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化二年春
初如雪这么多年看不见,如今终于恢复钟离啻心里的一件大事,也算是了了。
“过几日,咱们去藏戒山看云海,可好?”
钟离啻轻轻抚摸着初如雪的眼睛,呢喃。
初如雪点点头:“都依你!”
罗小锤看着这二人一言一语,不禁心中酸楚。在众人眼中,大抵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初家主。
平日的杀伐决断,平日的严词相对,和这一刻的温柔相比,实在是差太多了!
这种反差,倒叫罗小锤生了一种不可言语的酸楚,她到底,也还是在意的,这些年的失明,叫这些以前跟随着的人,生了一种悲悯。
初如雪试着慢慢适应夜里的这点光明,试着重新接受眼里的明亮。她慢慢地,微微地睁开眼,从眼睛眯着的缝隙里,逐渐试着分析自己眼里的那些光明,都是什么。
还是有些不适,但是她已经能半眯着眼,看着一些东西了。
借着明亮的月光,这六年来,初如雪第一次看到了钟离啻的模样。
他瘦了,只是身形更加高大了。嗯,大抵是这些年,又长了不少吧。她记得当初分离时,钟离啻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如今看着,倒是更加魁梧了。
大抵是经历了这些年的变故,初如雪从钟离啻黝黑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点时间和岁月划过,留下的一点点伤悲。
初如雪直起身子,伸出双手,轻轻抚摸着钟离啻的脸。钟离啻看着初如雪,没有阻止,也没有抓着她的手,只盯着她的眼睛看。初如雪也看着钟离啻的眼睛。他们便就这么互相看着,也不肯说话。
就算是经历了生离死别,就算是这六年里,她都是凭着自己的一点记忆,来拼凑他的模样,可是到如今,所幸的是,他们还在一起。
“你,好看!”
初如雪眼角,滴下几滴清泪。大抵这世间,有那么多溢美之词,来称颂钟离啻,说他形貌俊美,说他玉树临风。可是如今,在看清楚了钟离啻的样貌之后,初如雪只说了两个字——好看。
他的确是好看的,大抵也有些耐看,她不厌烦,愿意一辈子都看着他。
钟离啻用手帕轻轻拭去初如雪的眼泪,强忍住自己眼中的泪水,点点头,笑笑:“自然是好看的,若不是这般,又怎么能得雪儿青睐!”
初如雪破涕为笑,却也笑得苦涩:“却原来,你还是老样子!”
互相拥抱,给彼此一个安心的呼吸——我还安好。
两个孩子站在一旁,看着钟离啻和初如雪,有些不知所措。
“娘亲是不是能看得见了?”
月儿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只是声音有些小。
初如雪整理心绪,看见了床边站着的两个孩子,男孩稍稍高一些,胖一些;女孩稍稍精致一些,身上穿着一件细腻的纱衣,手里绞着一块绢制的帕子,看着十分乖巧。
初如雪伸出手,轻声呼唤:“寻儿月儿,过来!”
她方才视物,又加上是夜里,隔得太远,自然是看不清楚的。
两个孩子听话地走到初如雪面前,站住,抬头看着她。
他们的眼睛,大抵是和钟离啻的那眼睛有些相似的,大,而且美。只是月儿眼角处,稍稍下垂,并不像钟离啻那般上挑,看着威严,带着些温和。
“罗小锤,掌灯吧!”
初如雪笑笑,上前,把月儿抱起来,叫她坐在自己身边,钟离啻见状,也把寻儿抱起来,叫他坐在初如雪另一边。
罗小锤这时有些惊讶:“可是……这样对家主不大好吧!”
祖巫叮嘱了,这两年里,不能见强光。
“你在远处点一根蜡烛,稍稍有些光亮便好。”
初如雪自然也知道祖巫的叮嘱,可是她忍不住,想看看,自己的孩子,竟是什么样子的。
罗小锤看着钟离啻,钟离啻也点点头:“照做便是!”
