倒下去了。
看见自家小王爷晕倒,这一帮人也再装不住了,一个个冲上前去,抬胳膊的抬胳膊,掐人中的掐人中,围了一圈。
钟离啻并没有晕过去,只是方才眼前一黑,有些站不稳,便倒下去了。他这时睁着眼,看这些人拼命掐自己人中,丝毫没有看见他睁着的双眼。
不知谁喊了一声:“王爷醒啦!”
众人才发现钟离啻正睁着眼,看着这帮人。
于是掐人中的立刻松手了。抬着胳膊的却还是不敢松手,怕钟离啻摔下去。
钟离啻看看这些人,慢慢起身,扔掉马鞭,离开了这里。
躺着的感觉是很好的。
钟离啻睡在马场的床上,感觉自己似乎很久没有闭上眼睡觉了。
眼睛一闭,睡意似乎袭来,钟离啻也觉得自己似乎睡眠不足,要补几天的。
可是闭上眼,钟离啻便感觉似乎有人掐住自己的脖子,他觉得呼吸不畅,难受得厉害。
于是立刻睁开眼,坐起来,大口喘气。伸手喝口已经凉了的茶,钟离啻感觉才好了些。
钟离啻把手里的玉捏住,再次躺下。
这次没有那种可怕的感觉,钟离啻觉得困顿难捱,这时候便立刻睡了,也不顾外面是什么光景。
他最坏的,也就这些时光了。
失去一切,只留一个空虚的外壳,是明嘉帝给钟离啻,最后的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