于是掌灯。这一点光亮突然出现时,初如雪闭上眼,用袖子遮挡着,适应了一会,才看清了周围。
屋里陈设简单,没有多余缀饰,只有一张桌子,并着两把旧了的椅子,上面有笔墨纸砚等物品。
只是看着那不大的砚台,初如雪有些出神。
那砚台里,以前必然会有一只肥而且大的狸猫,慵懒地趴在里面,也不管自己的身子能不能挤得下。
这两年来,初如雪明显感觉到团子老了——猫的寿命原是较长的,大抵是因为断了尾巴的缘故,团子这些年来,变化十分快,初如雪能感觉到。
去年时,她已经发觉了,团子的牙齿已经全部脱落,它已经老了。
它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那小院的,初如雪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最后将身子落在了哪里——猫是向来不会将自己的尸首留在家里的。
那东西陪着她,那么多年,便是没有了牙齿,初如雪也悉心地照顾,每日的饭食,都叫做地尽量细碎。
它离开时,初如雪并不意外,加上那些日子事情实在太多,她没有那么多时间,来思量这些事情,所以也没有叫人去寻。
如今看着那砚台,她却似乎还有一种感觉,那小东西,大约夜里还会回来,从窗户进来,小碎步跑到她面前,趴在自己的枕头上。
钟离啻看着她盯着那砚台,似乎有些伤神,大抵想得到,便道:“它那些年有你照顾,大抵是幸福的。”
是了,初如雪不是一般的主子,她很会照顾团子,便是那东西那么多年执着地趴在砚台里,弄脏了再怎么重要的文书,她也没有果然惩罚过,便是连一句重话都没有。每日里的吃食都要仔细看着,保证它能吃得好。夜里的宵夜,曾经是想过停下的,她怕它太胖了,可是左右还是舍不得,怕它饿着。
白日里她们互相陪伴,团子趴在初如雪身上,初如雪抱着它,晒晒太阳,或者玩耍一会。
只是这些,都没有了,因为团子不在了。
“它曾经,被人砍断了尾巴。便是那年,你我各自囚禁时。大抵是因着这个,叫它寿数短了些。原也是我没有照顾好它!”
初如雪笑笑,垂下眼帘。钟离啻这时却是怔了许久——他原并不知道,团子失了尾巴。她曾经虽然嘴上说着不喜欢它,嫌弃它太懒太胖,可是到底也没有果然就对团子怎样,还那么护着它。
钟离啻知道,初如雪没有随随便便就能将那些事情忘记的能力,他能做的事情,大抵也就这么一件罢了。
初如雪点点头。她知道,团子没有了,可是生活还在继续。离开了南疆,回到新城,回到北疆,这些事情,大抵都需要面对的。
“以后,这些事情,便都过去了,我们也不再提了。孩子们还小,大抵不会怎么难过,我也会试着忘了。”
初如雪左右看看两个孩子,他们的眼里,都是期许的目光。
“娘亲果然能看见了!”
寻儿很愉快地抓着初如雪的手臂摇一摇。这些年来,两个孩子的记忆中,母亲总是看不见的,初如雪这种生理上的失明,叫孩子们有些惶恐,有些不安。
如今她能看得见了,两个孩子,都是从心底里高兴的。
“嗯,看得见了,寻儿长得很俊呢!”初如雪对于寻儿的相貌,只给了这么一个评价。
这一句,大抵在平常人看来,是极敷衍的。只是许多年之后,世人对于钟离啻的儿子钟离寻,都给了这样的评价——他大抵是这世间,最俊美的男子了!
这两个孩子,是落氏和初氏的结合,相貌自然非比寻常,便是这么笑的年纪,也担得起一个“俊”字。
对于月儿,初如雪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她的模样,怔了怔。
因为初如雪方才拆了纱布,需要休息,罗小锤便领着两个孩子去睡了,各自安稳。
第二日大早,钟离啻和初如雪便起床,他们说好的要去藏戒山看云海的。孩子们还要睡懒觉,而且带着也不怎么方便,初如雪便没有叫寻儿和月儿起床,两个人只驾着一架马车便走了。
只是初如雪不能见强光,便戴着一个轻薄的斗笠,覆着轻纱,用以遮挡阳光。
“许多年不见光明,如今突兀地看见了,倒有些不适应呢!”
初如雪听着马车的有规律的吱呀声,心境似乎变了许多,人也开朗了不少。
“日后,我们果然将曾经许诺去的地方,都去一遍——去北疆看大漠,去蜀山登剑阁看日出,去扬州看烟火……如今藏戒山的云海,只是第一处。”
钟离啻握着初如雪的手,心里突然觉得平静了。
他这些年都有一种流浪的感觉,因为没有亲人在身边,所以觉得孤单,觉得无处安放。
如今初如雪在他身边,他觉得很舒服。
这样的平静,不是生活里的淡然无奇,而是内心深处的安心,让自己有了更多的动力,来面对未来的一切。
“我们日后要做的事情,大抵还有很多!这些只是其中一部分罢了!”
初如雪依靠在钟离啻的怀里,闭上眼,尽量使自己的眼睛不接触光明。
虽然她渴望光明,恨不得现在便能看见这世间百态,风光无限。可是她终归知道,自己这份光明,来之不易,她不能随便挥霍了。
钟离啻点点头:“嗯,咱们日后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这些事情,有大有小,都在他们各自的脑海里存放着,等哪日便拿出来。
藏戒山上,一片郁郁葱葱,便像是西南的深山老林一般。一眼望去,全部都是翠绿的颜色,并着些美丽的花儿。
初如雪看到靖南王妃的墓,却是怔住了——王妃的墓葬,几乎就是半个皇后的丧制,她的墓道围绕着藏戒山,依山而建,十分壮观。
“却原来,这藏戒山上,果然卧虎藏龙。曾经有关王妃墓葬的传说,却是真的。”
初如雪没有来过藏戒山,也便没有见过靖南王妃的墓葬,如今看到了,也到底为这墓葬折服。
王妃薨,正是宗室鼎盛时期,老王爷在南疆正建立战功,不管是在京都还是在南疆,口碑都好,那时王妃离世,而且王爷又曾许诺不会再娶,身为帝王,明嘉帝自然须得表示一番的。
给死人下功夫,到底比给活人谋福利的好。明嘉帝一直都知道这里面的关窍。
所以便是果然用黄金给王妃修建墓葬,又有什么干系呢!何况墓葬修起来,靖南王对明嘉帝再怎么效忠,都是不为过的。
“王妃先灵,在这空荡荡的藏戒山上,到底寂寥。也是当时你我失算了。如今叫王爷王妃两地相隔。”
初如雪垂着眼睛,神色严肃。
钟离啻眼里闪过一丝难过,却又笑笑:“这些事情,大都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能得如今这样的结局,虽是不圆满,到底也不是最坏的!”
“我爹说,她平日里大抵是不怎么喜欢喝酒的,我想来想去,便带了些雄黄酒,正好快清明了,也算是提前叫她能尝得到些酒。”
将酒倒在地上,钟离啻念着这些。
“我原想着过些日子过清明,好好给她祭祀一番,却不想,到底如今事多,咱们大抵明后两日便得离开南疆了。”
“却也原是我不孝,这些年来,都没有来看望过你的!如今,我带着雪儿来看你。你大抵是高兴的,雪儿是我这一生的挚爱。”
初如雪知道他在同坟墓里的人说话,便也不打断他,只听着他那么说。钟离啻说了许多,直到将最后一碗酒撒尽了,才慢慢起身,顺着小路,推着初如雪。
继续往山上走。
藏戒山上的云海,日出半个时辰内,看着是最佳,颜色艳丽,雾气翻滚,美不胜收。
初如雪隔着轻纱,朦胧地看着那一层层翻滚的云浪,心情也变得平静下来。
“大抵在一起,也不过是这样,相互看着,和对方一起,去看最美的风景,然后慢慢变老。”
初如雪心想。只是她知道,她和钟离啻,没有“慢慢变老”的权力。
他们的身后,是大旭王朝千疮百孔百废待兴的样貌,并着各国虎视眈眈的眼神。